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美还是挽歌:隐现在透纳画作中的工业革命
2022-06-27梦隐
威廉·透纳(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是英国浪漫主义画家的杰出代表,他特别喜欢描绘大气与海洋的壮丽景色,擅长捕捉光线与色彩的变幻,在油画中借鉴水彩画的技法,对于后来出现的早期印象派绘画有很大影响。一般来说,人们将他视为19世纪上半叶最伟大的风景画家之一,本文关注的是他的三幅画作中透漏出来的时代气息,也就是工业革命对社会与画家心理造成的冲击。
战舰“无畏号”(HMS Temeraire)是一艘三桅帆船,排水量2100吨,配备98门火炮,1793年下水,1798年正式入列英国皇家海军。在1805年10月21日的特拉法加(Trafalgar)海战中,“无畏号”紧随纳尔逊(Horatio Nelson,1758—1805)的旗舰“胜利号”,冲入法西联合舰队的中心,与敌军主力战舰近身格斗,对战役的胜利发挥了重要作用。1838年,退役的“无畏号”被皇家海军公开出售,最终被拖到泰晤士河畔的船坞拆解。当时英国媒体为这艘传奇舰的历史作了大量报导,也引起画家透纳的关注,于是有了这幅名画《被拖去解体的无畏号战舰》(封二图A)。
画面左前方,“无畏号”已卸下风帆,拆除了火炮,灰白色的舰身如同幽灵一般,在落日余晖中显得格外庄严肃穆,与她前面那艘喷着烟与火的黑色蒸汽拖船形成鲜明对比。画面中还有另外两艘帆船:其中之一就在被拖着的“无畏号”右侧,挂起的风帆纹丝不动,既显示风力在蒸汽驱动力面前的软弱,也衬托出“无畏号”的高大(图1);另一艘则位于远端的河面上。画面左上方有一湾眉月,右下方则是即将没入地平线的残阳,日、月的倒影在水中清晰可见(图2)。
有人认为,夕阳代表自大航海以来帆船统治的终结,新月则象征蒸汽时代的来临。阳光映红的河面上还有一个暗色的浮标,不妨看作“无畏号”命运的隐喻。作为一位浪漫主义风格的艺术家与爱国者,透纳表现的主题是英雄谢幕与对英雄时代的无比眷念。根据某些专家的意见,透纳可能亲临现场目睹了“无畏号”的最终航程。2014年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英国影片《透纳先生》中,畫家就是坐在泰晤士河上的小船上,见证了战舰被拖向坟场的悲壮场面。
画面中同时出现了日、月两个天体,对此我们还可以做些有趣的讨论。首先,从日、月的相对位置和月相来看,画面表现的应该是傍晚日落之前的时分,太阳在西边地平线附近,因此画中拖船与“无畏号”的船头大致对着东偏北方向,而落日下方的一团阴暗区域应该是伦敦市中心而不是出海口。单从月相来看,日期应该介于新月与上弦月之间,相当于阴历的初三或初四。不过关于“无畏号”的这次终结之旅,英国人留下了详细的记录,据此我们可以发现透纳画中的一些问题。
根据记录,1838年9月5日上午7点半,泰晤士拖轮公司的两艘蒸汽明轮,开始拖着“无畏号”,从海口南端的希尔内斯(Sheerness)出发,沿泰晤士河溯流而上,于下午1点半退潮时抵达格林海斯 (Greenhithe)。在此停泊一夜后,第二天上午8点半再度启航,西行经伍尔维奇(Woolwich)、格林尼治(Greenwich),当日下午2点抵达终点罗瑟希德(Rotherhithe)的拆船码头,全程约55英里。整个航向基本向西,只不过绕经格林尼治与道格斯岛(Isle of Dogs)两地时会短暂地转向南或北方前行。如果考虑这段河面开阔与调头等因素,勉强可为画面中的船头方向作一辩解,总的来说不够令人信服。更重要的是,根据上述记录,“无畏号”最后两天的航程都在午后不久就结束了,因此不会出现那个在夕阳余辉下航行的图景。此外,1838年的9月5日,按阴历应是七月十七日,此时的月相应该近似满月而与太阳位置大致相对。总的来说,透纳将“无畏号”与日月同框的景象完全是虚构的,当然不排除他在实地观摩基础上进行艺术加工的可能。
透纳生活的时代,英国工业革命的成果已遍地开花,其中一个显著标志是众多私营铁路公司竞相投入新的铁路建设。位于英格兰西南部的布里斯托(Bristol)是最重要的商埠之一,18世纪以前曾是仅次于伦敦的英国第二大城市。工业革命兴起之后,随着利物浦、曼彻斯特、伯明翰等工业重镇的兴起与流经此地的埃文河道的淤塞,布里斯托的地位受到威胁,那里的商人决定建造一条连接伦敦与西南出海口的铁路,这就是大西部铁路(Great Western Railway)。1838年6月,这条铁路东段的首条线路开通,从伦敦帕丁顿站直达梅登海德(Maidenhead)。此后这条大西部铁路从东西两端继续延伸,穿过丘陵、谷地和原野,一时被称为“上帝的奇妙铁路”和“假日旅游线”。1942年在雷丁(Reading)附近发生的塌方造成10名游客死亡,导致议会在1844年通过《铁路管理法》,要求铁路公司为乘客安全提供更好的设备。正是在这一年,透纳完成了又一幅杰作《雨、蒸汽和速度——大西部铁路》(封三图B)。
画面中一辆蒸汽机车裹挟着蒸汽和风雨呼啸而来,显示了力量与速度。专家们认为这是一个真实的场景,地点就是建成于1838年的梅登海德铁路桥(图3),桥下是泰晤士河,火车来的方向是伦敦,透纳曾多次前往那里观察和写生。整个画面为一种朦胧虚幻的的气氛笼罩,这正是让后来的早期印象派画家们惊叹不已的地方。水中腾起的薄雾,遮蔽天空的雨水,以及来自机车的蒸汽与浓烟交混在一起,构成作品的基调。即使站在原作面前,也很难看清其中的所有细节,对作者意图与心理感受的的解读也是见仁见智。
如同《被拖去解体的无畏号战舰》一样,代表蒸汽力量的火车头(图4)是黑色的,如同一个怪物,丑陋却力大无比,似乎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的到来。令人费解的是,机头好像是透明的,里面一团光亮的东西是锅炉和机器吗?在《铁路管理法》出台之前,载客的车厢都是敞篷的,画面中依稀可见后面车厢里的乘客在向两边挥手,说明铁路旅行正在成为一种度假和游乐的时尚。机车的前方,一只野兔正沿着轨道拼命奔跑,自然的解释是用它来衬托机车的速度,犹如中国东汉时代的青铜杰作“马踏飞燕”一样。但是也有人认为,奔跑的兔子(图5)表达了画家对新机器的恐惧,或许暗示技术的局限性,火车毕竟没有撵上兔子。
画面右端,兔子的上方,似乎有农民在田间劳作。画面左下角,一对情侣在河面荡船(图6),离他们不远是古老的石头拱桥,由此衬托出铁路桥的高大。两座桥之间的丛林草滩上,可以看见一群聚会的人(图7),或许在那里唱歌跳舞。这些次要的景物,似乎表达了画家对田园生活的眷念。
本期封面也是透纳的作品,是一幅水彩画,名为《利兹附近的运河隧道》,完成时间与现收藏地不详。
利兹是传统的羊毛加工和亚麻纺织业中心,为了增进物流渠道并加强与新兴工业大城的联系,18世纪晚期开始修造连接曼彻斯特与利物浦的运河。工程开始不久,人们就遇到了地形与生态环境引起的问题,为了避免污染水源和绕道,著名的运河工程师惠特沃斯(Robert Whitworth,1734—1799)决定在利兹附近的福尔里奇(Foulridge)开山凿洞,这就是1896年完工的福尔里奇运河隧道(图8)。隧道全长0.93英里(1.49公里),被称为“英里隧道”,也是当时英国最长的运河隧道。隧道宽约5米,仅能通行小木舟,货物则需搬运到特殊的驳船上输送。尽管如此,在地质条件复杂、掘进设备相对落后的时代,隧道的建成仍是一件轰动的新闻。
如今福尔里奇运河隧道成了英国工业革命遗产的象征,同时也是一个著名的观光景点,入口处有交通信号灯,允许小木舟或皮划艇穿越。
(梦隐 撰文)
参考文献
[1] Wilton, Andrew. Turner in His Time[M]. London: Thames & Hudson, 2006.
[2] 刘丛星等编. 透纳[M]. 长春: 吉林美术出版社, 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