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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生水(组诗)

2022-06-24高鹏程

文学港 2022年6期
关键词:古塔海风废墟

高鹏程

天一阁

高阁紧闭。书库沉默。

架子上的灰尘,比书页更厚。

据说,灰尘下的墨迹里,

藏着比烛光更亮的东西。但也有

我们未曾发现的黑。

依旧在下雨。

雨滴,据说来自古老的易经爻辞,也来自于

一个年轻女子的泪腺。

作为一个参观者,我并未读到其中的任何一本。

我没有黄梨洲幸运

也不比钱秀芸更加不幸。

时至今日,所谓善本的标准

将被重新定义。

雨在落。

时间的霉变也从未终结。

一个年轻的生命比发黄的纸页更加脆薄

但架子上的书,依旧保持着无辜的沉默。

只有一只在书页中睡了很久的书蠹

化成了一只蛾子

飞向古老馆阁旁的新柳

在雨声停歇的间隙,兀自震动新生的翅翼。

注:钱秀芸,范钦儿媳,为读天一阁藏书而嫁入范家,但终生无缘登楼。

港口博物馆

桅帆不见。龙骨朽腐。

曾经在海水中荡开的涟漪,已经被置换成了

船木中最深的木纹。

时间如同淤泥。很多事物,只有成为遗迹

或者遗物之后

它的意义才开始闪现——

一叶薄薄的金箔上,依稀还有波浪的起伏

依旧在承担

历史的某种颠簸。

当丝绸在海面上铺展

帝国的荣耀,如晚霞般绚烂而又迅速消逝——

多年后出水的瓷器,依旧闪耀着往昔

珍贵的秘色

远航结束了。而作为远航的愿望还在

依旧有人从被风浪和礁石磨损过的地方

听到了水深之处的召唤

如风。如塞壬的歌声

鼓动着又一艘船,向着未知的水域去重复

古老的冒险。

永丰库遗址

它的前世是南宋的常平倉,贮存着运河尽头的漕粮

它的后世是明朝的宏济库,时间的罚没款

已所剩无几。

它的今生:乌有的粮仓喂养着一段长方形的空白

在空荡荡的遗址里,徘徊良久

感到自己也成了弃儿。

周围的一切似乎已经与我无关

身外的遗址和胸口内的荒凉完成了置换

此刻天色渐暗,黑色沥青路面同样被置换成了

时间的秤杆

闪烁的霓虹,仿佛刻在上面的戥星

暮色、车流,人影纷纷滑落

只有永丰库遗址门口的一枚秤砣,

兀自岿然不动

它不负责称量失重的生活

它仅仅,对时间里走失的那一段空白的重量负责

天宁寺古塔

一座透明的金字塔突然出现在卢浮宫前

你会不会感到奇怪?

一座青砖古塔出现在21世纪的闹市街头,

你会不会奇怪?

现在,在中山西路,一座古塔就这样独自矗立

周围车流不息,人们熟视无睹。

但它并不孤单。

它的身后,曾经有一座恢宏的庙宇。

它的东首

另一座塔曾经和它遥相呼应。

一千多年了,一座古塔,

钉子一样砌在不断变换的时空里,

塔顶的蒿草知道风的凉,塔身的残砖知道雨的冷。

一座古塔,从前它叫天宁寺西塔

现在,它不在西,也不在东

它在自己的中心。

一座古塔被环绕的高楼包围,但它同样

并不在意

它的心中另有海拔。

因为曾经靠近寺庙,一座古塔,对自己说:

倒下的信仰,也是信仰,

沦为废墟的信仰也还是信仰。

白云桥

它拱起的弧度稍稍有些夸张,最高处

接近了两个家族荣耀的项背。

无需借助倒影,它超过半圆的轮廓已自成圆满。

由此,它似乎从不忧惧于流水的涨落,

从桥上走出的庞大家族,已经把步履

印在了更为广阔的路面上。

世事起落,白云飞渡。

两个家族的荣耀早已星流云散。

后来的村民已经无从知晓,

他们的后裔在别处承续的荣光。

他们只是在茶余饭后,坐在桥畔

闲话那匹传说中的白鹿,

随着溪涧两岸逐渐变矮的村庄

进入水深之处。

很多年后,从外面回来的人,在桥的最高处

俯下身来

忽然看见了那些走失的白云

以及白云深处,一张张纷纷聚拢的脸庞。

栖心之寺

一座闹市中的寺院。它的开山者

是否选错了地方?

大殿前的楹联一侧,给出了解释:

僧似山中习静,栖心大自在,

即喧即寂,始知尘市有深山。

它的确经历过深山般的孤寂

在那些艰难的岁月。

最艰难的时刻,

七座塔,紧缩成七炷明明灭灭的香火。

细弱,微小,但终不至于熄灭。

现在,伽蓝七堂整饬完整,

千手观音造像庄严。

而我最感兴趣的,是寺院西侧,一处小小院落。

木构件的建筑,隶篆相间的笔意,

让寺外,那些草书和草芥般奔走的灵魂

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那是在初夏骄阳下,

一间名之为“栖心”图书馆的匾额

突然给我顿悟:

此刻,我正走在明亮的午夜。

此刻,我正走在一炷香火的灯芯深处。

甬江入海

谈不上有多壮观。更算不上什么奇迹。

江面并没有更宽阔,水声

也没有更大。

两岸的大米草,依旧密集,彼此抢夺着地盘。

一只滑动的水鸟,轻易地

就穿过了江海的界限。

我去过它的源头。我到过它奉化江和姚江的上游。

在中游,我见过老外滩的灯红酒绿。

三江汇流时的泥沙与漩涡。

我知道疲惫是怎么回事。颠簸是怎么回事。

抵抗污染和诱惑又是怎么回事

保持初心,矢志不渝,继续向前跋涉

是怎么回事。

现在,它终于走到了入海口。

谈不上壮观,也算不上奇迹。

运沙船突突突地驶过,被划破的江面迅速合拢。

只有晚霞把江面染得金红

仿佛在为一个仪式加冕

只有那顆疲倦的蛋黄还在水面上浮上浮下。

而我,也假装成居住在此的当地人,

不惊讶,不激动

暗自摁住了饱含感慨的心跳。

甬江入海的另一种表达

致敬:你四明山间最初的一滴。

致敬:你入海口黄蓝交汇处的最后一抹痕迹。

大米草替代了幼年时期的菖蒲。

运沙船突突突地开动。

曾经的挟持、逼迫,此刻

被我理解为夹道欢迎。

我将继续流淌,用你们不再看见的方式。

我将用流逝证明:时间也可以是液体的

还有暴怒、呜咽和忍耐

以及它们夹杂的表面的浮沫、泥沙、水葫芦、枯枝败叶,

内部的暗流、旋涡以及更深、更隐秘的东西。

有一块

我从上游一直不停搬动的石头,

我不告诉你们那其实

就是我的一颗赴汤之心,不死之心。

我和沿途的事物交换过此岸和彼岸,

而终点并非宗教,

宗教在沿途已经形成,

此刻,你看到的,只是我怀抱的那颗石头的涅槃。

丁酉秋再访花岙岛张煌言

兵营遗址

因为海风劲厉,这里的树冠一律倾斜

连同我们的身体,也被吹得东倒西歪

在海岛,很多事物经不起风吹

大风吹净了空气中的血腥

吹弯了北斗的斗柄

吹空了史书上的字符

包括权力、财富、功业……到最后

都被吹成了潮头上的泡沫

只有石头保留了下来

只有石头砌成的水井、军营还在

但它们,都成了废墟

——没有废墟的历史多么不真实

——没有石头的历史显得多么轻飘

现在,海风还在继续吹拂

吹过我们发冷的骨头——吹过人心的风

其实比海风更加凛冽

海风吹拂——

一个站在废墟上的牧羊女,眼神清澈

她眼中的青草,又从羊群啃食过的地方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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