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义门:一个家族的大同神话
2022-06-24鲁晓敏
鲁晓敏
一
穿过新建的牌坊群,绕过一方书有“孝”字的壁照,一座略显笨拙的门楼闯入我的视野。没有高挑的马头墙,没有威仪的石狮,没有步步高升的台阶,但门楼上“江南第一家”的牌匾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就是曾经显赫一时的“郑义门”旧址——浙江浦江县郑氏宗祠。
郑氏宗祠的粗枝大叶,与“郑义门”的地位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江南第一家”,为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所敕封,与牌匾相伴的是一副书写周正的对联:“三朝旌表恩荣第,九世同居孝义家。”江南第一家、九世同居,拉开了空间的宽度与时间的长度。事实上,后来的历史证明,郑氏家族的同居历史延拉了十五世,“郑义门”由此成为中国历史上响亮的“义”字招牌。大的义门一般都会立有朝廷亲赐的下马碑,上书“官员人等至此下马”,不知道“郑义门”有没有受此恩荣,但我还是不由地正了正身子,脚步缓慢了下来。
大门两侧,“忠、信、孝、悌、礼、义、廉、耻、耕、读”10个大字徐徐展开,仿佛一群从水底钻出来的黑鲤,浮在水面上,闪着黑漆漆的鳞光。10个字组成了“郑义门”六百余年的时光轴,每一个字都是它剖面,每一个字都构成了“郑义门”精神境界上的乌托邦。
进入大门,只见一排古柏横亘在太平池边,如同一群从岁月深处踱步而出的长者,虽佝偻着身子,依旧精神矍铄。它们保持着肃穆的姿态,表明了这个宗祠的古老,其实郑氏宗祠远比这些柏树更加古老。
我走过数百座宗祠,但眼前的这座着实让人吃惊,建筑占地面积达到了惊人的6600平方米,5进64间,号称千柱屋。如此庞大的建筑群能够完整地保存下来,甚至保留了枝梢末节,实在是一个奇迹。它躲过了各个朝代在江南旷日持久的争夺战,躲过太平军的火把,这座作为“封建余孽”的代表作居然也躲过了红卫兵的大刀阔斧,这除了郑氏族人的精心呵护之外,冥冥之中好像得到了某种神力的眷顾。
这一切的神力,都源于“孝义”,一个“孝”字深入郑氏子孙的骨血,一个“义”字深植灵魂,两个简单的汉字像指南针一样指示他们的生存和生活。
二
我们将时间摆渡到南宋绍熙四年(1193),在浙江浦江县的郑氏宗祠,发生了一场在当时看起来很寻常的立嘱事件。
或许,立嘱是在一个朔风横吹的冬夜。76岁的郑绮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他穿上祭祀用的礼服,命人击响了宗祠的钟声。片刻的功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各个方向汇集到了宗祠。郑绮用尽气力坐直了身子,环视着跪在地上的子孙,沉吟片刻,从喉咙里生硬地迸出一句话:“吾子孙有不孝不悌、不共财聚食者,天实殛之!”
郑氏子孙从此永不分家,违背者将遭到天诛地灭的惩罚!这道遗嘱如同惊雷一般在子孙们的头顶炸响,大家不由心头一震,悄悄抬起头来瞄了一眼,郑绮冰冷的面色融化在黑漆漆的光线中,仿佛一块坚硬的铁板。这个性格中多少带着几分偏执的郑氏同居第一代先祖,是不是预见到只有同居才可以化解家族今后的灾难呢?
这不仅是一道遗嘱,是一道立誓,也是一道路标,郑绮决绝地将后世的发展引入自己设计的轨道上,并严苛地要求子孙永远按照这一路线坚决执行到底。在这一刻,郑绮站在了十五世同居的起点上,他的勇气、意志、耐性在郑氏家族的历史长河中原原本本地沿袭了下来,一代代地薪火相接,他们成为一群与时间、与毅力竞赛的人。
五世、七世同居的大家族并不少见,这些忠孝的典范常常会受到朝廷的隆重旌表,他们往往被统治者旌表为“义门”,援为社会的楷模。据统计,历史上共有194家义门载入了正史,著名的有山东台前县同居九世的张家、江西九江同居十三世的陈家,而浦江义门郑氏,跨越宋元明三朝,历十五世,以“孝义”或“孝友”列传载入三朝正史,简直是一项旷古绝今的家族同居世界纪录。
郑氏家族从宋元一路走来,虽屡受朝廷旌表,并未大紅大紫,真正将这个家族推向颠峰的是明太祖朱元璋。
明朝刚刚建立,朱元璋为新朝制订了“以孝治天下”的理念,这其实是历朝的老调重弹,忠孝是中国封建文化架构中的核心价值观,只有遵守孝义的人才会忠君,才会忠于国家。朱元璋急切寻找这样的家族和个人作为范本,郑氏就这样进入了他的视野。朱元璋开始大力表彰郑氏,甚至还给了郑氏特批,每年可派代表与孔子、孟子、颜回、曾子的后人同时入朝参拜,品学兼优的子孙可以越过科举直接入仕。明朝初年的浦江郑氏达到了历史上恩荣的鼎盛时期。
“师俭堂”上挂着一块明太祖朱元璋手书的牌匾“孝义家”,“孝友堂”上挂着一块建文帝朱允文手书的牌匾“孝友堂”,“有序堂”上挂着一块朱熹手书的牌匾“忠孝传家”,它们就是那个辉煌时段的见证。
一座“郑义门”,成为一个国家的楷模、一个时代的精神坐标。这个问题放在国家统治需要的大背景下很好理解,家虽小,却是国之根本,只有将家的价值观与国的价值观高度统一起来,才能最大化地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朝廷希望天下人都像郑义门一样绝对服从指挥,为国家提供家族生存的蓝本,成为家的代言人,为国人行为提供效仿的样板。朝廷需要“郑义门”这样的道德标兵,成为统治者的宣传工具,也成为国家推行价值观的试验田,所以历次朝代更迭,但郑氏地位待遇始终不变。即使乱兵和暴动者进入浦江县,一双双血污之手不敢轻易推开“郑义门”,他们相互告诫,不得擅自闯入,那是一处神圣不得侵犯的领地,反之将遭天谴。
郑氏家族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又有着数量众多的为官子弟,经济上也是富甲一方,这样的家族往往会坐大一方,成为遗祸地方的豪强,严重的将会影响国家社会的安定。但是,从宋元明三朝历史记载来看,郑氏家族恪守国法家规,从不以强凌弱,更多的是在地方上担当起了维护社会稳定的职责,贡献出自己的社会责任。每年协助官府修筑水利设施,拨出专项的资金用于铺路修桥。每逢稻谷歉收或者青黄不接时,他们设立赈仓,按月救济贫农谷子六斗。开办免费医疗站,为看不起病的乡邻治病,不收取药医费。设立义冢,出资埋葬孤寡老人。十里八乡遇到清官难断的家务事,或者邻里之间的争斗,只要请出郑氏调停,一般都能妥善解决。
这样的义举在各种记载中不胜枚举,郑氏家族经常捐赠库存的白银和粮食,甚至有过毁家赈灾的行为,他们的仁义精神在物资匮乏社会中被极度赞誉,乐善好施也不是他们的一时快意行为,而是郑氏家族六百年来坚持不懈形成的家族传统。义,的确成为郑氏家族最宝贵的家产之一。
三
穿过师俭堂,便是一条并不敞亮的过厅,两侧排列着十多块一人高的《郑氏规范》木牌,身在法令庄严的条规当中,憋着一股无法排遣的情绪,仿佛郑绮那双幽暗的眼光从廊柱、檐瓦、牌匾处咄咄逼视过来,让人觉得异常压抑。当年郑氏子孙每次经过过厅的时候,他们从身体上和思想上都接受了祖先的检阅,内心的杂念一一轻轻卸下,迈开规正的脚步,铿锵有力地挺身而过。
郑氏家族血脉相连,并不代表行为统一,他们有自己的个性和思想,他们依靠什么才能步调一致?仅仅靠血亲是不够的,惟一有效的措施就是绝对地服从宗族家法。在苛严的家法下,藐小的个体不具备与之对话的可能,也不具备挑战的资本,只有完全照搬执行,把遵守当作一生的荣耀,把违背当成永世的耻辱。这符合郑绮规定的生存逻辑,也是他们对生活的共同认识。
在历代郑氏先人前赴后继的接力下,《郑氏规范》渐渐丰富起来,形成了一道森严有序的家法,也是郑氏治家的最大法宝。以孝为主线,以义为中心,融会了道德规范、行为准则、生产管理、奖惩措施等制度,这些齐全完备的家庭管理条例被郑氏子弟熟练地背诵着,每一个充满智慧的字眼都镌刻在他们心间。一部《郑氏规范》成为郑氏家族永恒的黏合剂,一个庞大家族的秩序由此严丝合缝地建立起来。
元末,郑氏聘请大儒宋濂修订完善《郑氏规范》。要完成这样浩大的工程,宋濂一定翻阅了堆积成山的青史黄卷,可謂殚精竭虑。他的儒家教义和法律功底在这部家规中得以淋漓体现,他的自信和把握也在此间得到了最大的诠释。经过宋濂的悉心修订,《郑氏规范》最终定格在168条,某些条例精细程度甚至超越了国法。经过修订的《郑氏规范》着重强调三点:厚人伦,孝敬父母,友爱兄弟,恭让族人;办学堂,教化宗族子弟,鼓励出仕;讲廉政,奉公勤政,杜绝贪黩。
通过《郑氏规范》这个抓手,宋濂第一次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学理念付诸了实施。宋濂为此积累了大量的经验,为日后参与制订《大明律》打下了扎实的基础。《郑氏规范》日后成为明代典章制诰的蓝本,一部家规成为国法的框架,在中国历史上也仅此一例。
《郑氏规范》明确族长是名义上的最高领袖,但是他并不参与具体事务的管理,只在祭祀等家族重大活动中行使权力。郑氏实行家长负责制,总理一家大小事务,在家族中的权威不容置疑,整个家族的运转如同一台精密的仪器一样操纵在他的手上,不容出半点差错。除了家长之外,家规中还设立了协助家长管理的“典事”、纠正一家是非的“监视”、负责掌管缴纳赋税与增加田产的“掌门户”等16个岗位,这些岗位经过民主选举产生,设立任职年限,不称职的将遭到弹劾下台。通过岗位竞聘提高族人管理积极性,规避腐败,培养了大批管理岗位人才,为家族对内管理对外竞争储备了人才。
通往“郑义门”的道路有两条,一条是看得见的道路,另一条隐藏在家规中。族人在字里行间中行走、奔跑,他们一生严守家规,不得作奸犯科,不得贪赃枉法,生者才能进入宗祠拜祭祖先,死后才可以获得通往家族墓地的通行证,牌位才可以安然供奉在宗祠的神龛中,姓名才可以在族谱上落户,自己才不会成为游荡在宗族之外的孤魂野鬼。
师俭堂前后三口池塘环绕,搭成一个品字,一排古柏呈一字型排列,寓意着一品大员,当初煞费苦心的设计本想鞭策后人,事实上郑氏子孙并没有在品第上达到祖先的期望。然而,同居十五世期间,郑氏七品以上的官员多达173人,这些官员职位差距巨大,他们任职的地域跨度数千里之遥,经历也相当驳杂,从七品到二品,从衮衮大员到闲职小吏,涉及各个时代,却无一有贪渎记录,达到了历史上任何家族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可以说,这个家族并不是朝廷刻意制造的结果,也不是某个历史事件催生的特殊产物。与其说是他们信仰儒家学说,信仰孝义和廉洁,不如说他们信仰自己的祖宗,信仰家法,他们深信自己生活在祖宗的庇佑下,祖宗给予他们一切生活的力量和前进的方向。他们在祖宗和家法的召唤下,彼此信任,相互体谅,家中的亲属被诬陷入狱后,往往出现子替父死、兄弟替死的大义凛然,他们都愿意成为郑氏义门的典范,成为跳跃在后人舌尖上的温暖故事。
四
郑氏宗祠虽然没有过多的进深和曲折,也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雕饰,但我依旧觉得这是一座壮如宫殿般的建筑,它为我提供了无穷无尽的想象。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家族,不似许多历史事件纯属虚构,成为文字和感情的骗局,它明明白白地摆放在那里,让人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
穿过“有序堂”,一拐弯,看见廊柱下悬挂着一口大得令人咂舌的铜钟,我首先被它的气势给镇住了。我在锈迹斑斑的铭文里找到了钟名——会膳,那些遥远的年月悄悄地爬进了耳朵,似乎隐约听到了旷远的钟声,那钟声在宗祠中扩散开来,消退了历史的沉重,依旧能够让后人去领略钟声里的故人音貌。
十五世同居共食,鼎盛时三千多人同吃一锅饭。三千人的大锅饭,开饭少不了那口大钟。然而,那钟的功能不仅仅用于通知吃饭,它更是郑氏家族的指挥棒,一切行动必须听从它的调遣,必须令行禁止。族人从出生的第一天起,他们的脚步完全跟随着金铁钟鸣一路前行。
我随意截取历史上的某一天,重新敲响“郑义门”的钟声。也许就像这个盛夏的凌晨,天刚麻麻亮,“郑义门”的建筑在晨曦中露出潦草的线条,这是江南小镇一个平常一天的开始。
“当——”,郑义门上空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钟声,宗祠老树上的栖鸟“噗噜噜”地惊飞起来,在宗祠上空徘徊着。紧接着,“当——”,又是一声沉闷的钟声响起。连续二十四声之后,一扇扇大门“啪啪”地打开了,“郑义门”在钟声的催促中清醒过来。
稍停片刻,又响起了四下钟声,族人端着脸盆纷纷走向水井、溪边,蹲下身子开始汲水洗漱。接着又是八响。族人衣冠端正地从各自的家门中走出,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皮肤黧黑的农人,有相貌端正的读书人,有裹着小脚的妇女,有懵懂初开的孩童,他们相互作揖致候,从四面八方涌向宗祠。族人按照男女分队,按照长幼辈分前后排序坐定。
这时,两个童子捧着族规出列,一个站在男队面前,另一个站在女队面前。男子先听取童子朗诵“男训”。稚嫩的童音在大堂上响起,舒缓而平稳,将生硬的条框融成动听的音律。“男训”强调居家要讲究孝悌,处事要讲究仁恕,不得“恃己之势以自强,克人之财以自富”。待“男训”朗诵完毕后,另一个童子开始朗诵“女训”。“女训”强调孝顺公婆,恭敬丈夫,关心弟妹,慈爱子孙,不得“摇鼓是非,纵意徇私”。
族人默不作聲地坐在“有序堂”上,阳光透过窗棂将格子映照在人群中,他们神情肃穆,在阴暗的大堂中,他们表情如同宗祠门窗上的雕板。阳光照不亮他们的眼脸,家规却照亮了他们的内心。
待童子诵毕训诫,家长略略环视人群,他的脸色有着郑绮一般的深厚,声色低沉地作出重要训示,布置完一天的重要工作,起身退出大堂。族人向家长作一长揖,自然分成两列退出宗祠。
最后一次钟声连续九响,男女分堂用早膳。用完早膳的族人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后生耕种,年长者畜牧,女人织布,少儿读书。
家族的权威除了钟声,便是鼓声。每逢节日,族人在族长带领下进行隆重的祭祀仪式,二十四声鼓响,将族人带进庄严的氛围中,高声朗诵对先祖的敬意碟文,以鼓声表达对祖先的敬仰,对宗族的敬畏。
我要说的是,这不是虚构,而是真实的“郑义门”。“郑义门”就在这样周而复始的钟鼓声中平静地度过了数百年的时光。
五
朝廷的支持是天时,“郑义门”所在的浦江居浙江之中,占据地利之势,人和则是郑氏持家的人性光辉。人和思想打通他们的经络,将他们牢牢地凝聚在一起,如同一支阵容严整的军队。
儒家教义是天理,家法是天理,人和同样是天理,天理是不可违背的。这是一个坚守信念的家族,祖祖辈辈恪守古训,齐心协力,同心同德,把一生奉献给家族,不求回报,不求索取。他们幻化了自己的眼脸,模糊了自己的性格,都化成了“郑义门”的一砖一瓦,写成了家规中的一撇一捺。
宗族血亲关系如同一张巨大的网,人和的力量如同网上的绳结,将族人紧紧地扭结在一起。他们的气息是相同的,他们丝丝相扣,成为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
他们齐心协力经营庞大的家族产业,形成一个物质与精神相套的生存状态。这个家族的经济状况一直非常良好,以集团的优势进行规模化的农业生产和手工业生产,盘活的资金用于药材、木材、布匹等方面的投资和经营,赢利节余交入族库。郑氏的这种生产模式类似于规范的大企业,族人成为企业的一名员工,他们享受配给制,男子到了60岁就可以退休,由家族统一提供养老。
他们分工严密,有人事、生产、营销、纪检等部门。各方面的负责人必须经过严格的筛选和选举,必须是操守端正、品行纯正的人才可以担当。各部门分工合理,定期地轮岗,选举有能力的人担任要职,极大地促进了族人的参与性。
宗族是一个企业实体,几个家庭形成一个生产车间,一个家庭作为一个生产作坊,在宗族的统一调配和调度下,家庭之间协作配合,人与人之间步调一致。他们仿佛一只只飞出蜂房的蜜蜂,严格遵守纪律,即使以个体的劳作形式,收成也一律交公。蜂房就像宗族,他们的一生吸纳于此,他们的翅膀再有力量也飞不出蜂房。
宗族的力量在日常运作的过程中越来越显示出威力,而家庭的力量越来越消减,个体的力量完全被集体所吸收,个人的创造力遭到了严重的削弱,他们对自身的能力产生了深切怀疑,觉得离开了宗族就会飘萍无依,进而无比依赖宗族,将自己的一切源源不断地交给宗族。
郑氏家族的生存模式似乎与一万年前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上山人有某种近似,所不同的是生产力更为先进、组织模式更为严密。或许他们正是这支文化的历史余脉,或者只是历史中的巧合,他们在不同的时间段中灿烂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让我们大吃一惊。
一个庞大的家族要做到和睦团结,他们之间必须相互谦让,容忍,妥协。只有一个忍字,才能保持相安无事。当年唐高宗召见张公艺,想听听九世同居的张家治家方略,张公艺在纸上默默地写下了一百个忍字。郑家何尝不是这样,他们百忍成钢,互相体谅,求同存异,不计名利得失,他们共同把忍耐当作一项崇高的事业。
在常人看来,郑氏家族背负着旌表,人性压制在了家规之下,过着常人无法容忍的生活。然而,他们享受着这一相互认同的幸福感。一个庞大的共有家族使得他们少有贫富差距,也少有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没有嚣张,没有攀比,没有僭越,他们习惯了自己的生活就不觉得乏味枯燥,并乐于浸润于此。延续祖先的梦想使得他们淡泊、坦然、安宁,他们其乐融融地建立起一个在农耕文明中少有和谐家园。
六
在时间摆渡的过程中,我搜索到了一些历史的枝梢。郑氏家族与社会之间始终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他们绕行于政治之外,他们并不是缺乏政治智慧,而是担心卷入政治的惊涛骇浪而导致家族倾覆。
任何执政者都不希望家族的力量过于强大,生怕他们尾大不掉而遗患无穷。唐高宗强令张公艺兄弟十人分食十道,这个大家族被迫析居全国各地。宋仁宗也曾下旨将义门陈分家,将三千九百余口族人分迁到七十二州郡。这两大义门最终被皇权一手拆散。因此,郑氏家族在处理与朝廷的关系时一直相当低调,他们懂得树大招风的道理,谨小慎微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朝廷需要他们的时候就挺身而出,不需要的时候就隐身而退。
在那个轻则问死、重则灭门的明朝初年,郑氏更是不敢有半点差池,生怕一个蝴蝶效应带给他们的是一场飓风。尽管小心翼翼,一场政变最终还是让郑氏滑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一切源于明初的靖难战争。当时整个中国分裂成两大版块,大量在朝为官的郑氏族人立场鲜明地站在代表正义的建文帝一方,即使建文帝战败后他们依旧帮助旧主出逃。他们和朱棣的对抗行为表现出不折不扣的遗民心态,一反常态地呈现出莫大的政治勇气和赴死决心,这种心态在以往的岁月中极为罕见,他们宁可以整个家族的玉碎来报答前两代皇帝的知遇之恩和再造之恩!
我们在这个时候看到了朱棣的老练与沉着,他并没有急着清算郑氏家族,这是当时的政治需要,并非不计前嫌,而是等待时机。“郑义门”代表了当时大多数的世族立场,这样的家族只可安抚不可剿杀。他也不想亲自砸掉父亲树立起来的金字招牌,生怕被后人指责不孝。朱棣对“郑义门”采取冷处理,不再旌表,不再赏赐钱物,逐步剥夺优待政策,大量的丁赋徭役抽空家族的劳动力,赋税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庞大,郑氏一门渐渐进入入不敷出的境地。
当时有人埋怨朝廷政策,有人怀疑家长的领导能力,但沒有意识到“郑义门”衰败最大的症结是出在制度上,制度变成套在他们额头上的紧箍。累世同居大都发生在生产力并不发达、人口相对稀少的宋唐之前,到明代社会经济得到了高度的发展,人口急聚攀升,土地资源骤减,相当于计划经济的配给制度在朝廷政策扶持下可以正常运转,失去朝廷的眷顾后立即成了制约经济发展的绊脚石。“郑义门”想尽一切办法,在减少劳动成本、减少各项开支、对外创收上下足功夫,尽量延缓家族衰败的脚步。但是,他们成为拖着泥腿子与人赛跑的运动员,失败是必然的结果。
“郑义门”在前行的过程中少不了磕磕绊绊,有很多的偶然完全可以让这辆轰然前进的列车停止。之前他们不断地自我修复,一次次跨越了难关,一次次地化险为夷。然而这一次,触及政治底线的郑氏再也无法实现自救。假如他们有足够的勇气敢于进行断臂求生式的改革创新,可惜道德成为制约人性的武器,也成为绑架他们的工具。在政治与道德的重压之下,注定了此时的郑氏不可能产生一个力挽狂澜的领军人物,不可能主动分家或者包产到户,所有的人只能循规蹈矩,死死守着祖宗的规矩而不敢革新。在苦苦徘徊了几十年后,几个世纪积累下来的财富逐渐掏空,郑氏家族还是走不出破产的死局。
到了明天顺初年,内外部的双重压力已经超过了“郑义门”所能承受的极限,大家变得焦躁不安,对前途失去了信心。在困境危机中,人性的弱点暴露而出,很多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纷纷打起了小算盘,盼着家族早日分裂。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人心思变,家长失去了绝对的权威和信任,已经无法操控庞大的家族,此时的郑氏家族如同一辆失去刹车的火车,出轨倾覆只是时间问题。
天顺三年(1459),一场滔天大火降临郑氏宗祠,燃烧了几天几夜,族人眼睁睁看着经营了三百多年、耗尽家族资本的雄伟宗祠变成满地的焦炭,化作了天空中的一缕青烟。
“分家吧。”不知是谁在围观的人群中小声地嘟哝了一句,人群中顿时出现了骚动,众人惶恐地回头张望,他们看到一张张同样惶恐的脸。他们有足够畏惧的理由,古谚有“五世而斩”之说,难道这会是上天的旨意吗?
“分家吧……分家吧……分家吧……”那个细微的声音从废墟中层层放大,潮水一样汹涌而来。分家,对他们来说是不孝不义,他们被郑绮的目光逼视得胆战心惊。分家,对他们来说更是人心所向,那个勇敢的族人将大家不敢说的话给说了出来。很多人为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他们的脸上没有看到过多的忧伤,看到更多的是解脱后的疲惫。一场大火彻底烧散了人心,烧毁了仅存的一点信念,一幢绵延了三百多年的宗族大厦就此轰然倒塌。
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常用的一句话:天下大势,分分合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任何一个朝代或者一个家族,都没有永恒的可能。一个庞大的家族,在重压下缺乏自我纠错的能力,错过了喘息的机会,最终因为不堪重负而解体符合社会秩序。分是合的开始,解体后少量信念坚定的族人重新聚拢在一起,一直延续到15世,最终划上了句号。
繁华的“江南第一家”在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史上成就了一则大同神话,那片绵延在白鳞溪畔的庞大建筑成为中国家族史的标本,成为血亲社会的乌托邦,在郑氏后人的眼里成了故国山河,成为世人一纸温暖的故乡。
七
穿过第一进“师俭堂”,依次是第二进过厅、第三进“有序堂”、第四进“孝友堂”、第五进寝室,整个郑氏宗祠宽阔规整,以一个平展的目字框定了它的形状。这仿佛是一个暗示,如同大地睁开的眼睛,注视着郑氏家族的一举一动。
在宗祠中行走,我总觉得身处迷宫,视线穷尽之处,依旧是一幢接一幢的大屋、一条接着一条的通道,一扇接一扇的门窗,无穷无尽地连接着历史和现实。我紧紧地跟随着浦江文友徐水法的身后,一进一进地穿越宗祠,仿佛身着一袭青衣长袍,卷走了六百年的旧光阴。
我经过的每一幢屋宇,每一幅壁画,只不过是数百年前的某一个瞬间。历史呈现在面前的不仅仅是建筑物,而是附着在建筑中的精神,我会认为我在读每一块牌匾、每一副对联、或者家规中的某一段字眼的时候,不过是古代一个循规蹈矩的族人,或者是他们的灵魂附体,我从远古跋山涉水而来,让我今天依旧虔诚地驻足在这里,倾听宗祠潮水般的钟声,聆听童子的朗读,呼吸着弥漫着樟木气息的空气,这就是亲临“郑义门”所遭遇的强劲感染力。
穿过一处长方形天井,来到宗祠第五进——寝室,一幢廊柱式一层建筑,也是宗祠最后一组建筑。面前展现出一排整齐划一的门窗,它们像一列从岁月深处驶来的火车一样安静地停放着,停靠在它抛锚的时间上。幻觉始终未曾远去,这个幻觉在我进入建筑物的内部时尤为浓烈。徐先生推开最右侧一扇斑驳的门,我跟着他闪进建筑物,循着昏黄的光线,依稀瞅见一块块木牌。
徐先生打开了大堂中间的大门,大堂瞬间亮了起来,我看清楚了,那些木牌是层层叠叠的灵位,刷着厚厚的红漆。徐先生手指着那些木牌,一一讲述着他们的身份,光影落在他的手表镜面上,不规则地跳动着,落在屋瓦上,仿佛一只翩飞的蝴蝶。大堂两侧依旧是是密密麻麻的牌位,那些暗红色的牌位上书写着字迹模糊的字眼,仿佛一段段减去的时光,减到最后,只剩下自己。在那种氛围下,我心生忌惮,甚至不敢靠前观看牌位上的年份。
大堂正中的位置上浮现出三张无比宁静的面孔,徐先生指着正中身着宋人衣冠的老者,说那是郑绮。这位累居十五世的大同神话缔造者面目慈祥又不失威严,他的目光似乎有些飘忽,带着一丝细微的暗示,让后人产生了许多无端的猜测。
当年郑绮在这里发出了永不分家的命令,那些踌躇满志的话语还停留在建筑物的内部没有消散,仿佛还有一丝余音。其实,这个勇敢的老人是向时间发出挑战,然而世界不会有永恒,一切美好的愿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往往变成了一厢情愿,他美好的初衷最后化成了一句谶语。
在九百年的时间倒腾当中,我突然心生悲悯。郑氏家族是一个有理想的群体,郑绮的命题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六百年。然而,即使再完备的制度,再严密的组织,再巨大的财富,再宏大的宗祠,都敌不过时间的侵袭,任何力量都无法挽回这个庞大的家族一步步走向凋零。
这又有什么呢?“郑义门”用十五世的孤寂时光写下了绝版的孤本,我们翻阅它的时候,轻易可以穿越众多的文字与郑氏族人一一相遇,或许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