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V”的组配性质

祁 阳,孟祥婷

(喀什大学 中国语言学院，新疆 喀什 844006)

“小”可以与形容词、名词和动词组合形成组合关系。“小”与形容词组合时，对形容词有一定的限制，能和“小”组配的形容词一般是表示人的外貌特征、性格特点或表示人的心理感觉。“小+形容词”这类用法具有亲切、轻松或喜爱的感情色彩，如“李华有点小帅”[1]。当“小”和名词组配形成“小N”结构时，这类结构表达的意义有两种情况：一类是“小N”仍然表达的是N的意义，“小”是修饰限制名词的，如“小城市”；另一类“小N”结构中的“小”并不是修饰限制其中心语的，比如某个地方因经济发达被称为“小上海”，但实际上“小”并不是中心语“上海”的属性，不是说“上海小”，这类结构常表示具有N的典型特征，在某些方面又不及N的另一事物[2]。

上述研究表明，“小”在使用时，通常会产生字面意义之外的语用义，“小”与动词组配也具有上述效果。“小”和动词组配时，可以形成两类语法单位，且各有特点。“小+V”既可以组成短语，也可以构成一个词。短语“小V”常与准时量宾语和准动量宾语组合形成述宾短语，如“小住一天”“小吃一顿”“小赌一下”，这类用法具有“非正式性、礼貌性、维护面子”等语用功能[3]。具有词语性质的“小+V”既有动词，如“小憩”“小视”，也有名词，如“小吃”“小偷”等。本文将讨论“小+V”在短语和词两方面的性质。

一、短语性质的“小+V”

(一)“小+V”构式及其语义特征

“小+V”组成的短语结构实际上已经形成了一个具有固定构式义的构式结构。一个独立的构式具有形式与意义两个方面，构式表达的构式义不能通过该构式的各个组成部分推导出来，即构式的整体意义大于各个组成部分的意义之和[4]。“小+V”构式的意义不是简单的“小”的意义和“V”的意义的组合。例如：

(1)昨天感觉是第一次冲着陌生人发那么大的脾气，现在想想还有点小后悔。(微博“付影Ying”2021-10-25)

(2)陈荒煤来到珠江电影制片厂，肯定了这个电影剧本，认为“题材、基础都好”，“小改一下就可以拍”。(《人民日报》1967-09-12)

例(1)和例(2)中的“小后悔”和“小改”都不是“小”的意义和“后悔”“改”的意义简单组合。“小后悔”是表达“后悔”意义程度的轻化，“小改”则是“改”的意义在程度上的轻化，这种轻化体现了汉语的主观性。“主观性”是“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5]。“小+V”这个构式主要是凸显行为动作主体的主观感受，其构式义为突出行为动作的主观小量，从而凸显行为动作主体的主观感受。主观小量是指“说话人主观上认为某个量很小”[6]。“小后悔”是要表达“后悔”的程度小，这种小量是表达者的主体感受；“小改”则是说剧本改动的内容大体可以，只需要稍微改动一下就可以了，同时体现了表达者对剧本认可这种主观感受。

(二)“小+V”构式的句法特征

“小+V”作为短语时，具有陈述性和指称性两方面的性质。陈述性的“小+V”构式在句法上主要还是做谓语，如：

(3)在首轮的比赛中，北京队以1∶0小胜天津队。(《人民日报海外版》2003-10-25)

(4)不管多晚，就寝前他总要小喝一两杯。(乔斯坦·贾德《纸牌的秘密》)

这类用法暂时还没凝固成一个动词，“小”和“V”之间结构比较松散，还只能说是动词性短语。如“小胜天津队”和“小喝一两杯”都能扩展成“小小地战胜了天津队”“小小地喝了一两杯”，而已经凝固成动词的“小+V”，如“小憩”“小瞧”都不能扩展为“小小地憩”“小小地瞧”。

陈述性的“小+V”构式还能充当补语，如：

(5)有点小冷，吃得小撑，那就开瓶cavalli吧。(微博“No EmotionKiller_”2019-12-13)

指称性的“小+V”构式可以充当主语、宾语、定语、状语，如：

(6)共产党是最聪明的人，应该机动灵活，小忍为大谋，只有保存革命力量，才能赢得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莫言《红高梁家族》)

(7)由于个人兴趣，所以对开锁的方法有点小研究。(彤琤《笑拥晨曦》)

(8)宽松的廓形设计，款式上有些小复古的感觉。(微博“黑猫的黑”2021-11-04)

(9)李嬷嬷见她可怜，就将她抱回抚养，也没有多费心为她取名字，就小可怜、小可怜地叫着。(可儿《霸道郎君》)

例句(6)～(9)中的“小+V”构式分别充当主语、宾语、定语、状语。通过以上例句分析可知，“小+V”构式充当句法的能力很强，这使得“小+V”结构可以更广泛地使用。

(三)“小+V”构式的语用特征

构式“小+V”在句中有充任多种句法成分的能力，这使其使用频率增高，从而显示出鲜明的语用特征。具体来说，构式“小+V”具有以下的语用特征。

1.谦虚、含蓄

“小+V”构式具有很强的主观性，常常传达话语表达者的主观态度，如例句(3)中“小胜”使表达更加谦虚、客观。“1∶0”的比分确实相差不大，但胜利也是不争的事实，因此用“小胜”是贴切的表达。“小胜”使用的频次很高，已经接近为一个词了。例(7)中的“小研究”也是一种谦虚的说法，说话人在没用钥匙的情况下，打开了铁门，可以说开锁技术很高超，但他说“有点小研究”，表示一种谦虚的语气。

2.口语化色彩浓厚

张云辉认为网络语言有四种：和互联网相关的专业术语；网络新闻使用的语言；网络文学使用的语言；网络聊天室以及论坛中使用的语言[7]。本文中的网络语言指网络文学使用的语言和网络聊天室及论坛中使用的语言。“小+V”结构主要在网络语言环境中使用。通过BCC语料库检索“小V”语料，排除介词结构“从小V”等结构，共有1 634例，出现在“微博”分类中的语料有1 021例，占比高达62%。微博是网民们常用来分享自己日常生活的社交平台，一般都使用口语化的语言。从“小+V”结构使用的场所来看，可以判断“小+V”结构的口语化色彩浓厚。

3.能产性强

一般来说，能进入“小+V”短语的动词具有明显的动作性，是表示动作行为的动词，或者表示心理活动的动词，如“小胜”“小喝”“小安抚”“小爱”“小恨”等。这几类词很多，都能根据语用的需要进入“小+V”结构。“小+V”短语是一种广泛用于网络平台的语言形式，具备网络语言的特点。其中一个特点是说话者为追求新颖，语言表达往往不受以往语言使用特点的约束，如“小分析”“小介绍”等结构均受“小+V”结构的影响，而进入语言交际层面。

二、“小+V”组成的词

“小+V”组成的词分为两类：一类是名词，具有指称作用；另一类是动词，具有陈述作用。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关于“小”的词条中[8]，收录的“小+V”词语用表格整理出来如表1所示。

表1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收录的“小+V”结构词语

(一)词语“小+V”具有两种词性的历时原因

通过表1知道，“小+V”式词具有动词和名词两种性质，这与“小+V”历时的发展有关。“小+V”有两条发展路径：一是保留V的谓词性特征，形成谓词性结构，如小觑、小坐、小憩等；二是“小”做前缀改变“V”的功能，形成具有体词性功能的结构，如小偷、小说等[9]。“小+V”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出现，如：“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庄子》)。这里的“小+V”还是短语结构。在隋唐五代时期开始出现“小+V”词语，如：

(10)急命书吏为简，请展前假小憩之。(唐·牛僧孺《玄怪录·卷四·岑曦》)

(11)若是老丈今日如此说，小觑了小生，是一团私心了，不敢奉命。(明·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

(12)小酌酒巡销永夜，大开口笑送残年。(唐·白居易《雪夜小饮赠梦得》)

(13)长歌敲柳瘿，小睡凭藤轮。(唐·杜甫《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

(14)小修则小得,大为则大验。(东晋·葛洪《抱朴子》)

例句中的“小憩”“小觑”等词都是谓词而且保留到了现代汉语中。现代汉语中“小憩”“小觑”“小酌”等词都具有很鲜明的书面语特征。

名词“小+V”出现的时间晚。近现代以来，中国与印欧语系国家接触越来越频繁，汉语语法欧化特征明显，出现了很多类似于印欧语中的词缀。“小”的一种用法则是可以成为一种名词前缀[10]。“小”做前缀改变“V”的功能，让“小+V”成为名词，如“小说”“小吃”等。“小+V”动词一般用于书面语中，“小+V”名词在书面语和口语中都可以使用。但“小+V”名词的口语色彩更明显，有些“小+V”名词通常产生儿化音变，如“小偷儿”“小抄儿”“小注儿”“小咬儿”等。“小”能够在单音节动词前成为一种名词前缀与印欧语接触有关，但也有例外，如：

(15)三岁而小考者，正职而行事也。(汉·伏胜撰，东汉·郑玄注《尚书大传》卷一)

例(15)中的“小考”在上古汉语中就出现了。总的来说，“小+V”做名词出现的时间要晚于动词“小+V”。下面具体分析动词“小+V”与名词“小+V”。

(二)动词“小+V”

1.动词“小+V”的构成限制

动词“小+V”中的“V”一般是单音节的动语素,该语素在单独使用时是动作性较强的行为动词，如“小憩”“小瞧”等。双音节的动词也能进入“小+V”结构，但整体上不是一个动词，如：

(16)冲动消费了，有点小后悔。(微博“Mhcccccc-”2021-12-09)

这里的“小后悔”具有指称作用，充当宾语，是一个定中短语。

动词“小+V”是一个封闭的类，如果以《现代汉语词典》为规范，那么表1中的动词“小+V”也只有11个词。其中“小写”是兼属名词，动词“小写”和“小修”“小卖”的使用频次很低，“小卖”更是常常与“提篮”一起组成“提篮小卖”这个词语，通过检索CCL和BCC语料库，“小卖”作为动词单独使用的频次为0。

2.动词“小+V”的类型

尽管动词“小+V”是一个很封闭的类，但内部也有差异。动词“小+V”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小+V”动词是行为自动词，一般不能加宾语，如 “小修：对房屋进行小修”；有的可以加准宾语，如“小憩”“小跑”“小睡”“小酌”(1)通过语料库检索，“小酌”有时后面会加数量名结构，数词仅限于“一”，如：女性每天小酌一杯红葡萄酒，就可能让她们远离乳腺癌威胁。总的来说，“小酌+数量名”结构占比不高，只有三例，暂时认为“小酌”属于行为自动词。。“小+V”后面的准时量宾语具有一定的相对性，如“小睡了五分钟”和“小睡半小时”的时间量是不一样的，甚至在更丰富的语境中可以说“小睡了一年”。如童话故事中，“魔王每次一睡就是千年，但这次只小睡了一年”，显然“五分钟”“半小时”和“一年”的时间量差异比较大，但都与“小睡”形成组配关系，体现了“小睡”选择准时量宾语的相对性。但总的来说，动词“小+V”后面的准时量宾语都是一个较小的量。如果前后分句存在两个时间量，“小+V”通常也与较小的时间量组配，如“魔王每次一睡就是一年，但这次只小睡了一千年”的接受度显然比“魔王每次一睡就是一千年，但这次只小睡了一年”要低一些。

另一类“小+V”动词是行为他动词，可以加一般宾语，不可以加准宾语，如“小瞧”“小觑”“小视”“小看”，“我们真是小看/小觑/小视了他”。一般情况下，这几个动词常与“不可”搭配，组成“不可小瞧”“不可小觑”“不可小视”“不可小看”。

动词“小+V”出现行为自动词和行为他动词的分化，我们认为与“小+V”结构中动词本身的性质有关。“小+V”在发展过程中的一条路径是保留“V”的谓词性特征，如果“V”本身是行为他动词，形成新的动词“小+V”也是行为他动词；如果“V”本身是行为自动词，形成新的动词“小+V”则是行为自动词。

3.动词“小+V”的句法功能

语法化“要经历丧失原有范畴特征、获得新的范畴特征的过程”[11]，短语“小+V”到词语“小+V”的词汇化过程也是如此。动词“小+V”在句法功能上，既保留了一般行为动词的部分范畴特征，也丧失了部分范畴特征。一般具有可持续动作的动词可以重叠，动词“小+V”不能重叠，如“考虑”可以重叠为“考虑考虑”，表示劝说、尝试的意义，但“小看”不能重叠为“小看小看”。“小+V”表示否定时，前面不能直接受副词“不”修饰，副词“不”和动词“小+V”之间要添加能愿动词，如“不要小跑”“不要小瞧”“不可小觑”等，不能说成“不小跑”“不小瞧”“不小觑”等。此外，有的“小+V”动词可以带宾语，有的则只能带准宾语。“小+V”和一般动词在语法上的差异对比如表2所示。

表2 “小+V”式动词与一般动词的语法对比

(三)名词“小+V”

1.名词“小+V”的同形异类

上文说到，名词“小+V”中的“小”一般可以认为是构词词缀，然而在实际使用过程中，名词“小+V”中的“小”会产生性质变化，具有副词的性质，名词性质的“小+V”向短语“小+V”过渡，产生同形异类的“小+V”结构。所谓同形异类的“小+V”结构是指，原本为名词性质的“小+V”语言形式，在一定语境下具有状中短语性质。例如：

(17)近特意从网上搜集了一些奇思妙想的题目来考考他，顺带也小考了一下康康。(微博“葱爷Fay”2020-04-12)

(18)昨天嫂子老大来家吃饭，小炒了几个菜，吃大闸蟹。(微博“波波克拉”2020-10-03)

(19)小吃了一点浪味仙，问题不大吧？(微博“麦搁问啦”2021-02-19)

“小考”“小炒”“小吃”原本是名词，但在以上例句中都可以理解为状中短语，并且都能扩展成“小小地V”形式。“小小”是副词，经常修饰谓语成分，“‘小小+谓语成分’主要表达说话者认为程度轻微的动作或性状，体现说话人低调、含蓄的言说态度”[12]。以“小考”为例，“小考”作名词时是相较于“大考”而言，是指规模比较小的考试。当“小考”用作短语时，可以作谓语，例(17)中可以改为“顺带也小小地考了一下康康”，体现说话者的主观态度。短语“小V”与短语“小小地V”一样，也能体现说话人的主观态度，主要体现说话者认为动作的程度很轻微，具有亲昵的语气作用。

2.同形异类“小+V”产生的原因

名词“小+V”中本身便含有一个动词性语素，如果“小+V”出现在谓语位置，很容易复原“V”的语义特征，同时也受到“小小地V”类似的结构影响，更容易将谓语位置的“小+V”理解为状中性质的短语结构。除此之外，能进入“小+V”状中短语结构的动词是一个比较开放的类，如果按动词的语义分类，能进入“小+V”结构的动词有动作动词、心理动词、关系动词[13]。动词的类型多，说明“小+V”结构容纳性强，“小”和“V”形成比较松散的结构关系，即便是成为名词，在语境因素趋势下也表现出状中短语的性质。

结 语

综上所述，“小+V”结构有短语和词两种性质，“小+V”短语通常具有陈述性功能，词语“小+V”有名词和动词的区别。“小+V”名词在特定的语用环境中可能体现同形的短语性质，这种新兴用法与“小+V”使用的环境有关，它通常在网络环境中使用，其性质的变化具有网络语法化的特征。“网络语言语法化的主要特征是‘共时强度’突出”，即网络语言的语法化主要是通过大量的频繁使用，而现实语言的语法化则需要通过长期的使用，强调“历时厚度”[11]。语言语法化总的要求是一致的，网络语言通过高频次使用达到语法化的要求，从而缩短纵向历时的时间需要，满足横向共时层面的使用需求。某个“小+V”短语随着使用的频次增多，组配率提高，该“小+V”结构固化在人们的心理表征中，从而容易形成一个固定的词。如“小胜”是一个短语，但由于经常使用，内部结构越来越凝固，有形成词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