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民俗体育文化的情感逻辑及其治理功能*
——基于皖江宜秀龙舟竞渡的田野调查
2022-06-24王晓东
王晓东
(安庆师范大学 体育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
体育社会学视域下的民俗体育文化研究常常受到马克思·韦伯社会行动理论的影响,多着眼其现代化进程中的工具理性问题探讨[1,2]。然而,体育活动不一定都要具有工具理性[3]。我国乡土社会中的大量村落民俗体育活动还处于体育现代化的早期阶段,谋求身体健康的意识不强。从民俗体育文化形成的历史文化背景来看,民俗体育源自民俗文化,即社会群体的日常风俗生活文化。因而,从严格意义上说,民俗体育并非由意在锻炼身体的体育用途所创生,而是产生自民俗活动中以身体运动表达内心情感从而获得身心健康的社会行动过程。换言之,民俗体育文化并不完全是理性的产物,它更是立足于乡土文化空间中的一种身体的情感体验和情感的身体表达。因而,仅从理性视角出发去对其研究是不够的,这很容易落入费孝通晚年批判的“见社会而不见人”的窠臼[4]。乡村文化研究应着眼于乡村社会的情境性,强调“中国体验”的独特价值和“情感体制”的本土形态,始终不离农民情感这一逻辑起点[5]。所以,民俗体育文化的研究还需要开拓情感的视角。
龙舟竞渡是我国流行范围极广的一项民俗体育活动,多在二月二“龙抬头”、端午节、中秋节等节令期间举办,与中国古老的龙图腾崇拜、名人祭祀等习俗相关,传承历史已逾两千年。地理意义上的皖江意指安徽省境内安庆至马鞍山段的长江,文化意义上的皖江曾特指安庆地区。安庆古称“宜城”,位于安徽省西南部,长江下游北岸,皖河入江处,清代诗人钱澄之誉之为“万里长江此咽喉,吴楚分疆第一州”[6]。宜秀区位于安庆市区东北部,原为安庆郊区,沿江近水,河系异常发达,湖泊面积开阔、相互串连。当地的龙王信仰较为普遍,境内山系被命名为大、小龙山。大龙山巅至今存有始建于明初的龙王庙一处,香火旺盛。因恰处“吴头楚尾”的皖江地域,宜秀龙舟竞渡文化也由来已久,并且在端午期间盛况惊人,村村有龙舟,户户划龙舟。
笔者自2016年起,连续追踪研究宜秀村落龙舟活动多年,并亲自参与其中。大量田野调查呈现的结果表明,从宜秀地区传统龙舟竞渡的器物构造、仪式流程、组织方式、竞渡形式等方面来看,当地龙舟保留着较为明显的“自在自发”[7]特征,而不具备现代化体育竞赛的标准。仅从现代竞技体育工具理性的角度解读,显然无法完全解释村落龙舟竞渡等民俗体育活动产生、传承的动因及其社会功能。为此,尝试揭开理性的遮蔽,由情感视角来分析村落空间中的龙舟竞渡,在探讨其情感逻辑的基础上解析民俗体育文化对于乡村治理的现实功能。
一、历史记忆:村落民俗体育文化的情感生成逻辑
(一)村落民俗体育文化中历史记忆的情感因素
历史记忆是指个人或集体对过去的记忆[8]。历史记忆对象虽然是“过去的重要人物与事件”,但个人与集体常常对这些记忆作重新调整,“赋予历史人物与事件新的价值,来对应外在利益环境的变迁”[9]。对于社会群体而言,历史记忆表现为集体记忆的历史沉积。社会群体得以凝聚和延续,需要有对应的历史记忆。而社会群体经常以强调某些历史记忆以达到强化某一群体凝聚力的目的,以身体运动再现社会活动的历史场域是实现这一目的的重要途径[10]。历史记忆是人类社会特有的产物,因而其中富含人类的情感。
民俗体育文化不是一时一日的产物,是人类社会群体于长期的日常生活中共同创造并传承的以身体运动为载体的民俗文化。村落民俗体育文化中的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往往与社会群体的历史事件和重要人物相关联,即以身体运动的方式对历史传说与事件等加以书写与编码,再在相应的文化空间范围和特设的节令时间范围内解码重现、深情演绎。它以仪式性的身体运动反复重述历史故事,用以保存与传递集体的历史记忆[11]。例如,福建长泰珪塘农历正月十七举办的民俗体育活动“三公下水操”[12],以陆秀夫背负宋怀宗赵昺蹈海殉国为原型,用抬负神像在水塘中潜浮颠簸来记忆 “崖山海战”的惨烈过程,传递对先人忠义爱国情感的缅怀和祭奠。安徽徽州许村农历正月十五举办的为纪念许氏先祖唐代大将许远的民俗体育“大刀舞”[13],通过众人齐心协力舞动巨型“刀灯”来缅怀“睢阳保卫战”的忠义壮烈,在祈求风调雨顺的同时表达对崇武尚义的忠勇情感的追忆。
传统民俗文化与集体性身体运动的有机结合,在定期重现并强化社会群体历史记忆的同时,也使深厚的集体情感得以重温、表达和传递。
(二)村落龙舟竞渡历史记忆中的情感表达
与龙舟竞渡缘于纪念伍子胥、屈原等名人,或是因原始的龙图腾崇拜而滥觞的说法不同,宜秀龙舟竞渡的历史记忆叙事原型来自元末农民起义军事冲突中的龙王护“真龙”传说。
传说元末至正九年,朱元璋与陈友谅二人争霸。一次冲突中朱元璋兵败只身出逃,仓惶避难于宜秀大龙山顶的破龙王庙中。陈军紧追不舍,密集搜山。是时,天空乌云密布、山雨欲来。朱元璋求生心切,向龙王祈祷:“如若我江山有份,祈求神灵助我三尺乘水,逃过此劫。”愿望许罢,天降急雨,转瞬间庙前山涧涨水成河。朱元璋砍下毛竹扎为竹筏,顺流而下,躲过追兵。多年后,朱元璋登基为帝,为报答当年龙王救命之恩,敕封其为“护国都督老龙王”,并重修龙王庙。自此之后,庙中龙王时常显灵,康熙、咸丰、光绪、宣统都曾派官员至此求雨抗旱或祈雨灭蝗。明代开始,为感念龙王神灵护佑一方平安,感谢皇帝敕封龙王、重修庙宇,皖江当地各村落每年端午节都要举行龙舟竞渡,也表达敬重神明、感谢皇恩、祈求平安、娱乐欢庆的情感①。
从皖江地域龙舟活动的历史推断,宜秀地区村落龙舟竞渡活动的出现可能要早于元末时期。历史上,元至正九年,朱元璋尚寄身于凤阳皇觉寺中,终其一生也并未有过在安庆兵败逃难的经历。真正的史实是至正二十一年(1361)前后朱元璋在统一江南的战斗中曾与陈友谅在安庆有过交锋[14]。然而宜秀一带的百姓都认为这个传说是当地龙舟竞渡的起源,没有人真正关心传说中事件和人物的真实性,他们认定端午时节的村落龙舟是龙王喜悦的。对于龙舟真实起源的“结构性失忆”和对于龙王传说的“集体记忆”是当地百姓对龙舟竞渡历史记忆的有意建构。龙王显圣助真龙天子脱难,真龙登基敕封龙王庇护百姓安康。这一历史记忆包含着当地百姓神灵敬畏、英雄崇拜、权力信仰、生灵祈福等多重情感含义。而共同的历史记忆以及其中共通的情感内涵,成为宜秀村落龙舟竞渡的情感基础。
二、族群认同:村落民俗体育文化的情感作用逻辑
(一)民俗体育文化中族群认同的情感逻辑与作用机制
认同是弗洛伊德心理学中的概念,指个人与他人、群体或被模仿对象在感情上和心理上的趋同过程[15]。族群认同通常指个体缘于客观的血缘连带关系或者主观认定的族裔身份而对特定的族群所产生的一体感[16]。依照滕尼斯关于共同体概念的界定,共同体是“本质意志”占支配地位的群体或联体,是建立在自然情感一致的基础上的、亲密的、排他的共同生活方式,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精神共同体是其基本形式[17]。从传统意义上而言,族群可能既是以宗族谱系为基础形成的血缘共同体,又是以地域村落聚合而成的地缘共同体,同时还是人际情感与共同记忆基础上的精神共同体。族群情感是族群认同区别于其他社会认同的特殊一面[18]。因而,这一群体需要以含有情感意义的符号体系来维系,并要以此加深族群的情感认同且确立边界,用以强化族群内部的团结和抵御外部的侵扰,保证族群的生存和传衍。
民俗体育文化是族群中重要的附带情感的身体文化符号体系,它的基础是个体情感的身体表达,但其演化为群体性的身体运动则是集体情感促动的群体效应。因而,民俗体育文化总是有着与特定的族群相匹配的情感认同,且只有创造和传承这种民俗体育文化的族群才能读懂和理解其中的情感。族群认同的情感能量推动着民俗体育文化在族群中世代传承,同时,民俗体育活动又使族群成员在直接或间接的身体参与过程中强化了族群意识和族群情感。
(二)村落龙舟竞渡中的情感作用逻辑
现代社会,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村落的产业与就业结构会出现分化,村落共同体的封闭结构趋于解体,村落共同体的弱化趋势难以避免。但村落共同体在发挥维系村民认同意识方面的作用不可能完全消失[19]。在村落中,村民之间具有基于多种相互关联、彼此依存的关系纽带[20]。宜秀龙舟竞渡的单位不是行政意义上的行政村和社区,而是传统的村落共同体,龙舟竞渡活动便是村落共同体中村民的关系纽带之一。
宜秀龙舟竞渡事务由村落中推举出的龙会负责,主持者称为龙舟会长。由于村落多聚族而居,一村往往一姓,所以会长几乎都由宗族中德高望重者担任。龙舟的大小常根据本村的人口规模而定,尽可能地保证有青壮年男丁的家庭都能获得参与龙舟竞渡的机会。划手报名十分踊跃,选取时甚至需要采取相应的竞争方式来决定最终名额。毕竟在当地民众眼中,端午龙舟竞渡与欢度春节一样重要。因此,每年端午前夕都会有大量外出务工的青壮年劳动力扎堆返乡参加村落龙舟活动。妇女、老人、儿童虽然不直接参与竞渡,但大、小仪式活动和观看龙舟竞渡等场合始终都能见到他们的身影。
从村民急切的参与欲望和高涨的参与热情中能够看出,龙舟是促进村落个体族群归属感和认同感的重要手段,也是族群之间区别“同”与“异”的重要标识。可以说,龙舟竞渡是宜秀村落族群情感联结的作用场域,个体在参与过程中可以获得真切而深刻的族群认同。
三、互动仪式:村落民俗体育文化的情感实践逻辑
(一)民俗体育互动仪式的情感实践意义
社会互动是社会存在的基本方式,通过社会互动,自我得以形成,个体的需要得以满足,社会得以持续运行[21]。乡土社会中,人与人之间除日常生活中的社会互动之外,民俗文化活动会在特设的时间节点上承担着动员性的社会互动功能,使人们可以通过定期的活动来加深交流、沟通情感。村落民俗体育文化活动是民俗文化的具体内容之一,本质是一种乡土文化空间的群体社会互动。
在社会互动过程中,情感能量是互动的真正驱动力。由于仪式活动具有信息交流功能和情感凝聚功能,因而人们通过互动仪式来分享共同的情绪或情感体验[22]。民俗体育文化以人的身体作为民俗文化的传承载体,在独特的仪式性场域环境中,将民俗文化以“物质的和非物质的形式遗存下来,并通过身体的动作得以表达”[23]。民俗体育活动中,人们以身体运动为主要互动方式,再辅以象征性的听觉、视觉等可感知的互动符号体系,创造出仪式性的身体互动场域。民俗体育便是身体化、具象化的“乡愁”——在乡土空间的群体范围内,人们不仅身体共同在场,并且有着情感的集中指向。身体作为情感的主体,在情感能量的催动下,个体与个体、个体与群体、群体与群体之间利用身体运动进行交流互动,上演出一幕幕激动人心的身体实践,也在身体运动主导的互动仪式中分享共同的情绪,体验情感的共鸣。
(二)村落龙舟竞渡互动仪式与情感体验
宜秀村落龙舟竞渡是群体性的社会互动,通过“窝龙”“敕龙”“赛龙舟”“吃龙饭”等一系列乡土性、象征性极强的仪式化活动,将多重意义的情感通过身体付诸实践,同时获取强烈的情感体验。
“窝龙”仪式是一种权力的确认。除端午时节,其他时间龙舟存放于村落专设的“龙棚”中。龙舟的龙头与龙尾均单独由实木整体雕刻而成,髹以彩漆,龙口张开,舌上含有金珠,下颚穿缀麻线编制的龙须,造型古朴逼真,喻指此龙为明太祖皇帝金口玉言敕封的“护国都督老龙王”。村民中如有求财、求子、求健康等期许的家庭,向村中龙会提出申请,经会议表决、会长认定,通过相应的仪式将龙头、龙尾“请”至家中,可获取为期三年的存放权。在这三年中,村民需将龙头、龙尾叠合安置于特定的香案上,每月初一、十五必须行焚香、上供、跪拜等祭祀礼仪。三年中端午龙舟竞渡的仪式花费、划手的饮食支出均由“窝龙”家庭负责安排和提供。“窝龙”的“窝”有“藏”的意思,隐喻着明太祖曾藏身龙王庙的历史记忆及龙王神力的蜇伏。享有“窝龙”权利代表家庭可以获得神明的庇佑,因而村落中的家庭对“窝龙”资格的获得非常向往,体现着集体对神明的虔诚和敬畏。
“敕龙”仪式是对明太祖皇帝敕封“护国都督老龙王”仪式的回顾。每年农历四月二十八开始,各村龙舟陆续下水。舟身出棚、入水,龙舟离岸、靠岸都必须鸣鞭炮、燃香烛、敲锣打鼓。在龙头、龙尾与舟身结合之前,每条龙舟都要请道士来主持“敕龙”仪式,时间为农历四月二十八、三十及五月初二、初四中的任一天。在仪式中,道士将手书的“敕封都督金角老龙王”纸质牌位献给龙舟,要念诵咒语请求龙王神灵下凡,并用手拧断雄鸡头后将鲜血涂抹于龙眼、龙嘴、龙角、龙鼻和龙尾等部位。最后,在巨大的彩布大伞遮挡下,道士携众人由江边用瓶盛来谓为“九龙津液”的活水淋于龙口,象征神龙归位。在两个小时左右神圣庄严的仪式程序中,村民们要反复鸣鞭炮、焚香烛,并且跪拜行礼。受敕封后的龙头、龙尾立即被安装到江面龙舟之上,村民们相信,经“敕龙”仪式后的龙舟便是龙王庙中老龙王的化身,灵性十足,可泛波江上、所向披靡,并能保佑全村上下平安健康、风调雨顺。
宜秀村落“赛龙舟”时间仅限端午节当日十二点之前,说是比赛,也算展演。竞渡过程无特定的起点和终点,也无特定的竞争对手。各村落完成“敕龙”仪式的龙舟色彩多样、形制各异,在发出“咚咚呛”的锣鼓伴奏下划行于河道、湖泊、江面,相互争逐。展演性的竞渡以敲鼓鸣锣、齐唱号子、桨频整齐划一为表现形式。竞争性的竞渡多发生于两村龙舟相遇时,一旦一方领桨划手以手中的桨“点桡”以示挑衅,另一方若不甘示弱,也会以“点桡”回应。如此双方就算完成了竞争“协议”,随即两舟将船头调整一致,全力竞速。竞渡全程若一舟超越另一舟一定距离,可以横放舟身挡住对手则表示己方取胜。龙舟靠岸时,许愿者会将绸缎、彩带挂于龙角上叩拜许愿,向划手们发放礼品;围观村民会向会长讨要龙头下巴处的麻制胡须来希冀获得龙王佑护。在仪式化的竞渡与展演中,团结、奋进、欢乐等集体情感得到真实地释放。
竞渡结束后,“窝龙”家庭准备好酒席,宴请龙会成员、全体划手、参与龙舟事务的众人“吃龙饭”。“龙饭”菜品含有特殊寓意,如鸡汤配炒米象征多子,整烧蹄髈象征多力,红烧猪头肉象征多财,等等。“龙饭”席上各位可任意豪饮、无拘无束、尽情狂欢。
集体行动中情感的“认同”要借助于各种仪式、文体运动及面对面的交流等“形象表现的制度”来实现[24]。村落龙舟竞渡中一系列由身体主导的仪式活动、竞渡运动和集体交流将整个端午龙舟民俗演绎为了“形象表现的制度”,同时也缔结了村落族群的互动仪式链,族群情感得以在拟“制度化”的集体互动中得到维系和强化。
四、情感治理:村落民俗体育文化情感逻辑的现实功能
(一)积极与消极:村落民俗体育文化情感功能的理性分析
无论是对于个体还是对于集体而言,情感本身不是行动,但它是推动我们采取行动的内在动力,情感是充斥着主观性的行动能量载体[25]。由于情感对于主体行动具有的强力驱动作用,所以社会学界在探析情感的社会属性时都会关注如何提升行动者的积极情感,消解行动者的消极情感。因为,积极情感的群体归因能够增加行动者对社会单位的情感依恋,情感的消极归因会促进行动者的情感分离疏远[26]。在具体的社会互动中,“消极情感能够而且经常会暗中破坏目标定向行为,而积极情感则能够而且经常会维持目标定向行为”[27]。如果不能清楚地认识情感的风险性,就无法理解情感的价值功能。
体育功能主义研究的开拓者之一斯蒂文森曾将体育的社会情感功能——体育活动有助于维持社会心理稳定的功能,与社会化功能、整合功能、政治功能、社会流动功能并列为体育的五大社会功能[28]。当我们在探讨民俗体育文化中情感的作用和实践逻辑时,更多分析到的是其在村落社会中族群认同、集体互动等积极的情感能量的发挥。而传统乡土社会中,包括民俗体育文化在内的民俗文化在维护公序良俗、强化文化认同、调适人际关系和促进社会整合等方面一直承担着不可或缺的情感功能。但另一方面,民俗体育文化中的消极的情感也会酿成一定的社会情感风险和行为失范,需要关注和规避。譬如在龙舟竞渡中,强烈的族群认同对于族群内部是积极的情感动员,但对于族群外部却表现为激烈的情感排斥及暴力表达。因而,传统龙舟竞渡常常会因参与者的情绪失控而爆发族群间的械斗[1]78。在宜秀龙舟长时间的田野工作中,当地村落民众经常绘声绘色地谈论历史上本村在龙舟竞渡时如何持械将他村对手打到落荒而逃,言辞之中充满骄傲,令人隐忧。
而事实上,情感的失控形成的暴力斗殴曾让龙舟等民俗体育活动受到过政府的严令管控和行政改造[29]72-74。这从一定程度上对民俗体育文化的传承形成了相应的负面影响。而且,民俗体育文化本可作为乡村社会治理实施的“粘合剂”来推动乡村发展[30],一旦其衰败或异化,对于乡村治理来说也是一种途径上的损失。若从民俗体育文化良性传承和乡村社会善治的角度来看,如何合理发挥其中情感的正能量,抵制负能量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二)治理的情感维度:村落民俗体育文化情感逻辑的功能实现路径
与西方社会信仰理性行动的无往不利而忽视人及社会的感性存在不尽相同,中国社会治理有重视情感的传统。近年来,在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进程中,社会学界意识到中国是“情本体”社会、感性国家、情理社会,情感被认为是我国立国和社会建设的基础,并强调中国的治理体系尤其需要关注情感维度。所谓情感治理是指以情绪安抚和心灵慰藉为目标的制度化的或非制度化的情感回应,它是法治、制度等治理议题外常被忽略但又真实必要的一个特殊治理面向,可分为宏观的社会心态、中观的群体心理和微观个体情绪三个层次[31]。当然,情感治理不是简单的情感控制,而是运用情感的逻辑去激发行动者的积极情感,同时消解其消极情感。
当前,民俗体育文化纳入乡村治理范畴的研究成果并不鲜见,只是多将其看作当前乡村社会制度治理和技术治理框架下的对象或手段之一[32,33],却鲜有情感治理视角的探究。然而,正如前文所论证的,民俗体育文化充斥着情感能量。如果能正视并把握其中的情感逻辑,以情感治理配合制度治理、技术治理,合理释放民俗体育文化的情感能量,使之成为乡村社会治理的积极元素服务于乡村治理共同体,对于民俗体育文化自身发展和乡村治理现代化都有积极的推动意义(见图1)。
图1 民俗体育文化的情感治理路径
1.情感治理有利于民俗体育文化的良性传承
在社会整体变迁的大背景下,由于政府行为与政策的不当、民间对于民俗体育价值内涵认知的偏差,民俗体育文化的失范现象也极为明显。功利性、实用性的举措令民俗体育成为地方经济发展的“吉祥物”,从而失去了其价值本真。而且,政府政策的导向性失当以及民间行为目标的功能性转变,极易引起参与群体情感的失控、情绪的失调、行为的失范,从而造成社会风险。政府出于建设“良序社会”的意愿,往往就此对民俗体育活动采取“一禁永逸”的控制手段[29]71-72,但这显然阻碍了民俗体育文化的正常发展。如若从情感治理维度,发挥其积极的情感能量则有利于形成良性传承的局面。
情感治理可以从多层面入手。在宏观层面,可从情感意识形态的倡导和情感制度的建立这两个维度切入,进行社会心态调控;中观层面,可采取制度化和非制度化相结合的方法做到文化空间保护和社会群体动员,做好群体心理调适;微观层面,应重视非制度的村落情感互动及个体参与热情的调动,关注个体情绪调节[34]。情感治理将遵循民俗体育文化内在的情感逻辑,在刻板生硬的制度面孔和高深艰涩的技术措施之外,辅以情感的温馨,柔化“国家—社会”的刚性权力结构,重“疏”而轻“堵”,让村落民众情感回归,并使之成为维系乡村社会民俗体育活动持续的本体动力,规避民俗文化的现代性异化。民俗体育文化本身也是乡村治理的重要内容,实现其健康、持续和良性传承,对于乡村治理现代化具有明显的实践意义。
2.情感治理有助于乡村社会治理体系完善
当前,乡土村落出现了乡村传统道德碎片化和边缘化、乡村传统文化失调、乡村精英离散、民俗民间体育趋于没落等危机[35],乡村治理体系亟待完善。除制度、技术维度之外,乡村治理的情感维度也应在具体实践中得到重视。
村落民俗体育文化既是乡土社会群体的情感互动结果,又是他们情感实践的重要场域。体现着兰德尔·柯林斯所说的“情感连带”,即“通过身体的协调一致、相互激起/唤起参加者的神经系统——结合在一起, 从而导致形成了与认知符号相关联的成员身份感;同时也为每个参加者带来了情感能量”[22]79。因此,以民俗体育文化唤醒乡村民众的乡土情感有着可行性及必要性。
民俗体育文化对于村落民众情感的唤起功能主要体现在历史记忆对于乡村群体共通情感和共性文化的强化、族群认同对于村落群体情感联结和情感认同的增进,以及互动仪式对于村民集体认同感与归属感的加深。同时,如特纳所指出的,情感唤醒的建构性可以使情感在微观、中观和宏观三个水平层面产生作用。因为情感嵌套关系的存在,如果微观水平正性情感唤醒反复发生,那么人们越可能对中观和宏观结构及文化形成更多承诺[36]。易言之,微观水平的情感互动将会在中观和宏观社会层面体现情感的正性功能和积极效应。也即是说,乡村居民在村落民俗体育活动中得到了情感能量的合理释放,将会影响到他们对于村落社会和乡村治理的关心与认同,进而可能在此基础上形成对于国家的情感认同。这一推论不仅肯定了民俗体育文化正性情感的现实价值,也体现着情感治理的科学作用机理,使之得以纳入乡村治理共同体之中为乡村社会发展贡献制度与技术之外的另一维度治理范式。
五、结语
我国的民俗体育文化延绵悠久、种类繁多,绝大多数民俗体育项目与龙舟竞渡的性质类似,即体育意识淡薄而文化意味和情感内涵深厚。因而,从体育社会学视域对民俗体育文化传承与发展进行理论研究或实践探讨,都不应当只将其等同于西方体育文化加以对待。中国传统文化重乡土情感的传统,令民俗体育文化有其明晰而独特的情感行动逻辑。不局限于理性范畴,以情感维度来审视之,可以认识到民俗体育文化所蕴含的积极的、正性的情感能量对于其自身良性传承与发展的价值和意义。同时,在情感治理视角下,民俗体育文化中的积极情感能够成为推动乡村善治的可靠动力,为新时代乡村社会的发展发挥现实的正性功能。
注释:
①关于宜秀龙舟起源传说,来自田野调查过程中当地主持龙舟仪式的道士及相关村民的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