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跷跷板(外一篇)

2022-06-28唐风

躬耕 2022年6期
关键词:药铺跷跷板二爷

唐风

睢州城,古巷与老街的结合部称为“丁字路口”,老汪的羊肉车子像铆在路口的黑帽大头钉。

老汪的独轮羊肉车子压着一方羊肉墩子,放着一把宽阔的片刀,大多时候,老汪闭目养神,偶尔有客人过来,老汪“啊呀”一声站起,迅疾得像门缝挤了手。

古巷,清一色的城墙砖,幽深而狭长,秋阳丽日,偌大的缝口时有拖着长长尾巴的壁虎爬进爬出,像是巷子突突搏动的青筋。巷子里,偶尔有人迎面过来,二人则要侧着身错过,瘦长的身影像挤扁的刀鱼。

陈半坛住在巷子的深处。

陈半坛其名陈其旺,祖传糯米酿酒的手艺,终日挑着一副酱紫色的酒坛叫卖,大多时候,陈其旺售出半坛,剩余半坛只得挑回家去,故此,人称陈半坛。

老汪的羊肉车子便是陈半坛落脚之处,歇息下来,疲惫不堪的陈半坛便喊上老汪片得四两羊肉,坛子里舀出二两米酒,呷一口,呵口气,心不在焉地与老汪说些闲话。老汪颇为自负,生意虽说消停,却落得一身轻松,陈半坛则不然,四处游荡,累得像孙子。老汪叼着一根纸烟,上下嘴皮压着,说话时,烟卷上下抖动。

陈半坛沮丧着头自酌自饮,时有客人过来,喊上老汪切出半斤羊肉,灰黄的荷叶包了,便忙不迭地跑进远处的酒馆端来一盅小酒,蹲下来与陈半坛同饮。陈半坛甚是奇怪,问道:“我这里上等的米酒,为何踮脚跑那么远?”

客人望望陈半坛的酒坛子,有些放马不识途的意外,旋即,陈半坛把手中的酒盅送过去,客人抿一口,连连咂舌:“好酒!”

陈半坛却是有着生意眼,扯上老汪说:“俺家米酒,此处经营,除却本钱,盈利四六分成,你拿大头,如何?”

俗话说酒肉不分家。卖肉卖酒,相互帮衬,一举两得,老汪频频点头。

老汪本想老婆骑驴走一程,陈半坛离去,老汪多了个心眼:别让陳半坛这只饿皮虱子啃上了,左思右想,老汪想到一个人,巷子里的章先生。

章先生见多识广,巷子里的人很敬仰章先生。毛手毛脚的老汪推门进来,章先生盯着老汪,目光沉得像石头。老汪说话口齿不清,好半天,章先生方才明白。

章先生指派老汪搬出海青碗一般粗细的滚木,旋即,压上木板,成了个跷跷板。章先生说道:“踏上去,人立得住,生意便成!”

老汪分开双腿,踮起脚尖战战兢兢踏上去,不承想,老汪平衡着身板立住了。

古巷,生意分为“旱生意”“水生意”。老汪卖羊肉,自制自售,虽求不得外财,却做得长久,养家糊口够了,俗语:“旱不死”,即为“旱生意”;与人搭伙抑或是他人手中取财,行话:“水上漂”,即为“水生意”。

老汪与陈半坛搭伙当属后者。

一年下来,老汪、陈半坛赚得盆满钵满,“穷生意,富朋友。”就是说,生意穷的时候有得做,富了却是容易散伙。陈半坛崩盘了,老祖宗传下的技艺,凭什么让老汪分一杯羹?陈半坛租赁店铺,另立门户。这一折腾,苦了老汪。老汪知道刀把攥在陈半坛手里,黑口白牙理论一番也是枉然,山穷水尽,老汪舍近求远,决意与章先生理论一番。

老汪寻上章先生,劈头盖脸问道:“跷跷板上立得住的生意,陈半坛坐享天下,这是为何?”

章先生不温不火地说:“立得住,那是旧事;眼下,未必!”

“哦嗬,有这番说道!”老汪冷笑一声,取过滚木,压上木板,踮起脚尖正欲踏上去,章先生摆摆手说:“且慢!”

老汪一怔。

章先生问道:“你与陈半坛是‘旱生意还是‘水生意?”

老汪耸耸鼻梁说:“当然,‘水生意!”

章先生说道:“‘水生意,赤脚,踏上去!”

老汪质问:“之前踏跷跷板,先生为何不让脱去鞋子?”

章先生正色道:“常言道,站在岸边不湿鞋。那时,站在岸边,焉何脱去鞋子?”

老汪脱去鞋子,章先生又是一把扯住,老汪不明就里说:“又是何故?”

章先生不再言语,东厢房取来一瓢豆油,嗤一声泼在木板上,跷跷板光滑得像条泥鳅,如何立得住?老汪牙缝挤出二字:“耍我!”

“非也。”章先生却是笑了:“往日,生意穷得叮当响,故此,跷跷板便没得油水;如今,生意肥得流油,跷跷板搽些油水,有什么奇怪的吗?!”

老汪无言以对,品味半天,径自去了。

大爷与二爷

睢州城,有句俗话:“开过药铺打过铁,各种生意不用说。”意思说这两宗生意一本万利,任何行业都不能与之相比。大爷开了一家药铺,虽不能说日进斗金,日子非同一般乡邻。二爷打铁抡大锤,倒没有应承俗语,汗珠子摔八瓣,日子却过得捉襟见肘。

铁匠铺与药铺相距并不是太远。二爷乒乒乓乓打铁的声音,大爷在药铺里听得一清二楚;大爷在药铺里不动声色拨动算盘珠的声音,二爷倒是听不到。

大爷的药铺里摆着药橱,赭红色,抽屉密如蜂窝。大爷身穿淡青色的丝绸短褂,戴一顶硬壳瓜皮帽儿,鼻梁架着一副小而圆的细腿眼镜,指甲很长的手指拨动着扁圆的算盘珠,说话慢条斯理。大爷上了岁数,雇用一位年轻小伙抓药,自己坐在太师椅里开处方算账,目光不时从镜片下方溜出来瞟一眼小伙。有时候,小伙掂着处方抽错了药屉,大爷目光沉得像石头:“紧病慢先生,慌什么啊?”

三伏天,大爷怕热,太师椅上方吊着一米见方的布帘,上面固定在天花板上,下面缝着根木条,木条系根绳子穿过滑轮,伙计抓过药没有事情做,来回拉动木条,布帘便摆动起来,像面大蒲扇。大爷坐在太师椅里,一阵阵凉风从天而降,很是舒服。伙计拉动布帘让大爷乘凉,靠近身子与耳朵不太灵便的大爷说话。天南地北,涉猎广泛。说到感兴趣的事,大爷伸长着脖子,支棱起耳朵,听得很专注。苍蝇很小心地爬在大爷淡青色的丝绸短褂上,伙计不敢轻易落下蝇拍,唯恐脏了大爷的衣服,摇着蝇拍轻轻赶跑,说一句:“咋不去铁匠铺啊,这里有什么好啃的?中药铺子,戴着望远镜也瞅不到好吃的!”

二爷的铁匠铺比大爷的药铺热闹多了,二爷的上身很少穿衣服,光着膀子抽着风箱,炉火呼呼乱窜。一块生铁放在炉火里,掩上烧得红亮的煤炭,炭火上压一块瓦,以免火力分散。不一会儿,铁块闪着刺目的白光,火花乱窜。二爷的师傅用火钳夹出来放在铁砧上,师徒二人抡起铁锤乒乒乓乓打起来。师傅用的是小锤,把短嘴尖;二爷抡大锤,锤把一米之许,足有二十斤重,抡起来虎虎生风。师傅的小锤在铁砧的边沿,鸡啄米一样叮叮叮敲三下,二爷的大锤重重落下来。铁块在师徒的锤下像一摊泥巴,要方见方,要圆见圆。74E84B52-77D2-44D7-A66C-1BCDE3321CD9

大爷吃饭是荤素四碟小菜,一壶老酒,筷勺交替使用。二爷吃饭主要是红薯,吃过饭筐里的红薯,二爷再吃三五个红薯面窝窝头。红薯吃火,铁铺里的炉火既不耽误烧铁又可以烧饭,倒是十分方便。师徒俩出了大半天的力气,吃饭很香甜。吃饭时间,师傅指点着二爷打铁火候不足的地方,二爷很少说话,埋头吃饭。日子久了,师傅举不动铁锤了,二爷雇了一位后生,自己成了师傅。

我在镇上读书,中秋节,父母让我带去月饼送给大爷二爷。我去大爷的药铺,掏出书包里的月饼,大爷埋头算账,淡淡说一句:“拿这东西干什么?”

我在药铺站得久了,大爷抬起头说:“去去,赶快上学去!”

我去二爷的铁匠鋪掏出月饼,二爷很是怜惜地说:“你们家里有月饼吃吗?给我送来?!”

二爷揭开锅盖拿出一块红薯说:“红薯甜,趁热吃Ⅱ巴!”

我放学,二爷停住炉火在路口等我。二爷买一些鸡鸭鱼肉,大多时候,二爷吃红薯,偶尔,看见我啃过的鸡翅还粘连一些肉,二爷放在嘴里抿抿,说:“好东西,别糟践!”

二爷抡大锤腰酸胳膊痛,免不了去大爷的药铺拿些膏药,大爷照样拨动着算盘珠算账,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二爷很慷慨,掏出一大把零钱随便留。我的印象里,大爷二爷没有吵过嘴,也没有坐在一条板凳上说过话,二人互不相识的样子。

老祖宗过世时候,大爷二爷闹过一次别扭,大爷唉声叹气,二爷垂头不语。原因是大爷想把丧事办得阔绰一些,若不比一般乡邻强出许多,大爷感觉面子挂不住。二爷不愿很阔气,主要原因是自己没有钱。二一添作五的事情,二爷也不愿少出钱。二爷虽是打铁出身,秉性硬,最终,妥协了。大爷愿意多出一部分钱,前提是老祖宗遗留的宅基地归大爷所有。

二爷苦笑着在协议里签了字。

大爷二爷年岁大了,赋闲在家。大爷开药铺积攒了一大笔钱,日子顺风顺水。二爷打了一辈子铁,不但没有攒下钱,反倒攒下一身腰酸胳膊痛的毛病。春节,晚辈有给长辈送蒸馍夹肉的习俗,我想,大爷倒不会在乎这一点儿饭食,送去的蒸馍夹肉说不定会扔给守院的狼狗。我倒是深深怜惜二爷了,请来二爷到家里吃饭。

同桌吃饭,二爷脚手不太灵便,我不停地夹菜送进二爷的饭碗里。大爷背着手走了进来,面孔阴沉得能拧下水来,目光盯着我说:“我提个问题,请你给我解释一下?”

我愕然地望着大爷。

“二爷是爷,大爷就不是爷吗?”

大爷像受了很大的委屈,言罢,拂袖而去。74E84B52-77D2-44D7-A66C-1BCDE3321CD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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