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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窗走失的老农(外三题)

2022-06-24黄珂

文学港 2022年6期
关键词:潘天寿宁海永清

黄珂

我家幕墙南窗外拴着潘天寿先生笔墨下那头耕罢的水牛。

水牛是南山。南山低矮平缓,起伏柔和。横构图中南山躯体线条的亘古不变,就意味着水牛跪卧的姿态实在是因疲惫不堪而懒得动弹了。放眼望去,脊梁上牛毫摇曳摆动,激活了水牛喘着粗气的动态形象。是树动还是风动,抑或是我心动,也未可知。

起先,站在南窗远眺南山是我居家闲时护目养眼的一种方式,后来成了习惯,习惯又成了自然。

我入村安家十一年,老农作为景中人物走进我南窗演绎他生活日常也有十年之久了。

老农住我家同条大路,隔一幢房,我东墙斜对他西墙。从南窗看去,只要不在屋里,他在家周边的户外活动,尽收我眼底。这半知视角,注定了我与他主客关系是若即若离的。其实老农家更接近南山,他家南面没有人家,直接就可以开门见山的。老农家屋前有条小溪,不宽,稍加点助跑,一个健步就能跨过去。过小溪,南山脚下那寥寥几排梯状的田地里,有一部分是老农家的。

老农不爱说话。实际上老农想说话也没什么人跟他可说。老农有儿孙,都在城里住,平时不常回老家。老农的老婆也在城里打工,早出晚归的,白天一般也见不到她人。

我猜老农年纪不会太大,顶多六十岁不到,但看上去却似有七十多岁的模样了。十年来,我看到的老农大多是像老牛一样佝偻着腰默默在田地劳作的情形。南风拂面而来,我从构图完整的美好画面中隐约闻出了一丝酸楚咸涩。是的,那是老农汗水的味道。

我是农盲,什么季节种什么收什么一概不知。不过老农在田地劳作的内容对我来说是一个及时的提示。譬如他收洋芋了,我便知道洋芋上市了。但也只是个温馨提示,如同天气预报说要下雨了,我无非出门预先带把伞,仅此而已。十年了,老农依然没教会我一年四季从头到尾播种与收获的自然规律。

农闲时,老农通常独自坐在他家后门旁一块简陋粗糙的石凳上打盹,冬晒太阳夏乘凉。此刻时钟指针凝固在一个刻度上,静止走动。老农耷拉着脑袋手背托着下巴长时间一动不动的样子仿佛罗丹的雕塑《思想者》。除了造型相似,老农全然不是《思想者》那般深沉而痛苦的神情,只是被眼皮遮盖了的空洞与虚无。

良久,随着老农一声突如其来的沉闷咳嗽,唤醒了时钟,同时也惊忧他自己的梦。他想必梦到了自家那片杨梅树。杨梅熟透了,颗颗鲜红欲滴。老农喜悦之情难以言表,仰着头不由得在树荫下团团打转。他晕眩了,漫天遍野如血雨般的杨梅向他袭来。他曾听说,有种病叫见血晕。正当他捋胳膊挽袖子准备上树采摘时,不想给一个听上去像折断枝杈的咳声拦腰截断了。好梦戛然而止。他明知是梦,但仍觉遗憾和懊恼。嘟着嘴,他缓慢起身,伸个长懒腰,打个短哈欠,颇不情愿地结束了他的打坐。接下来,他会抬头眯眼看一会现实中的天空,倘若天色不晚,那他肯定会摆开架势就地耍一通拳脚。

从静如处子到动若突兔的模式切换只在一念之间。

拳是乱拳,毫无章法,也无套路。我细细看来,老农杂乱无章的招式分明有一鳞半爪是从电视里学来的。有武术的意思,也有拳击的痕迹,可算中西合璧了。尽管纯粹是老农即兴发挥,眼花缭乱的拳路每次也不尽相同,但万变不离其宗。无外乎将掌握的几个动作随意组合,打散,再组合,周而复始。久而久之,我甚至能从他尽量表演出来的抑扬顿挫的节奏和起承转合的气韵之间,大致猜测他当时的喜怒哀乐。

前几年老农的家人给他买了套睡衣,白底黑点,黑白分明。他很喜欢穿,也喜欢穿着睡衣打乱拳。我觉得他穿着这套睡衣打起乱拳来活像一只臃肿笨拙的斑点狗在尽情撒欢,场景滑稽而充满喜庆。后来,这套睡衣渐渐旧了,像是斑点狗好久没人打理了,也就越来越脏了。再后来,他家人又给他买了套睡衣。新睡衣是黑白粗寬横条纹的那种。他穿着从南窗出现时,我忍不住差点笑出声。难不成斑点狗摇身一变,变成一匹斑马了吗?

岁月紧赶慢赶,那年杨梅季节终于如期而至。

每逢杨梅季节,我总能依稀感到翠绿的南山会从里向外溢出一缕缕素妆淡抹的红。由来已久的杨梅是本乡本土的特产,在百里方圆名气很大。村里人好客,热情邀请亲朋好友一起来摘杨梅吃再让其满载而归是村里世代流传的习俗。当然,剩余的杨梅就是每家每户经济收入了。杨梅分大小年,那年是大年,又雨水调匀,年成极好。由此,那年的杨梅季节,村里比往年更热闹。

梦境再现,老农恍然重回旧梦。盛夏清晨的阳光从杨梅树枝叶的缝隙像筛子一样滤过,点点滴滴洒落在老农身上。半梦半醒之际,老农笃定地想,杨梅季本来就短,不管今年家里来多少杨梅客,只要当天成熟的杨梅,或吃或送或卖,必须当天摘下。要不然遭遇一场说来就来的雷雨,那被糟蹋得满地打滚的落地杨梅,无疑是树上最熟最红的好杨梅。

老农提着长筒竹篮和扎有铁钩的竹竿,爬上了他家最大的杨梅树。他愈爬愈高。每爬一截,篮里便水涨船高地多一层杨梅。收获与风险并存,节节向上攀升。杨梅树忍无可忍,终究憋不住,挑了个精美细致的枝杈,猝不及防地迸发一声清脆的咳嗽。在空中验证牛顿运动定律的瞬间,老农脑海灵光一闪,明白了杨梅原来就是南山渗透的血液,他得了见血晕。老农和满满一篮杨梅同时着地。不知是杨梅染红了鲜血,还是鲜血染红了杨梅,杨梅树下骤然开出一朵大红花。

事隔半年,见老农颤巍巍从我家门前走过,我上前招呼并向他敬烟。我说老大,你现在身架咋光景?他双手恭恭敬敬接过烟说,半条命了半条命了。说完,颤巍巍走向他家后门,在那块简陋粗糙的石凳上颤巍巍坐下,开始深沉而痛苦地想些什么。此刻他的神情与《思想者》如出一辙。我想老农这辈子再也打不动把自己当假想敌的乱拳了。

去年的一个很平常的日子,老农家里蓦然传来了鞭炮声和哀乐。老农走了。从我南窗走失了。

现在我面对南窗,时常浮想联翩。我想象老农曾是牧童。牧童手执竹鞭,赶一头跟南山一样大的水牛到他家屋前的小溪里。小溪因水牛慢慢跪卧下去而越变越大,逐成大溪。耕罢的水牛喘着粗气,与南山同步呼吸。牛毫和树木随风摇曳摆动,生生不息。

那年泡制的杨梅酒红得格外鲜艳浓烈,似有一股血腥味。

城西记忆

三虚岁时,母亲就把我领进城西小学她带的那个幼儿班,走了近水楼台的后门。母亲乃人生第一位老师,这话对我来说,尤为贴切。当时亦母亦师的母亲为了明晰彼此双重角色意识,且能在校与家频繁的身份转换间做到无缝对接,强调我在教室里必须称她为胡老师。而她,也必须叫我黄小丹小朋友。这很奏效,同样的人物,改变了称呼,确实会营造出另一种气氛。然而我毕竟太小,有时难免造成人物界线模糊,混淆了特定场景下的角色。

黄小丹小朋友,有什么事啊?

那天课堂上母亲正绘声绘色给小朋友们讲故事,见坐在前排的我突然举手要求发言,就皱皱眉头,只好暂停她的讲述。经同意后,我规范地起立,正准备开口,却欲言又止。此时此刻意识到我的话似乎不宜在此情此景公诸于众,于是蹑手蹑脚跑到母亲跟前,凑到她耳根,用轻声细语的私聊方式作了简单的陈述。

我的行为举止引起了小朋友们的好奇和猜疑,教室里一阵唏嘘。

小朋友们,刚才黄小丹小朋友跟我说,妈妈,我要吃饼饼。你们说,上课的时候能不能吃零食啊?

不能吃。

训练有素的小朋友们夸张地拉起长音,齐声回答。然后冲我挤眉弄眼,嘻笑不止。

我顿时脸红耳赤,沮丧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当时好尴尬,我后悔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跟错误的人物,提了错误的愿望。其实我有点恼羞成怒,迁怒母亲不该当众出我洋相,把我作为现成的反面教材来严肃课堂纪律。不知是什么心情使然,回家后母親洗完脚,照例叫我帮她拿拖鞋时,我竟煞有介事地说,胡老师说过了,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一时间母亲被我的蒙太奇弄得哭笑不得。

在我的印象中,那时的城西小学很大,名谓小学,不仅有幼儿班,且有初中班。初三有个住校男生,叫张仁才。张仁才酷爱器乐,课余时间,他寝室传来悠扬的琴笛声会招我过去与他作伴。可以说我们是同一学校里同时在读的年龄相差最大的两个学生。我以为,既然同校为生,那就得互称同学。

张仁才同学,我可以进来玩一下吗?

哦哦,是黄小丹同学啊,请进请进。

我们互称同学的趣事,一度成为笑谈。直至后来张仁才考进剧团成为职业乐手,我随父亲在团里与他相遇时,我们仍然固执延续着这亲切的称呼。当年父亲在剧团任作曲,故我们三口之家有剧团和城西小学两个住处。无论城西小学还是剧团,我从旁人乐此不疲的那种以玩笑的态度看待我们关系的现象判断,可能正是我的一本正经起到了娱乐性的现场效果。我当时是认真的不带表演痕迹的本色演员,而张仁才则是密切配合我的认真的性格演员,他的认真是因我的认真而认真的。

跟多数小孩一样,我害怕打针,对穿白大褂的人心存恐惧。那天,教室来了一群穿白大褂的人,将依次给我们打预防针。我没多想,决定跑路,跟他们玩一次失踪。趁喧哗与骚动之时,我不动声色地溜出了教室,直冲校门,一路向东,奔白石头方向剧团那个家而去。我想只要一口气能顺利逃到大胖子裁缝店,他们还没追上我的话,就可大功告成了。大胖子裁缝跟我很熟,每逢跟父母路过时,我都会礼貌地与他打招呼。我计划佯装过路的样子,进店和他聊会儿天。等眼看着追我的人追过头了,我再悄然尾随他们。一旦到了公社医院这路段,那我就如鱼入海,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了。谁想,刚过杏树脚,我便束手就擒了。逮我的是幼儿班里个子最高的高益平和天资机灵的钱天灵这两个小朋友。这两个大哥哥同学平时受胡老师嘱托,协助她看管好我的。他们俩首先发现我失踪,并第一时间报告了胡老师,然后奉命火速将我捉拿归案。无奈,最终我还是没能逃脱深入肌肤的一针之痛。

母亲的同事都很疼爱我,他们当中不少后来都成了名人,如胡全林、储吉旺、陈华姣,现在碰到,他们仍会说起孩提时代的我。如遇吉旺叔,他必然要向旁人讲述母亲当年是怎么用嘴为我吸鼻涕的,然后冲我感叹说,怕弄痛你小鼻子,看看,你妈对你多少宝贝呵。

陈承丰老师是典型的瘦高个子,我就以貌取人地叫他长脚叔。长脚叔童心不泯,对孩子有种天然的亲和力,他常逗我玩,几乎把我当玩具看,也可以说是我当年主要的玩伴。长脚叔曾送我一双他家传的小银筷,我正式学用筷子大概是那时开始的。记得有一次晚饭后,我跟母亲说要大解,她说你先去厕所,等洗了碗筷就去帮我擦屁股。不想母亲忙完竟忘了这事。当我在那个偌大而灰暗的厕所里哭喊得精疲力竭时,亏得长脚叔恰上厕所,把我救了。至今,母亲每每说起此事,仍有一丝浅浅愧疚浮现脸庞。

我对长脚叔感恩戴德,但不久的一个晚上,我却着实伤害了他。那时,除了休息日,教师都要夜办公。父亲常年在外演出,家里没人看管我,这就意味着母亲去夜办公前要先打理我睡下。我胆小,最怕夜里独自一人在家的这段时光。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寝室楼窗下的操场上至少有一个排的猫在举行狂欢派对,猫们此起彼伏似泣如诉的叫声如婴儿啼哭,吓得我在被窝不能自已。我决定去母亲办公室。起床后,我觉得冷,就顺手披了个毯子,光脚向楼梯走去。话说长脚叔正好内急,去上厕所。从办公室到厕所必须得穿过一个长廊,长廊的尽头是楼梯口,楼梯口自下而上看去正好对准我家寝室的门。我刚出门隐约听到有脚步声自远而近,以为母亲回来了,不由带着哭腔含糊其辞地喊了声妈妈。我的动静势必引起了长脚叔的注意,他抬头一望,啊唷姆呵,撒开长腿飞也似地逃回办公室。现在想想这一幕确实恐怖,逆光中,一团恍惚的人影,伴以呜呜哽咽,这视听效果,怎么不让人吓个半死?与此同时,长脚叔的举动也吓着了我。我一阵呻吟,折回屋里,一头扎进了被窝。听说长脚叔跑回办公室时,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同事纷纷问其原因,他却缄口不言。可能长脚叔有些迷信鬼怪,认为夜里见了不该见的东西之后,不许跟人说的。同事们展开了七嘴八舌的猜测,把气氛弄得神秘而紧张。当夜,待母亲回到寝室,发现我脚底沾了一层厚厚灰尘后,才恍然大悟。为及早消除大家尤其是长脚叔的疑惑,母亲当即把他和住校的同事都叫来,亲眼见证我这双肮脏的脚。大家见状,哄堂大笑。谜底算是揭晓了,同时也解了长脚叔的心结。我很后悔,吓谁都不该吓长脚叔。但愿长脚叔当夜能安然入睡,一夜好梦。

翌年八月二日,妹妹黄敏出生。我们成了四口之家。为了便于母亲做产,暂时把家安在市门头,之后有了市门头一段生活。

家住剧团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在剧团工作。我们家就安在白石头的剧团。那是一所现已荡然无存的带有附属房的四合院。院子很大,当时电影站也设在这里。我实在太小,很多事要借助长辈的回忆才能相对完善我的记忆。尤其是发生在我还抱手时的事。很难想像我幼年的模样。好在父母留了些照片,我还能与遥远的自己见上几面。有一张很有意思。说是大伯父从宁波老家来宁海看我们时拍的。照片里我戴着肚兜被大伯父抄着脚底单手悬空托起。看得出,我站立不稳,全凭大伯父用手摇晃着控制短暂的平衡。黑白照,辨不出肚兜色彩。但有素描感。背景很典雅,是剧团道地边上花坛一角。后来我有了儿子,也照样拍了一张。彩照里的儿子戴一红肚兜,胆子没我大,摁下相机快门时,儿子本能地伸手抓了把我汗衫,留下了颇有趣味的瞬间。此属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那年盛夏,剧团和电影站响应号召,去支援农业“双抢”。一天傍晚,大家割完稻,拖着疲惫的身子从田头回来。刚进剧团大门,远处传来卖酒娘的吆喝。吆喝声高亢悠长似自带音响,不啻舞台人物出场前的一阵叫板。倘是名角,此处应该有掌声。吃白酒板来,白酒板。那腔调极具表现力和感染力,远超专业演员水准。就像吴刚换大米喊不过郭达一样。卖酒娘的出场了,有节奏的小脚步似一路舞台圆场,夸张地将担子挑进了剧团大院,并款款在道地歇下。此刻,摆在大家眼前的哪是酒娘?分明是从天而降的琼浆玉液。面对致命的诱惑,一人来一碗是必须的。大家端着碗,或蹲或立,就在道地吃喝起来。这本不干我事,断奶不久的我还让人抱着,没发言权也没行动能力。然而就是因为我如木偶般的身不由己,在这集体大家庭里你抱抱我喂喂地被酒娘露灌醉了。酒娘也称酒酿。后来我知道《徐霞客游记》载:有卖浆者,连糟而啜之,即余地之酒酿也。胡老师,不好了,小丹酒娘吃醉了。有人喊着抱我去见厨房做饭的母亲。母亲接过我,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定神一看,我满面通红,眼珠倒瞪,呼吸急促。母亲毕竟是小学教师,还算冷静,即去道地问大家。都有谁喂过小丹酒娘?没想到好多人面面相觑后都点头承认了。这下吓坏了母亲,喂过的人实在太多了。她估计我一个人吃的量肯定多过他们任何一人。怎么办?得送医院。医院也在白石头。出大门,绕过白石头水井,斜角穿过露天篮球场,便是医院后门。到医院我已不省人事,以至于扎针输液的疼痛对我如隔靴搔痒,浑然不觉。陪我们去的叔叔阿姨跟医生护士很熟,他们平时或多或少都参加过单位篮球友谊赛的。医生安慰说,没事的,一觉睡到大天亮就好了。不过小人是不能喂介许多酒娘的,脑子醉坏了怎么办?医生最后一句话母亲听进去了,之后密切关注我大脑发育情况。直到我蹒跚学步,当她试着教我几遍指认张贴在剧团墙上的宣传漫画《群丑图》后,才放下心来。同时,能任意报出《群丑图》里几十个人物的表演一度成了炫耀我智商的保留节目。

你信不信,介小人,这图里每个人头的名字都晓得的。一个叫凤的阿姨见有外人来,会不失时机地牵上我向人展示我的能耐。她指《群丑图》其中一个头像问,这人叫什么?我答,酒娘(周扬)。这个呢?酒心慌(周信芳)。然后凤阿姨叫别人指问,我很配合,有问必答。八斤(巴金)、甜咸(田汉)、惬意(夏衍)、叮铃铃(丁玲);报齐白石时,我会指大门外那块横卧的白石头说,吃白食。我生在象山丹城外婆家,取小名为丹,与赵丹同名。赵丹那时恰好成了坏人,为避讳,我总企图跳过。凤阿姨明白我的心思,故意逗我报。她说她就喜欢看我羞而不答、闪烁其词的样子。时过境迁,现在在这里敬请文艺界老前辈原谅,我牙牙学语,口齿不清是自然生理现象,丝毫没有丑化诸位尊姓大名的意思。也敬请才貌双全、德艺双馨的赵丹先生原谅,你在《群丑图》里实在太丑陋了,何止我一人把你当了坏人?多亏你们知道那是个非白即黑的年代。除了好人,就是坏人。

其实我小时候并不算聪明,看图认人无非是一种条件反射。配以奖励,这把戏连有些不是灵长类的动物也学得会。后来再长大些就更好玩了,在剧团白天排练夜里演出的环境里,我不可避免地学会了点戏剧表演。在叔叔阿姨零食的激励下,叫我唱段什么演段什么是家常便饭的事。一时间我成了大家闲时共享的宠儿。记得一个叫启的叔叔在我表演后,带我去了桃源桥买苹果。苹果是奢侈品,论只买的。启叔挑一个最大的准备过秤时,我冷不丁嘟囔了一句,我妈妈也喜欢苹果的。这场面尴尬了。启叔买一只也是暗自咬牙的,如买两只,那恐怕得吃上半个月的素食,才能勉强填补囊中空缺。正当启叔迟疑时,水果婆婆不失时机地递了句分量很重的台词,小小人介有孝心呵。一记重锤,敲定结果。启叔的慷慨,揭露了我利用他人的慷慨来尽自己孝心的自私行为,值得批评。但也是因为我的贪婪,无形反衬出启叔在大家心目中的慷慨形象。

母亲说,那时我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最大的好事是以我为媒,少男少女把我当作不可或缺的活道具,牵来抱去,穿针引线,巧妙掩护了他们还处于初级阶段的隐秘恋情。后来还真成全了好几对美好姻缘。坏事一般是别人教唆做的。譬如电影站有几个叔叔激将我,偷偷递我半块砖头,说要试试你有没这力气把它扔到厕所糞池里去。以前厕所是糞池上安个木马,如厕就依次坐在圆口的架子上。我逞能,接过砖头吭哧吭哧就往厕所进。正在出恭的俞叔不知是计,还拿腔拿调温馨问我,小丹啊,搬砖头干嘛呀?我涨红着脸,没功夫搭理他,憋足一股劲,猛地将砖头扑通扔进糞坑。随着俞叔一聲惨叫,外面即传来众人一阵不怀好意的嘻笑。俞叔哭笑不得,提着裤子出来就指我小脑袋说,这小鬼,听大鬼哄了。事隔多年,我仍心存内疚,未知他对那臭名昭著的恶作剧是否还耿耿于怀。

大画家与小剧种

大画家是潘天寿先生,小剧种是宁海平调。

画家太大,大到可与比他长两辈的吴昌硕、齐白石和长一辈的黄宾虹并驾齐驱进入“20世纪传统中国画四大家”行列,让世人高山仰止。剧种够小,小到发源于弹丸之地,只流行地方一隅。从戏剧百花园中寻找,仅是不起眼的小花一朵。

画家再怎么大,也是从宁海这个小地方走出来的。宁海是潘天寿先生生于斯,长于斯,时常魂牵梦绕的家乡。

1963年5月24日,六十六岁的潘天寿先生喜闻宁海平调剧团来杭演出的消息,决意忙里偷闲去解放剧院观看宁海平调传统剧目《金莲斩蛟》的在杭首演。

身为浙江美院的一院之长,潘天寿先生很忙。自上年年底以来,刚忙完由上海美协和中国画院主办,在上海美术馆元旦展出的“潘天壽画展”后,又接着忙于他几年来一直在筹建书法篆刻科的事。

话说1961年4月,文化部在杭州召开首次专业性的全国高等艺术院校教材编写的重要会议。潘天寿先生一贯主张国画要与西画拉开距离,倡导国画要传承“诗、书、画、印”四全合一的完整艺术,然国画系大多学生作画后,都难以创作诗词,拟撰题跋落款。在会上,先生情绪激动地说,现在学国画的学生不会在自己的画上题字,简直是个笑话。书法是我国传统艺术,目前书法家和篆刻家年事已高,如不重视培养,将后继无人。他建议美术学院设置书法篆刻专业。同时,也可给国画系的学生开设书法篆刻课,并全面加强古典文学教学。事后,文化部很重视先生的建议,指示浙江美院试办书法篆刻专业,为全国美术院校开设书法篆刻课提供经验。翌年,浙江美院决定在国画系筹组书法篆刻科,成立了由院长挂帅,吴茀之、陆维钊、诸乐三、沙孟海、朱家济、刘江等七人组成的书法专业筹备组。当指定陆维钊先生起草的《关于开办书法篆刻专业筹备情况的报告》呈上院长办公桌后,潘天寿先生就为当年暑期如何招收书法篆刻专业新生和开科教学等诸多事宜而殚精竭虑。

寝食难安之际,恰逢宁海平调剧团赴杭演出。这对潘天寿先生来说,不啻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还未观看演出,少儿的记忆提前被久违的家话乡音唤醒,那原汁原味的腔调开始滋润起心田,暂缓了精神压力。

1963年5月24日,杭州的傍晚天气有些闷热,人们大多穿上了衬衫。为显庄重,潘天寿先生特意换上一套薄薄的黑哔叽中山装。也许先生想过,今天我以戏剧的名义,去与陌生的家人会晤,是要有点仪式感的。天色不晚,太阳尚未完全沉入西湖,先生竟如孩子一般兴奋起来。先生用宁海方言,叫上一位同乡学生,从南山路兴冲冲赶往解放剧院,去重温宁海平调。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1963年1月29日癸卯年正月初五,黄道吉日,宁海平调剧团分管行政和业务的副团长黄永清和教师胡笑芬在夫家宁波喜结良缘。婚期仓促,是因为新郎要急于归团着手准备一次为期数月的巡回演出。新人合计,待剧团5月份到杭州时,新娘也随即抵杭,和新郎在人间天堂团聚,再续蜜月。

1963年早春,宁海平调剧团从宁海始发,一路敲锣打鼓向杭州高歌猛进。5月24日上午,剧团自萧山换台基到杭州。下午,黄永清约同恰出差在杭的二哥黄永仁,去城站火车站把胡笑芬接到西子湖畔。晚上,离演出还有半小时,解放剧院厢房间如一锅烧开的水,煞是纷繁热闹。演员或化妆着装,或轻念台词和高吊嗓子,一派临战景象。

可以想象,此时厢房间蓦然出现两位操家乡口音的一老一少,会给大家带来怎样的惊喜。老者用浓重的宁海话作了自我介绍并说明了来意。我俩是浙江美院师生,都是宁海人。听说宁海平调剧团来杭州演出,我们来会会老乡,听听家乡戏。气氛片刻宁静之际,黄永清看老者眼熟,似有图片在脑海里掠过,顿时猜出谁来了。他便连忙迎上,恭敬地问,初次见面,如没猜错,先生可是潘院长?老者频频点头,连连称是。黄永清从潘天寿先生和蔼的容颜里读出了他对自己机敏判断的赞许。黄永清说,潘院长,我团杨先达团长是老艺人出身,上年纪了,近来巡演疲惫,现在休息。我是副团长,黄永清。这里嘈杂,请潘院长移步去我寝室坐坐。那里安静些。先生笑容可掬,眯着慈祥的眼说,也好。不过演出在即,不影响你工作吧?黄永清说,没事没事。有事,会有人来寝室叫我。正当起步,黄永清发现那位陪先生一起来的同乡学生已被刘兴官老师扮演的独角龙形象牢牢牵住了魂魄,一时动弹不得。专业演员有职业规矩,演出前,须在后台默背台词和唱腔,试图忘我体会并全身心进入人物角色。倘若根据剧情需要,设计了高难度的招式,那得自念锣鼓经,着重温习几遍。在《金莲斩蛟》中,青面獠牙的独角龙是最出彩的第一反角,演出效果甚至盖过正角男女一号。此刻,独角龙见有一观众在他即将粉墨登场时,来台后探班,霎时来了精气神。只见他拉开山膀,摆出各种架子花脸的架式,逐一亮相,同时耍起满嘴吞吐如蛇舌的獠牙,上下翻飞,左右横跳,令人眼花缭乱而目瞪口呆。先生见状,给黄永清使了个眼色。黄永清会意先生的潜台词,便没招呼那位同乡学生,任其陶醉。

来到寝室,黄永清略带羞涩地向潘天寿先生引见了新婚妻子。一阵客套后,黄永清简要汇报了剧团几年来的改革和发展以及这次巡演的票房情况。先生听后,略加思索。他用手习惯地扶了扶黑框眼镜,顺势轻轻抚过平头短发,郑重地说,你们做得很好。平调作为地方小剧种,跟其他剧种一样,既要继承自身独有的传统艺术特色,张扬艺术个性,又要不断借鉴和汲取兄弟剧种的精华来滋养。如此,取长补短,革新自我,宁海平调才能健康成长,才有旺盛生命力。先生话音刚落,有人来报,要黄永清即去处理一件急事。救场如救火。黄永清说了声对不起,就跟那人跑去了现场。寝室少了个主角,一时造成冷场。好在一直旁听的胡笑芬也不怯场,随即无缝对接般地跟先生聊起了她前年报考浙江美院的事。原来胡笑芬1961年象山中学毕业时,教她美术的薛炳元老师曾建议她考浙美。那年,先报送学生专业作品,再依据作品质量发放准考证,考生在指定的各地考场进行考试。象中准许设有考场。很遗憾,胡笑芬没考上,不然这时她就是美院在读的三年级学生了。先生出于善意,拣了个客观原因说,前年还是国家困难时期,全国高等院校都不同程度地缩招学生,艺术院校尤甚。1959至1961这三年的考生相对是吃亏了的。胡笑芬谦逊地说,不是我生不逢时,而是自己还不够优秀。先生安慰她说,其实把美术当业余爱好,也蛮好的。这时,胡笑芬灵光一闪,竟斗胆向先生提了个要求。她说她很想要回报考作品,给自己留个念想,潘院长可否帮忙查找查找?不想先生满口答应。并诚恳地说,我到院里查查档案,如果找到,一定给你寄去。恰在此时,《金莲斩蛟》开场锣鼓骤然响起。

事隔多年,黄永清调入了宁海文化馆工作。馆里的美术干部杨象宪跟黄永清说,他就是当年跟潘天寿先生一起来看戏的同乡学生。那年,杨象宪是国画系五年级学生。杨象宪说,潘天寿先生以前在宁海看过老版《金莲斩蛟》,比较了解改编后的《金莲斩蛟》,说戏剧也属综合艺术。无论剧本还是音乐,舞美还是服装,各方面都有新的突破。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巡演以来,多场次和高票房就是最好的证明。先生还说中国传统戏剧仿佛一棵大树,艺术表现形式的创新,则赋予了阳光和水。艺术是活的,有生命的。杨象宪的补充回忆,给大画家和小剧种的故事平添了一个圆满的结尾。

2022年3月14日是潘天寿先生125周年诞辰日。时至今日,年逾耄耋的黄永清和胡笑芬重提五十九年前六十六岁的潘天寿先生遇上宁海平调的往事,布满皱纹的脸上依稀荡漾出先生1963年画就的指墨《新放》里那缕缕生机勃勃的涟漪。当然,空灵的留白是供读者想象的,一如先生同年创作的《雁荡山花》里的山。你说没山,他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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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潘天寿《雨后千山铁铸成》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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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海县潘天寿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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