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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与“凡人”:小说改编话剧的价值迁移

2022-06-25王兰兰

上海戏剧 2022年2期
关键词:天赐老舍话剧

□王兰兰

在话剧《牛天赐》的最后,自小被遗弃的牛天赐在经历了长达小二十年的一系列国民性格养成教育后,走向了一个去向不明的开放式结尾。但在小说《牛天赐传》中,牛天赐的结局是相对明确的:曾受牛父资助本钱的王宝斋连本带利地带着大洋回来找到牛天赐,替他打点好一切,送他到北平上学。

令人感到困惑的是,话剧《牛天赐》对于原著不可谓不忠实,不仅主体情节一致,而且大量沿用原小说中的语言,其间或删或改,也大多出于改编的需要,但在结局一处,话剧《牛天赐》却止步于牛家败落与双亲死亡,大刀阔斧地砍去了牛天赐跟随四虎子摆水果摊并重遇王宝斋的情节,只留了白,变动极大。

一个叙事类作品的结尾是极其重要的。结尾不仅是故事情节的最终落点,也是作者表达的“图穷匕见”,它体现着作者的美学取向,也将观众导向某种意义,或者归宿于某种情感。因此,话剧《牛天赐》对于原著结尾的改编,绝不可视为一种散漫随意的落笔,实际上,它从各个层面上影响着此次小说话剧改编的思路,而最为紧要的,则是二者价值倾向的迁移。

在谈论小说和话剧的结尾之前,让我们不妨先将目光回到两部作品中的关键词句——即小说中处处可见的“英雄”一词,以及话剧中“人是可以努力,但是不能过火”这个被反复强调的句子。

事实上,“英雄”一词可谓是小说《牛天赐传》的“文眼”,但令人疑惑的是,虽然“英雄”一词在小说各章节中处处可见(少则一两处,多则八九次),但作品未对这个称呼做出解释,更令人费解的是,从小被父母遗弃的、“拐子腿”的、“一事无成”的牛天赐也并不符合我们对“英雄”的常规想象。那么,老舍先生究竟为什么称呼这样的一个孩子为“英雄”呢?

在文本外部,我们可以得知,老舍先生对于小孩一直是关注、同情且怜爱的,如他在《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中提道,“我爱小孩,我注意小孩子们的活动”,而且在《我怎么写<牛天赐传>》中也说道,“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受压迫的人,其中每一个都值得我们替他呼冤,代他想方法。可是小孩子就更可怜,不但是无衣无食的,就是那打扮得马褂帽头像小老头的也可怜”;而在文本内部,我们也可以感受到老舍先生在称呼牛天赐为“英雄”或“小英雄”时所流露出的温情与怜爱。

牛天赐比普通小孩更惨的是他不仅是个“私孩子”,还是个“拐子腿”,他身上的不幸太多了,以至于老舍先生虽然受限于“幽默”(《论语》半月刊的约稿要求)不得不拿他的成长“开玩笑”,却在牛天赐不直面惨淡人生真相的生存态度中,看到了生命飞翔的欢欣。因此,即使牛天赐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老舍先生却还是怜爱地称呼他为“小英雄”,更多地是想要表达对于这样一个弱者的同情,理解他需要通过幻想抵御现实的无奈,看到他身上生命飞翔的欢欣。

在话剧《牛天赐》中,“人是可以努力,但是不能过火”这一重复出现的台词来自小说的开篇。原文是:“在这个时节,他无论如何也还不会招呼老胡或任何人一声,因为他是刚降生下来不到几个钟头。这时候他要是会说话,而很客气地招呼人,并不见得准有他的好处;人是不可以努力太过火的。”在小说中,这句话带有明显的幽默意味,所暗指的是一个小孩如果生下来就会开口说话招呼人,准把人吓跑。

话剧《牛天赐》的主创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中所暗含的另一种指向——人的命运并不全由自己做主,往往是无常和始料未及的——并将其变成了话剧的戏核,它所反映的正是主创的一种改编策略。

正如上文所说,小说《牛天赐传》所展现的是一个被称作“英雄”的孩子的成长史,而上文未能提及的是,牛天赐之所谓“英雄”,除了老舍先生怜爱的目光外,还应当将其放置在小说中的社会大背景中去理解,那是一个父母会遗弃孩子、“云社”会“闹学生”、战乱会烧毁城市的乱世,在那样的一个乱世之中,“一个小孩能全须全尾的活到三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牛天赐这样有缺陷的小孩。

但那样的时代毕竟已经远去,因此话剧《牛天赐》在进行改编时,显然对时代背景做了一定的弱化,如删去十六里铺、“云社”等情节,削减了佣人老刘妈和纪妈的心理描写,而主要聚焦于牛天赐成长的大事件上。而“成长”与“教育”,也显然是主创从小说中所提取出的具有现代性的命题。于是,落草于这个时代的话剧《牛天赐》从未被冠以“英雄”之名,而恢复成一个更具普遍性、更具“凡人”色彩的普通孩子。

在我们的这个时代,战乱是极其遥远的,城市生活中更具体和直接的焦虑在于教育,这是一个“鸡娃”能够成为年度十大流行语的时代。因此,话剧《牛天赐》更为显现的主线也在于教育——父母的教育(牛家父母)、学校的教育(私塾先生与实验小学)、“玩伴”的教育(四虎子)。同时,这也是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人的选择是多样的,也是令人迷茫的。话剧里,牛天赐依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妈到死也没把我养成官样的儿子,到爸死我也不懂什么是买卖……我好像白活了小二十年的工夫,手艺没有,力气没有,知识没有……没有办法,我就是个没用的人。”

因此,从乱世之中的“小英雄”,到当今时代的“凡人”,出于时代背景的差异,话剧《牛天赐》实现了现代性命题的提炼;从“英雄”到“人是可以努力,但是不能过火”,则由于价值倾向的不同,实现了从小说改编话剧的价值迁移;而从“到北平上学”到“开放式结局”,则以作品结尾的方式,进一步佐证了这种价值的迁移。

在小说的结尾中,王宝斋知恩图报式的归来不仅一举解决了牛天赐经济上的问题,也给他指出了“到北平上学”这一条明确的道路,这是一个具有童话色彩的结局,即好人终究有好报,牛老头慷慨的资助终究获得了王宝斋的回报。或许是为了满足大众读者的期待(就如同幽默的要求一般),或许是为了续写《牛天赐传》(老舍先生确与人合写续作《天书代存》),又或许老舍先生究竟是不忍对牛天赐这个孩子残忍,于是有了“到北平上学”这么一个结局。它所反映的,是作者对于弱者的同情:一个牛天赐这样的小孩,在那样的一个时代,受着非官即银、非玩即诗的教育,饱尝不公、在在歧视的滋味,摇摇晃晃地成长为一个“国民”,他毕竟还算得上是一个“英雄”,理应给他一个不错的结局。

而在话剧中,牛天赐的结局是,或许跟着纪妈回了家,或许跟着佣人四虎子去摆水果摊,或许去上海投奔诗人赵先生,又或许在王宝斋资助下去留了洋。这呈现出多元价值主义下的一种迷茫:为官乎?买卖乎?作诗乎?求学乎?话剧的主创选择在此处留白,正对应剧中那句“人是可以努力,但是不能过火”。主创选择将问题抛给观众,任由观众去猜测牛天赐的结局。

观众在牛天赐身上或多或少看到自己的影子,同时让为人父母者产生思考:自己是如何长大的?应该怎样教育自己的孩子?笔者赞同主创想要通过《牛天赐》让观众产生思考的想法,但遗憾的是,作为全剧的剧旨,“人是可以努力,但是不能过火”并未贯穿全剧,仅出现在前四幕之中,由此,发问力度略有不足,能否真正地激发观众去思考或者反思孩子的教育,便成了值得商榷的问题。

但无论如何,从小说改编话剧的角度看,话剧《牛天赐》成功实现了从“英雄”到“凡人”的现代性改编,从“对小英雄的同情”到“命运无常且始料未及”的价值迁移,并获得了当下观众对于价值观的联接和主题的思考还是值得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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