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英雄
2022-06-24李兵
李兵
2022年7月,陆军第73集团军某旅炮兵分队进行实弹射击考核
1992年之前,我在当时兰州军区某报社担任编辑、记者。在这期间,最令我难忘的是,在河西走廊某部队采访过的一位团参谋长。因时间久远,这位团参谋长叫什么名字,我已记不清了。而且当年我采访他后,他提了一个特殊要求——他在世的时候,不要报道他;至于逝世后,由我决定。后来我调离了大西北,我们也失去了联系。直到2007年,我才偶然听人说,他在2002年便逝世了。
1988年秋天,我到河西走廊某部队采访时,有同志告诉我:一位团参谋长身患胃癌仍坚持组织部队训练。我对此很感兴趣,当天晚饭后,就请人带我直奔他家进行采访。印象中,他家很小,但很整洁。那间客厅不足6平方米,客厅的桌子上摆放着一盆文竹,那文竹很像迎客松,很容易让人想到华山、泰山、峨眉山,因为,只有在这些山上才能看到那么好看的迎客松。
“听说您身患重症还坚守在训练场上?”寒暄过后,我开门见山地问。
“别别别……”他一个劲儿地朝我摆手。
我有些不知所措,他为什么这么着急否认呢?
“她还不知道我的病。”他指指刚巧进屋拿东西的妻子,悄声说。
我的呼吸一下子有一种急促感。一个得了重病的人,要面临病痛甚至死亡,却把阳光心态传递给自己的亲人,这是多么深切的爱!
“您说说他吧,好像这部队离了他就不转了似的,好几个月了,都没在家过过星期天,也不知道顾这个家。”他的妻子从里屋出来,一边给我倒水,一边不见外地埋怨他。
“瞧你,又啰唆啦,你就不能少说几句?快去忙吧,我们谈个事儿。”他若无其事地说。
他的妻子嗔怪地“嗯”了一声,转身回屋了。
我忽然感觉采访已经无法进行,就提议第二天到训练场采访,他同意了。
“也好,明天您去看我最后一次打炮吧。”
“什么,最后一次?”
“是啊,这是我的‘告别射击,打完这一次,我就要住院了……以后,可能永远也上不了训练场了,我已经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不瞒您说,昨天我在训练场又吐了血,很多,真的,很多……在这之前,我还真没怕过,但现在我知道,我不能再撑下去了,我是真的不行了。”他的声音很小。
第二天,天气很好,训练场旁边还有一个很大的湖,有点儿“风景宜人”的感觉。再看几十辆坦克一字排开,在高高的祁连山的映衬下,显得肃穆、庄严。
“实弹射击,开始。现在,由我打第一炮!”下达命令后,他就随着第一辆坦克开始向目标运动。
“轰!轰!轰!”接连三发炮弹,发发命中靶心,观摩的人群发出阵阵欢呼声。但是,本该连续进行的射击忽然停了下来。
还有两发,他怎么不打了?我心里一惊:难道?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轰!”又一发,同样命中。但,这一发之后又是长时间的静默。我的心揪得更紧了。
时间好像停住了,戈壁滩的石子在阳光下仿佛闪着五颜六色的光。一只爬地虎“哧溜”从我的脚下蹿走,吓了我一跳。
“轰!”炮声显得很沉重,循着弹道望去,这一发脱靶了,炮弹在离靶很近的地方无力地爆炸了,人群里发出一阵议论声。
“这是怎么了,他可从来没有脱过靶?”我听见有人这样质疑。
2022年7月,陆军第73集团军某旅炮兵分队进行实弹射击考核
坦克忽然停了下来,炮塔打开,里面先是匆匆忙忙出来一个人,接着又抬出一个人,抬着的,就是我的采访对象——进行告别射击的团参谋长。
人群迅速围上去,我看到,他还在吐血,胸前衣服已经被浸湿了一片。(回忆写到这里,我哭了——原来,在我内心深处还为他储存着泪。)
团长急了,含着眼泪“训”车长:“你咋把参谋长弄成这个样的?”
车长也哭了:“打完第三发他就开始吐血了,我们不叫他打,可他……呜呜呜……”
他躺在担架上。过了片刻,他断断续续地说:“别怪他们,怪我,怪我……唉,我咋脱靶了呀?”说完,这个刚强的汉子竟也“呜呜”地哭了。
我实在无法再回忆下去了……
我依然记得,那渐渐远去的隆隆炮声,好像一直也没有消失,它传得很远很远……直到今天,我依然能听得见它的回声。
(作者曾任国防大学主办《国防大学学报》编辑部主任。图片与本文内容无关)
编辑/李颖(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