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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弹之痛

2022-06-24于燕青

文学港 2022年6期
关键词:坐轮椅中弹子弹

于燕青

世界很大也很小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医院,再邂逅他,也是在医院。仿佛地下党接头,地点,老地方不变。只时间过去了40年。再邂逅发生在父母住院期间,那时我天天跑医院。那天,我刚出医院大门,就遇见好友珍和她丈夫,珍说他们来看望一个病人,珍是坐轮椅的人,常做义工。我总是被她的爱所感动,仿佛她是为了给这世界带来更多的爱,才坐轮椅的,没有谁比她更能体会受病痛所困之苦。我说我是来探望父母的,那就顺便也去看望一下这个病人。我说我家住得近,看看他有什么需要可以帮忙。我问了珍,知道了这个病人的楼层床号,知道病人叫如强。我去的时候,如强正躺在床上吃午饭,他是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也是坐轮椅的。他来医院治疗褥疮,他漂亮的妹妹在照顾他。床边放着他的轮椅。这迎面一见,我像是被谁击了一掌,面对如强这备受摧残的身体,我某个记忆区域被迅速激活、并徐徐展开……我问如强,你是不是在龙海华侨医院住过院?如强愣了一下,说住过。再问下去,就是他了。只不过我那时还不知道他叫如强,只知道是一个站岗时被子弹打中的人,一个大不幸的人。天底下没有如此相同经历的人了吧?我至今感到诧异,我是个不认路也不认人的人,路盲加脸盲。对于一个新人,见上五次以上甚至十次,也許还记不住。何况他当年不是我的病人,我从来没有给他采过血,我那时在华侨医院的化验室工作,只是远远地见过他几面,何况,40年过去,流光与苦难,这两把整容刀几乎将他的容颜彻底改变。

他出院后,我去他家看望。他的家在漳州市下辖的郭坑镇。从漳州市区出发,开车约二十分钟,我不会开车,每次都是搭别人的车去。从年轻时见过他,听过他的故事,到如今熟悉他,这中间隔了40年。40,这是一个苦难的倍数,如强在轮椅上坐了40年,多少春花多少秋雨。40年,可以让摩西在旷野完成上帝对他的磨练,堪当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的大任;40年,可以让一个国家从贫穷走向富强;40年,可以让沙漠变绿洲;40年,包揽了一个人人生的童年青年壮年时代。40年后的如强依然住在40年前的老房子里,这座建筑和他一同老去,一同饱受沧桑。这是一所废弃的旧邮局,没有电梯,颓旧的窗子,斑驳的墙壁,似乎专为如强准备,就像地坛专为史铁生准备的一样,仿佛40年的老房子才装得下他40年的苦难。如强的老母亲也来陪伴他,和他同住。这个瘦小的老妇人,看上去精神萎顿,常常蜷缩在椅子里不声不响。这是一个心脏被子弹洞穿过的母亲。是的,每一颗子弹都是射向母亲的心脏。这话哪个名人说的我忘了,我只能说,她的表情很符合她的经历。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如强的大妹妹特地跟我说:“燕青姐,我哥这件事政府很重视,列入军人生活补贴也是可以的,请护工也有补贴。”这是她的原话,之前,如强也一再说到他每月都有不错的收入。他们的善良,他们如此的知足和感恩反倒让我更心酸。这位妹妹,一直在照顾他,多好的人呀。我写这篇文章并没有责怪谁的意思。

我第二次来的时候,房子有了些改观,厕所新装修过了,屋子里换了木地板,还多了一个大鱼缸,说是他弟弟的房子拆迁暂寄这里的。鱼缸与这所老房子很不般配,鱼缸没能改变这房子根深蒂固的颓旧,即使这样,我也希望鱼缸能永远存放在这里,多少能给这间屋子带来些生气。如强的生活半径太小,没有电梯他不能下楼,且不说没有电梯,即使安上电梯,他也不能马上出这个院子,暂且称这个小小的荒芜的地方为院子吧。因为院子门口有一个小陡坡。

楼下本来还住着另一个坐轮椅的男人,当初我来看如强,也顺便去看望他。听说他被人从后背敲了一棍子,就瘫痪了。什么缘由我不知道,也没敢问,只知道此前他是管庙的。这次来就见不到他了,本想给他带点东西的,她老婆照顾他很辛苦,一想到他老婆那张愁苦的脸我心里就难受。后来,我婆婆来了,住院卧床不能离开人;婆婆回家了,接着疫情又来了,这样过去了一年;再来,楼下那个坐轮椅的人就走了,去天国了。我的心咯噔一下,就想,有些事真不能拖,以免成为永远的遗憾。

和平时代的两颗子弹

40年前,我只是听本院的医护人员,也就是我的同事说起他令人嗟叹的身世。其实他已被我写过,我在一篇描写医院的散文里写到他,那时还不认识他。我写道:“轮椅上的年轻人,脸上淡漠的表情明示了他坐轮椅的资深,黑铁一般的时间里,他要把轮椅坐穿?他是那么的年轻,20岁左右,他有时被另两个年轻人推过阴霾的病房走廊去晒太阳。长久不正常的生活使他苍白的肌肤如病房的墙壁。我后来知道了他背后的故事,那个全民皆兵的时代,三个年轻人是同一村子的农民,那时,除了地富反坏右都算民兵,就那么一穷二白的农村,硬是怕被地富反坏右破坏了,每天夜里民兵轮流站岗保卫社会主义新农村。交接岗,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对着他放了一枪,原本是开玩笑的,以为是空枪。没想里面有子弹,一枪就打中要害,下身瘫痪。这是怎样的大不幸?最灿烂的年龄,忽然被限制在一把椅子上。那两个肇事者也成了倒霉蛋,从精神上、体力上、物力上都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而这代价将随着受害者的生命,绵绵无尽期。有一天,他们恐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拖死,还不如当初一枪打死他,去坐几年牢。那样他好受,我们也好受……’不知道该谴责还是认同这话,但我知道理性往往包含着残酷,人道往往包含着不人道,这矛盾恐怕要永远困惑着人类。我不知道轮椅上的人是想死还是想活,他古堡幽灵般的脸上,一双眼睛像从未亮过的灯,让我心痛。倘若,这苦难能置换,那两人也是不愿意的吧?将心比心,人非经历大苦难也难有大爱心。那个轮椅上的人能否饶恕他们?大爱和大赦都不是容易的。”

现在才知道,我写的情况并不全对。当年我见到他的时候,是他刚经历了中弹、手术、昏迷等一系列苦难,正在煎熬中,正在死亡线上挣扎。那时,一切都摆在他的脸上,从他依然英俊的脸上能看到不甘不愿、甚至死亡的阴影。那时周杰伦还没成名,现在,我可以更确切更形象地描述如强当初的样子,那就是周杰伦的模样,只是眼睛再无神一些、脸色再死灰一些、表情再绝望一些。当年他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像一帧照片在我的脑海里40年不褪色。

我怎么也想不到,40年后,这个曾让我心痛的人會面目全非地出现在面前,流光可怖,苦难可怖,他已经从一个帅气的青年成了一个不帅的,甚至有些丑陋的中老年人了。我知道在苦难中煎熬的人容易老,我的膝关节做过几次手术,最后那次手术把整个膝关节都切开了,术后的康复训练常疼得我发抖、大汗淋漓、咬牙切齿、五官走形,于是那段时间我的脸变得异常老丑,甚至狰狞。更何况经历过大苦难大疼痛的如强。在如强家,我见到如强的两个妹妹,都不年轻了,却依然美丽,很有气质。我第一次用“很有气质”来形容农村长大的女人。我们这一代的人,出生农村的,有气质的并不多。从他妹妹的身上,能看出当年的如强有多英俊。

我第二次来、第三次来,对如强的了解渐渐多起来了,才知道我当年那点听闻实在太皮毛了。原来,如强当年站岗是为了保卫郭坑大桥。当年的郭坑不是如今的郭坑,当年的郭坑是漳州九县一市的交通要塞,当年最主要的交通工具火车,就是从郭坑穿越而去的,火车站就在郭坑,郭坑大桥也就显得无比重要。那个时候物质匮乏,不时有人在桥下炸鱼,给大桥带来隐患。于是当地领导在民兵中选拔了精干、可靠的人来保卫大桥。被选上的人每天有十个工分,是当初农村最高工资了,这是很让人羡慕的一份美差。当年的如强,家庭出身好,哥哥又是军人,政治可靠,人也长得帅,还会拉二胡,是当年杰出的青年。19岁的如强光荣当选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天,如强站完岗,交接班后,没有马上离开。此时,旭日东升,天空朗朗,他的心情好极了,就坐下来拉二胡。他拉的是电影《闪闪红星》里的插曲:“……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他拉得慷慨激昂。是的,19岁,正是热血沸腾的年龄,黄金的年龄,人生的序幕刚刚拉开。19岁,命运向他展示出魅惑的笑脸,似锦的前程正在向他招手。19岁,的确是雄鹰展翅的时候,他的肩膀似乎真的长出了翅膀。可是谁能知道,下一秒,厄运的脚步已经登临。接班后的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端起枪对准如强扣动扳机,他只是想开个玩笑。他心想,枪膛里面没有子弹的,昨天他都打开枪膛看过了,可是他不知道,下一班岗,有人把两颗子弹又送进了枪膛,他浑然不知,他违反了枪口不能对准人这条铁律。他大胆地连续勾动扳机,两颗子弹迅速出膛,“嘭嘭”弹无虚发。发发打在如强的身上。一时间山崩地裂、鲜血如注,如强倒在了血泊中不省人事。子弹的速度远远超过雄鹰翅膀的速度,何况,雄鹰还没来得及展翅飞翔,就被这罪恶的子弹残酷地折了翅。

如强被救护车载到医院抢救,做了一整天手术,割掉了一个肾,术后,持续昏迷,不知过了多少天,他终于从死亡线上回来了。可是,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当他睁开眼睛,当他神志清醒后,当他知道一个肾被割除了,一只手和下半身废了,当他知道从此只能坐在轮椅上,靠一条输尿管排泄,他万念俱灰……那两颗子弹何止是两颗子弹呀,它们“砰砰砰”无数次地在梦里射进他的心脏,把他惊醒。他看到的也不再是锦绣前程,他看到的全是颓废、荒芜、死亡。他无法与颓废、荒芜、死亡对抗,他只能把自己也变成颓废、荒芜、死亡的一部分。他痛恨自己被救活,他终日躺在床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笑容、不再说话、甚至不吃东西。任何人来探望他,都一言不发,死人一般一动不动。他想让上半身和下半身一同死去,他选择了死,他不肯配合治疗,几次拔了输液管。这个乍看上去像港台影星的人,他面容的酷,不是装酷,不是天生的酷,他的酷是命运加给他的残酷。

冷兵器中,你对子弹了解多少

我想起第一次来看望如强时,如强说他当初中弹,血流不止,要是救护车晚来一步,他就没命了。我知道失血过多就会死亡,这是常识,我能理解。接着,他说,他是被打了两颗子弹,“两颗呀!”他重申了一句,又说,当初中弹,非!常!疼!这三个字被他加重了语气。我当初在医院听说他的事,以为他被一颗子弹打中,这出乎我的意料,更出乎我意料的是“疼”这个问题。生长在和平年代的人们,关于子弹,都是从电视上看到的,我也一样。我忽略了“疼”。我感到了我的无知,竟然不知道被枪打中“非!常!疼!”我忽然就想,那些在战场上身中数弹的人,那是怎样的疼!可是我在电视里看到的多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所以看不到他们的痛,更多的是看到他们的英勇,这就误导了我。

我因此做了些了解。我惊讶地得知,子弹射击到人的肉体时,进入皮肤,也就是入弹口会留下一个很小的洞,但进入肉体后,子弹会以570米/秒的速度穿行,这种速度会给身体带来震波,这震波会在皮肤上形成直径达12厘米以上的出弹口。据说,近距离打中头部,大面积的头盖骨会被掀翻,死相非常恐怖。有人说,一旦被子弹打中,瞬间就丧失了作战能力。或许刚刚中弹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感觉,但是一分钟后,子弹带来的巨大伤害就会遍布全身。如果是非常近的距离中弹,子弹会瞬间爆炸,身体中弹的部位会快速烂掉,出弹孔会形成一个非常大的洞。

我在网上看到对朝鲜战争老兵的描述:“在一次与美军的战斗中,他上了前线,被美国士兵汤普森的突击步枪击中了小腿。那种感觉真的是不能再糟糕了,亲眼看见子弹把我小腿上的骨头和皮打飞了,而且还有一颗子弹打掉了我的一整只耳朵。那个时候我觉得下半生就完了,不一会儿疼痛就使我感觉要昏厥一样,瘫在那里一动不能动,子弹在我身边飞来飞去,我尽力去躲避。但是一颗子弹直奔我来,那一刻知道我的生命就要完结了,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但最终我的战友救了我,这才侥幸从战场上得以逃脱。”枪弹,哪怕击中的只是小腿的部位,也可能要截肢或者丧命。可见,子弹对人的危害非常惊人。

大自然真是奇妙无比,在亚马孙地区的雨林中,有一种体形很大的蚂蚁叫“子弹蚁”。子弹蚁之所以拥有这个名字,并不是它长得像子弹,而是它的尾部有毒刺,毒刺中的毒液是致命的,是蚂蚁家族中最强的毒素。虽然对人来说,它的毒液量不致死,但如果被它蜇伤,那感觉就像是被子弹射中一样,所以被称为“子弹蚁”。生物学家是这么形容被“子弹蚁”刺中的感觉:“就像是被一根长7公分的铁钉扎入脚后跟一样”。而且被“子弹蚁”刺中后,那种灼烧的疼痛会持续24个小时,并且被刺中的部位还伴随着严重的痉挛。也由此可见,被枪弹打伤有多疼多遭罪了。被“子弹蚁”叮咬像中弹,有老外为了亲身体验被子弹打中的感觉,让“子弹蚁”叮咬自己。当“子弹蚁”的毒刺刺进他的胳臂,很快,他就疼得在地上打起滚,大汗淋漓、语无伦次、失去行动能力。

由此可见,如强当年被两颗子弹打中要害部位有多疼。对于子弹的路径我亦是茫然不知的。当听到两颗子弹竟能造成6个伤口,也就是如强被两颗子弹打出了6个伤口,我几乎不理解。如强的妹妹向我解释了两颗子弹的走向:一颗子弹穿越如强的腰部又穿越正在拉二胡的手,这样就4个伤口,另一颗子弹穿透腰部,直接摧毁了一个肾。这样又两个伤口,总共就6个伤口。有了上面的那些了解,我能知道那些伤口是很大的,致命的。

這样一具垂死的肉身,曾被医生断言,即便醒来,也活不过两年。如今,四十年过去了,他大难不死,依然活着。让我想起史铁生在《病隙碎笔》中写的:“或许‘铁生’两字暗含了某种意思,至今竟也不死。”同样,“如强”竟也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如强,如钢铁一般强。如强,经历了“如死一般强”的苦难,他顽强地活下来了,他配得上名字里的那个“强”字。由于自身的遭遇,他终身未娶,终身坐在轮椅上,靠一条输尿管和一个瓶子维持尿液排泄。如强大难不死,用他几十年的生命见证了子弹对肉体的摧毁是多么残酷,他活成了控诉子弹的活标本。他的大苦难、他活着的不易都是对子弹最形象的控诉,对战争最好的警示。对于那些动不动就叫嚣打一场战争的狂人是最好的驳斥。做义工的珍深深地影响了他,同样坐在轮椅上的珍总是探望关心那些陷入苦难不能自拔的人,如强从此也振奋起来,脸上有了笑容。他家楼下坐轮椅的人,就是在如强的开导下才走出精神困境的,虽然已经走了,但他走得坦然。一个从大苦难中走出来的人,是能活出一些意义的。每当遇到困境时,想到如强我就觉得安慰,仿佛他的苦难就是为了给人安慰,因为苦难是需要比较的。

是谁发明了子弹?加缪在《鼠疫》里塑造了“鲁亢”这个人物,这是一个痛恨子弹的人。他热爱生命,在少年时期就对死刑犯充满怜悯,在鼠疫流行期间不顾生命危险,成了里厄医生最亲密的战友,竭尽全力从瘟神手里抢夺生命。最后,在瘟疫即将过去的时候,看到胜利曙光的时候,他却倒下了,最终被感染而死。为这个虚构的人,我心痛不已。多年前,我去大嶝岛采风,那里有很多卖刀具的店铺。大嶝岛是823炮战的地方。我父亲当年就在那里战斗,目睹了身边的一个小战士中弹身亡。他身经百战,一定见过很多被子弹打死的人,然而那个小战士的死,一直牵动着他的心,因为那死前被疼痛扭曲的面容,挨得太近,就像一次自己的死亡。

炮战之后,大嶝岛留下了众多子弹壳,子弹壳被制作大大小小的菜刀,那都是好钢好铁好铜。我买了一把菜刀,刀身轻盈,刀刃锋利,我用了十多年也没坏。用弹壳制作菜刀,多少有点铸剑为犁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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