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自然而从容的微笑
2022-06-24谢志强
谢志强
一
我还没见过,穿过漫长的时间走过来(就像穿越进去出不来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那面容还能保持自然而从容的微笑(使我想到我梦中把塔克拉玛干沙漠梦绿了好大一片)。如果李建树老师穿上圣诞老人的服装,那么,期待接受礼物的小孩,打开礼包,我想,其中的礼物便是微笑。
我的印象里,按年龄,李建树老师已是老人,可是,他拥有童话般的微笑,像掌握了魔法一般,和他相处,甚至可以“没大没小”。这就是一位在儿童文学领域成就不菲的作家。
数十年,我持续阅读儿童文学——主要是当代外国的儿童小说。小时候,为了一箱儿童文学书(那是成人的谎言,他说把一箱你喜欢的书藏在沙漠里了),贸然进沙漠寻找,差一点“出不来”,我本能地采取跟随一只狐狸返回了家。那时,我心中已埋下了儿童文学的种子。
我把长篇小说《塔克拉玛干少年》请李建树老师指正。他说:你可以写儿童小说呀。
我听出他的意思,写儿童,并不等于是儿童小说。我没向他透露,我打算写儿童小说。他似乎考验我,要我推荐外国的儿童小说。我来劲儿了。就像一个小孩,向长者炫耀自己喜欢的物件。
我提供了摩尔多瓦作家斯·万格利的《古古采的故事》《野鸽村的乔巴》,主要有两个理由:一是万格利创造的野鸽村,建立在人类、动物、植物,包括河流平等的基础之上,万物平等,人与自然对话,不交代奇迹为何发生。这一点吻合我在沙漠地带的生活记忆;二是,我的地理概念相当差,万格利的书,使我知道地球上还有那么一个国家,认识一个陌生的国家,可以从一本虚构的小说进入。
李老师说:你有孩子气,这是写儿童文学的心灵基础。我暗自欣慰,他发现了我心灵里还住着一个孩子——那么多年过去,我还没把童年的自己丢弃。我还是由童年奠定的视觉看世界。我已将《塔克拉玛干沙漠少年》写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版本——《大肚子沙丘》。自以为算是儿童小说了,仍没拿出来。有时,我觉得进了儿童文学的屋子。可是,清醒过来,似乎还在门外徘徊。已写了那么多小说,但是儿童小说不好写。我佩服李建树老师,说进就能进入儿童的“世界”。
看了自己喜欢的小说,分享给别人,期待有所反应。李老师沉默了。后来,我意识到“野鸽村”不对他的路子。那个村发生的事儿,是碎片化,而李老师喜欢采取戏剧化,且又是城市小说。
李建树老师以另一种方式回应——一次,我去医院探望他,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高中生有事,父亲作何反应。那个故事就像一条路,来到岔路口,往哪走?我谈了自己的打开方式,李老师说了他的行进方式。
李老师委婉地说:你那是成人小说打开的方式。
我意识到,一个故事,前半部分,小孩和大人看似走同一条道,但是,到了岔口,不同的选择——打开小说的方式,决定了走哪条道,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在此分道扬镳了。
人物怎么做,构成了小说的唯一性,人物的独特性,也显示了作家对人物的宽容和尊重。李老师的小说里有“童心”,他知道小孩儿会“怎么做”。
我又试着进“童话屋”,将《大肚子沙丘》推倒重来,像小时候搭积木。我还是没向李老师透露。冷藏着,瞅个契机。没料到,已不可能了。
二
2009年,我被借用到《文学港》杂志社。李建树曾任主编,荣荣已为主编,我当主编助理。地点在月湖畔的贺秘监祠。
那时,李老师购了一辆轿车,他鼓励我学车。我连自行车也放弃了,因为,我控制不住脑袋,走路也会胡思乱想。万一掌着方向盘,脑子开小差呢?都讲究快,我还是甘愿慢。
2013年,我回余姚,2014年,我退休闲赋,沉浸在阅读和写作的乐趣之中,就没去拜访过李老师。
2020年元旦,我梦见了李老师。
从小到大,夜夜做梦,一夜也不落,甚至出现梦境的连续剧(碎片化),多年的一个梦,隔了时间,会有衔接。可能写小说的缘故,我常常混淆梦境和现实的界限——这一点,像我小时候。梦中,会有两类人:一是陌生人,从未见过,但多年后,会在现实中相遇,似曾相识,检索梦境,竟在梦中见过。二是熟人,多为老同学、老朋友,时空相隔,会偶然进入我的梦里来相聚,梦是一种提示。还有一次,我梦见童年的自己,重返绿洲的农场,看见一个一丝不挂的小男孩在捏泥巴人,我向他询问童年生活过的连队,他转身,弯腰,脸通过胯看我,仿佛那是个接头暗号,梦里,我一下子认出了童年的我。只是,几次梦见李建树老师,他总是面带笑容,是他特有的微笑。渐渐地,李老师长久不光临我的梦了。
元旦的凌晨,我被一个清脆的声音惊醒,那是瓷器落地破碎的响声。我不动,回忆梦——多年的习惯。妻子不慎失手,打破了一个放早点的盘子。过了零点,她想起洗碗池里还有一堆该洗的碗盘。我以为天亮了,喊妻子,发生了什么事?
我告诉她:李老师到我梦里来了,占了好长一段梦,跑了好长一段路。
梦境历历在目(我的能耐是,能记住学前的梦,我过两种生活,梦也是一种生活)。梦里,我來到一辆车旁(那是李建树老师当年的轿车)。我等候着。外面寒冷,我坐进车。车里的朋友说:李老师快到了。李老师进来,微笑带着暖气,他的手放到方向盘上,车就开了,而且,立即提起了速度。我不知也没问上哪儿去。车内温暖,我做了个梦——梦中套梦,车速迅疾,记不起梦了,一片空白。我在梦中的梦里醒来,返回第一个梦,我惊诧地发现,驾驶室空了。李老师什么时候离开了?可是,车如同自动运行那样,在街道上行驶。我紧张起来,于是听到撞击声——现实中瓷盘的碎响。
我习惯地琢磨梦蕴藏着的启示:已发生或可能发生的事情。妻子运用习俗来说盘碎,好似瓷盘及时终止了梦中的危机。
元旦那天上午,一位宁波的朋友打来电话,通报了李建树老师已于2021年12月31日21时辞世,享年81岁。
我沉默了。没说差不多同一时间,我做的那个梦,梦里驾驶室的虚空。可是,李老师的微笑,像回放,一次一次地浮现。
妻子数落我的神神叨叨。我曾反驳她:否则,我怎么能把小说写得那么魔幻?记得有一天早晨,似醒非醒,在梦境和现实之间的门槛上,一只鸟在窗台上,一个劲地啄玻璃,像叩门,随即座机响了。妻子叫我接电话。
荣荣在电话里说:你怎么不开手机?我说:关机意味着我在睡觉。
余姚有个会议,荣荣来不了,要请假。我说:你派头倒足,联系不上,就派一只小鸟来叫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