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

邓湘子

放学了，王立梓上了校车，坐到易君言旁边的座位上，说：“昨天我看到一条好大的鱼，就在鱼塘里。”

“你家那口塘，水总是浑浊的，哪里看得清楚水里的鱼？”易君言说。

“不一定要看清呀！”王立梓说，“水面起了好大一个游涡，我就知道，那是一条大鱼在游动。”

“多大的一个旋涡呀？”易君言好奇起来。“你去看看，不就晓得了！”王立梓说。

“那个旋涡是不是有团笑那么大？”易君言又

问。

“比团箕还大呢。”王立梓说。

“是不是你奶奶又生病了？”易君言忽然笑起来，“你爷爷陪着她去县城住院了吧？”

“嗯，第三次去住院了……”王立梓有些窘迫又有些忧愁的样子，“他们不在家里，也不影响你看鱼呀！”

“他们在家也没有影响呀。”易君言说，“今天我确实去不了你家，我爷爷去亲戚家了，我得回家赶鸭子。明天我来陪你。”

“谁要你陪呀！”王立梓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明天也不要你来。”

“哈哈，你生气干啥！”易君言说，“今天我真的有事。”

说话间，校车驶进一个山冲里，马路贴着一条小溪，在山脚下绕来绕去。太阳已经偏西了，阳光照不到馬路上，吹进车窗的风顿时变得凉丝丝的。

司机不时地按喇叭，校车不停地绕弯。路边偶尔出现几块不规则的稻田，稻谷已被收割，田里留着密密麻麻的禾苑。

王立梓看着窗外，不再说话。“你是不是生气了？”易君言问。

“我生什么气呀！”王立梓说，“我想着有一条大鱼在我家的鱼塘里。”

“哈哈，大鱼会游出鱼塘，陪你说话吗？”“我和谁说话，不要你管。”

前面出现了一个小村庄，校车停下来，有两个同学下了车。每隔几分钟，就有一个小村庄出现，又有两个或者三个同学下车。最后，车上只剩下四个同学了。

易家坡到了，校车停下来，易君言和另外两个同学都拿起书包站起来。易君言说：“我要下车了啊！”

王立梓不理睬他，抬头看山岭起伏的曲线。“你又不是第一次单独在家，怕什么。”易君言下了车，跑到车窗边说。

“我不怕，你放心好了。”王立梓挥一下手，“再

见。”

校车继续往前开了不到一公里，转过一个山嘴，到了单独一户人家，停下了。

王立梓跳下车，照例大声说：“谢谢叔叔。”司机道一声“再见”，掉头回巫湄镇去了。

溪水在马路的下方流淌，王立梓的家在马路高处的山坡上—一条百余米长的水泥坡路，通向他家。

那是一栋普通的红砖房，上下两层，盖着青瓦，朴素又实用。背后山坡上长满了南竹，山风吹过，绿波起伏。

房子坐西朝东，每天迎接着从山岭上跳出的第一缕阳光。房前的晒谷坪里，一大群鸡在那里追逐嬉戏，“咯咯”叫唤。

王立梓打开大门的锁，把书包放进房间里，背着竹篓出来，走过晒谷坪，走过房子南边的一个竹篱笆围着的菜园，就到了他们家的鱼塘。

长方形的鱼塘不大，贴着山坡，水面映着天上一片被阳光照得又红又亮的云朵。鱼塘下面有一块腰带形状的稻田，种了绿油油的黑麦草。那是爷爷种来专门给鱼吃的草，王立梓喜欢叫它“鱼草”。

鱼草长得旺盛，差不多有王立梓的肩膀那么高，细长的叶子油光发亮。爷爷出门前吩咐过，每天要割两婆子黑麦草喂鱼。王立梓喜欢割草，割完再把一婆子草背到塘边，一把一把地撒到塘里去。水里的鱼立即活跃起来了，游到水面拖青草，争相抢来吃，几张鱼嘴在草叶间时隐时现，几道鱼背脊时隐时现，甚至有一条有力的鱼尾巴“哗啦”击打出水花。

给鱼喂草，总是王立梓最开心的时候。

浮到水面来衔草的鱼，是草鱼。爷爷告诉他，水里的鱼也是分层生活的，它们就像人一样，有的喜欢住楼房，有的喜欢住平房。草鱼爱吃草，总喜欢浮到水面来。鲑鱼嘴大胃粗，爱吃泥巴里的螺师，也吃草鱼的粪便，是活跃在泥塘最下层的鱼。鲤鱼具有杂食特性，掘寻食物时喜欢把水搅浑，捕食浊水里的吃食，故而总在水底出没。

他家的房子单独建在山里，不热闹，但也有村里人家没有的优势——屋边有这口鱼塘。

王立梓盯着水面，心想：那条搅出大旋涡的大鱼会出现吗？他看到的那旋涡其实并不大，是他希望有大鱼搅起团箕那么大的旋涡。

“唉，划不来的！”有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天天割草撒草，划不来呀。”

“满爷爷，”王立梓回头看到一个瘦老头儿站在他的背后，“您老说划不来，那您要做什么才划得来？”

满爷爷住在村里，他腿脚不太好，走路一病一拐的，却喜欢拉着拐杖四处走动，碰到什么人都喜欢聊聊天儿。

“雷溪冲上下三十里，你能找出几口塘？就你爷爷这口塘。”满爷爷絮絮叨叨地说，“山里水太冷，鱼哪里长得快？”

“爷爷年纪大了，我爸爸不让爷爷种水稻了，爷爷才挖了这口塘。他喜欢养鱼。”王立梓说。

“是啊！你爷爷把挖土机叫过来了，要在马路下面挖鱼塘。”满爷爷有了兴致，“我说，'你不怕涨洪水吗？要是山洪暴发，你塘里的鱼都要游到海里去了’。你爷爷才在这屋头的山坡边挖了这口塘。”

“满爷爷，涨端午水的时候，我没有看到洪水涨到马路上呀！”王立梓说。

“涨大水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满爷爷说，“山边的庄稼都被淹了，水涨到村里，差点儿把房子冲走。老辈人说，这是暗河里的大鱼变成了龙，要出山了。”

“暗河在哪里呀？”王立梓心里又好奇又有点儿害怕。

“老辈人说，牛背山下面有一条暗河，直通大，海。”满爷爷指着对面的山，山坡高处被阳光照着，像是披了一块长长的锦绣。

“哇，对面山下有一条暗河呀！”王立梓惊讶极了，脑子里立即浮想联翩，“是真的吗？满爷爷，你看到过大鱼变成龙，趁涨水的时候游到山外去吗？”

“大鱼变成龙，凡人哪里看得到？”满爷爷说，“大水涨了一天一夜，村里的人都躲到山坡上，不敢留在村里。”

“那时候，我们这条小溪，包括整个山冲，都变成一条大河了。”王立梓想象着，“那太吓人了。”

正说着，“味溜”一声，水面上翻起一朵浪花。

“一条大鱼！”王立梓从可怕的想象中回到了现实，兴奋地叫起来。

“不会有多大，”满爷爷说，“大鱼不会轻易露相的。”

“要是有一条好大好大的鱼就好了。”王立梓说，“它就在鱼塘里住着，不要变成龙，也不要涨大水。”

“人哪里晓得鱼的心事。”满爷爷说，“鱼大了就想变成龙。哪怕涨大洪水，祸害人间，它也不在乎。”

王立梓不吱声，沉思着，心情复杂。

满爷爷拉着拐杖，慢慢地离开了，回易家坡村里去了。

王立梓还要再割一篓子鱼草。喂过了鱼，天色暗下来。

王立梓回到家，把那群鸡赶进屋后的木棚，端出一盆碎米糠，加水搅拌了，喂给鸡吃。

鸡吃了食，安静下来，屋后“哗哗”的水声就响亮了。那里有一支竹笕，爷爷架了它从山里引来了泉水。

该做晚饭了。王立梓淘了米，给电饭煲通了电，然后到菜园里摘了菜，做了一盘青椒炒鸡蛋， 还做了豆豉炒秋茄子。吃饭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顺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搜索动物频道，又翻看其他频道，有点儿沮丧地摇了摇头。

他本来形成了习惯，没完成作业就不会看电视，今天居然吃着饭就开了电视机。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想看海洋鱼类的专题片。

他关了电视机，却关不住脑子里的想象。

下午他在撒鱼草的时候，听满爷爷说暗河里的大鱼化龙、出山涨水的故事，那故事一直留在他脑子里。他想，既然暗河与大海是相通的，也许就是海洋里的大鱼游到了暗河里。那是什么鱼呢？他从动物频道看过海洋里的大鱼，有鲸鱼、鲨鱼、海豚等，还有一种奇怪的鱼令他印象深刻，那就是鳐鱼。它的身体呈圆形，胸鳍宽大，拖着一条细尾巴，好像振动着翅膀在海水里飞翔。

竹笕的流水声“哗哗”地响着……

“涨大水啦！涨大水啦！”王立梓忽然听到有人大叫。

他吓了一跳，立即跑出屋子，看到溪边的田野被翻滚的洪水淹没了，洪水还在不断地往上涨，眼看就要淹到他家的晒谷坪了。

“爷爷，奶奶——”王立梓喊了两声，记起爷爷陪着奶奶去县城看病了，就独自往屋后的山坡上跑。

洪水迅速地涨上来，追着他的脚步往上涨。王立梓累得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路边的一块大岩石边。他回过头看，洪水在田里奔流，浪涛汹涌。他在滔滔奔流的波浪中看到了几道巨大的背脊那属于三头鲸鱼、两头鲨鱼、五六头海豚，还有两条鳐鱼！他仔细地数了一下，好像又不对了，总之那群庞然大物之中有鲸鱼、鲨鱼、海豚和鳐鱼。

这些大鱼一定力大无穷吧？它们从遥远的海洋游进暗河里。到处都黑乎乎的，它们就急躁起来，拼命地游动，把大山撞出一个窟窿，山体坍塌，暗河里的水就涌出来，酿成了一场大洪水。

这些大鱼，只顾自己从暗河里冲出來，它们一定不知道，洪水是雷溪冲的一场大灾难，各个村庄的人都会因此受惊、受害。

“洪水会淹死人的，会冲毁屋子的！”王立梓急了，禁不住大叫起来。

真是奇怪了，叫声响起，洪水立即静止了，大鱼也不见了。

王立梓睁开眼睛，听见了竹览的流水声。

他躺在床上，窗外天色蒙蒙亮。他看到的滔滔洪水和那群大鱼，原来是梦里的情景。

王立梓揉一揉眼睛，爬下床，跑出门去。一阵霜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哆嗉。眼前的田垄和对面的山坡都是老样子，几片薄薄的乳白色晨雾在对面山坡的竹林上飘浮，几个长着竹林的山包在晨光中呈现出全新的样子，王立梓的心顿时为之一动。

他痴痴地看了一阵，脸上浮起笑容。他走到鱼塘边，安静地站着，看鱼塘水面映着晨光和山影。忽而有波纹荡漾开去，是一些早醒的鱼在游动觅食了。

王立梓回头望向那几个绿色山包，心里荡漾着水波。

山林里的鸟声喧闹起来，晨光澄明，云霞明亮起来。

王立梓把鸡群放出来，在土灶里生起柴火，开始做早饭。

他吃早饭的时候，有人把大门拍得“碎碎”山响。

是易君言来了，还背着书包。

“你来干什么？今天是周末，不用上学呢。”王立梓说。

“我把鸭子赶到了稻田里，让它们自己找吃的。”易君言说，“我来做作业，顺便看看你们家鱼塘里的小鱼。”

“我会让你看到大鱼。”王立梓兴奋地说。

他飞快地吃完了饭，拉着易君言走上后山的小路。

“爬山干什么？”易君言说，“大鱼在山上吗？”“对呀。”王立梓说，“到山上去，才能看到大

鱼。

易君言跟他走过竹林，走进一片杂树林。林子里有梓树、枫树和桐树等阔叶树，霜风把它们的叶子吹红、吹黄了，叶子一片片散落在山路上。

走到一块大岩石前，王立梓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看到阳光照亮了山冲。他指着对面山脚下的几个山包，说：“你看，那个山包像不像一头鲸鱼？还有那个山包像不像大鲨鱼？那几个小山包，像不像一群海豚？”

“哎呀，你家门前的山都变成大鱼了呀！”易君言觉得很新鲜，“仔细看，还真有点儿像。那个圆圆的山丘，是什么鱼呢？”

“那不是一条大鳐鱼吗？”王立梓惊喜地说。

“哈哈，一条好大的鳐鱼，”易君言也很兴奋，“还拖着一条尾巴呢！那可是会放电的尾巴，很厉害哟！”

“你高兴了吧？我带你看到了这么多的大鱼。”王立梓说。

“可惜不是你家鱼塘的大鱼。”易君言摇了摇头。

“那可不一定哟！”王立梓说，“我家的鱼塘，也许和牛背山下的暗河相通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跳出一条大鱼来。”

“牛背山下有暗河？你怎么知道？你编的吧？”易君言觉得很惊奇，接连发问。

“你问你爷爷吧，他肯定知道。”王立梓说。

“好呀，我以后会问。”易君言说，“现在，我和你去割鱼草、喂鱼，好不好？”

“好啊！”王立梓笑了起来，“割鱼草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