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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河岸边萤火虫

2022-06-22李克俭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22年6期
关键词:淮河萤火虫村子

李克俭

少年时候,记忆深浅,淮河风土的贫瘠与童年的无忧。

漂泊时候,况味杂陈,淮河人家的劳苦与泪汗的浑浊。

归乡时候,叹惋连绵,村庄命运的流落与萤火虫的飞渡。

河滩。村湾。村人。童乐。萤火虫。

一湾淮河水,两岸淮河人。生命的烟火萤火虫一般,在河边村庄蒙蒙的烟雨中绽放,绽放着淮河人命运的画卷。

淮河岸边草丛多,水草滋茂,河岔湾湾,夜晚的萤火虫在村口稻场飞来飞去,很是诱娃。艳阳高照的夏日,绿油油的庄稼昭示着春华秋实的渴望,秋高气爽的收获,田野里弯着古铜色的脊梁和村妇们手搭凉棚儿给地里干活的男人送饭,生计与生命像是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油盐米饭。天一黑,月亮在树杈挂着,萤火虫如漫天星星儿,无忧无虑地飞出,村娃叽叽喳喳的捉来捉去。

村子紧挨淮河,河滩连着村子。淮河在村子北边滚来滚去,三五年滚动几次,一年是河岸往北滚,北邊的河滩就很宽很宽的,再二三年河岸往南边滚,南边的河滩就很宽了,几近村里的地垄。淮河滚到两岸哪一边,仿佛这淮河就算是哪边的河了。村民年年都有一个惦记,巴望着河道滚到对岸去,村子这边的河滩就会好宽了。河滩一宽,沙土地儿种花生地瓜西瓜啥的,老农眼角挂着泪光闪闪的喜悦。

滚河,河滚,村民说是河水猛涨冲击两边的河岸,河岸都会崩溃而变成滩涂。淮河的宽窄不一定,总是变着呢。河北岸陡峭,河南岸沙滩宽广无垠,平坦绵软。曲曲折折的河岸乃天地造化,诡异莫测,淮河之命运如村子之命运,村子之命运如村民之命运,只是随河任村,匍匐而行,两岸生息。

连接两岸人家往来的是一条古董一样的木船。村民远出村口的生计,就是赶集上店,坐着这条破旧的木船来回划来划去,那个划船的桨杆磨得凸凹油黑的。河水平缓时,木船上的人簇拥着,有说有笑,张家长李家短,男人嘴里吐着烟圈,女人的花头巾在河风中飘起。夏天河水猛涨淹了河岸的时刻,那木船就会有穿着红背心的体壮小伙用簸箕猛劲快划,浪头扑打,水天翻腾,从河北岸的上游狠命地斜着漂流,渡过激流险滩到达对岸的下游,河岸上看见的人捏着一大把冷汗,一直惊呼不已,这奇观难得一见。

木船是河北边对岸江湾村上的。这江湾村民用这条木船在淮河上摆渡了多少年,没人记得,是村上的一条生计船。本村的人把这船看成是自家的农具,坐船出门是免费,别的村民坐船那就有个说头,得有个口头缴粮承诺。对岸村子的人坐船多,交给船主村子的粮食也多,两村协商,有口为凭,从不反悔,年年如此。

河北岸边不远的地方有两个乡镇市集,一个叫大林,一个叫皮店。村里人赶大林集的人多,一是离家近少走路少磨鞋,二是大林集百货待百客,农贸买卖,琳琅满目。但凡买卖粮食、贩卖牲口啥的,做大买卖的都跑到皮店集了。逢双逢单日子开集,一字排开几里路长的街面。路人赶车挑担络绎不绝,集市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好似北方的庙会,热闹不已。遇到一两场唱戏的说大鼓的耍猴儿的演皮影戏的,那集市就得水泄不通了,总有人忘记跑老远是来赶集的了,等到日头偏西了才想起回家。

河南岸的人家天天都有赶河北两地市集的。河南的汉子能干,苦劳全活,挑着担牵着娃去大林集市卖稻糠麦麸花生豆子,一百多斤的担子一路小跑,几分钱一斤卖了。河北边的人买了稻糠麦麸回家喂猪喂鸡。卖空了担子的河南人再买些肉类蔬菜布匹烟酒,逢年过节买个半框烟花爆竹门联年货。那赶集回来的汉子笑嘻嘻的,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那个兴头啊,像头收工的牛,累出的一头汗,还像个小孩捉到了几只亮亮的萤火虫。

河沙滩又宽又平的时候,村里娃喜欢骑着黄牛水牛缰绳系在牛角上,任那牛寻岸边的青草吃去。娃从牛背上滋溜滑下来,头顶夏日炎炎和一片骑牛垫着的麻袋,欢蹦乱跳地奔跑到棉被一样的河沙滩,男娃笑嘻嘻的先翻几个跟头,然后一溜烟扑到河水里,噗通噗通几下子,叫岸边的女娃看吖看能耐,女娃在河岸边草丛里拔白茅根,沙土里长得茂盛,茅根甜丝丝的。

淮河娃水性好,放牛娃玩性大,忘性也大。河水里泡啊泡的,天黑了,才想起放牛的牛去哪儿了?脚笨的牛吃饱喝足了卧着沙滩树荫凉,机灵的牛跑去吃庄稼被大人逮住牵回村里。娃子苦着脸找牛,一路找着,少不了路上草丛里捉到一只几只萤火虫,算是一天的收获和喜好,也少不了大人的责怪打骂。牛吃庄稼是放牛娃的大忌,村娃习以为常了。可娃手里的萤火虫还在黑夜里亮着,像是个信物,嘴里衔着个罗汉钱儿,赤条条来到这个世上,淮河,村子,放牛,稻场,手里的萤火虫,村娃眼里就这几个喜好。

就这样,淮河在南岸村子拐了一个弯,湾出了几代人的生生不息。也许是河患之由,村里几代人的命运都是漂泊不定。靠山吧,楚汉相连的大别山往南太远,百十里路,山路盘缠。靠河吧,太近,河洪不饶人。也许是河滩沙土养人的缘故,村民把淮河当成自家的河,不想离去,不忍离去。

村民耕读为生,以耕为重,读几个字是为了看明白工分记账。沟渠纵横,塘湾遍野,农田种水稻,沙地种麦子高粱、豆蔬花生薯类。紧挨着河滩,是一片一片的野生芦苇,一眼望不到边。村民拿粮食及豆蔬去集市买卖换来油盐酱醋衣食农具,芦苇自砍自用,盖房子搭草棚编席子做堂屋的隔断墙,几把黄泥和小孩的废纸作业本糊上墙,墙上贴满了年画,省些砖瓦了。

早先时候,村里娃念到初中高中后就嚷着要去当兵,当兵提干是村里人举手最高的香火。读书走进大学的人却少。家里日夜都盼着有个男娃长大了成了一家人的大劳力,女娃长大出嫁算是逢年过节有个腊肉馓子糖包礼筐。

春夏秋冬,一年到头,村民最担心的事,就是夏天淮河发大水。

记得小时候,几次淮河大水淹了村子,水天浩荡,横无际涯,浊浪排空,河与村一片汪洋。村民房屋倒得横七竖八,庄稼和树木翻倒一片。村民一合计,几次翻盖了草屋和半草半瓦的屋子,土坯墙换成半土半砖的墙。半新半旧的村子又起来了。槐树上的老鸹窝高高地挂着,老远都能看见,十里八乡,乡里乡亲,谁家的老亲戚,干亲戚,族亲,连亲,一年几大节,抬头一看那村里的老鸹窝就知道走亲戚串门来了,手里都会掂着个装了礼物的提筐。村子里炊烟袅袅,喜鹊喳喳,老远能闻到烧菜的锅响和炖肉的飘香。

祖辈的祖辈说,这淮河岸边本来不宜居住家户人烟。因为明朝末年闯王大顺年间,有两个老表是镇守城门的军卒,后因兵败逃亡生涯,落寇为草,隐于淮河岸边,留姓埋名,一个姓李,一个姓吕。几代的李姓吕姓依然沿袭着两大辈分支孽,亲戚连亲戚,李吕不分,各自的族谱家谱,就此绵延,大约传了七八代。

满村子不出五服,称之为“近门儿的”,爷伙儿的。男人的口音是本土本地的蛮子话,就像地里刚拔出来的青头萝卜,生硬急促嘎嘣脆,女人口音多的是河北的侉子腔,扯着软音细语。刚进门的新媳妇儿说话婆婆家人听不懂,附和着,日子久了,听起来好像是河南岸的糯米糍粑,软糯香甜,可秀可餐。半大小孩围着河北媳妇转来转去,嘻嘻哈哈要糖吃逗乐儿,如拂之不去的萤火虫。

方圆几里村子连村子,就把河北边的人叫“河北人”,河南边的人叫“河南人”。那“河北人”对俺村来说就是北方老侉。老侉吧,憨厚老实,草绳系着腰带,手里牵着黄牛或一头毛驴,走在荒草连连的地垄上,胡茬上吧嗒着旱烟袋,手指着淮河对岸叫河南的人什么“蛮子”,这么一叫,俺村这边就成了不南不北的坡儿了,一河之隔,两岸侉蛮。

村里多年受着淮河洪涝之祸,只等洪水过后,肥厚的淤泥覆盖田野,村里的田地就成了沃野良田,村民忽然乐起来了:这老天爷也算是开了眼,给俺地里上肥了。老远的人叫俺村鱼米之乡,米是个多,水塘水岔多,鱼虾也多。那些个“河北人”呢,遇到大旱大灾,望天长叹,颗粒无收,免不了到俺村子讨要“河南人”的米粮,村里家家户户都是米缸多,腊肉也多。村里的男孩成人了,不用担心讨不到老婆,因为十里八村的媒婆磨破鞋子说破嘴子也要把那些个“河北”村里的黄花大闺女说到“河南人”的村子里,河北女孩喜笑颜开,走过淮河,坐上渡船的那个喜悦呀,羞于言表。村里人说“河北女人真能干”。

村里的月夜,稻場里及边远的草丛树林里,到处都是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像漫山遍野的小马灯儿,照着孩子们戏耍苦乐的童年。我早早洗净一个小墨水瓶,在稻场上跑来跑去捉了一瓶子萤火虫。过了好几天的黑夜,小瓶子的萤火虫还是亮亮的,我就放在桌子上,照着光亮,写作业呢。写着想着,不知萤火虫的命在哪里,也不知村子的命在哪里,我的命在哪里,我也不知。

那年秋天,我在地里干活,天黑透了。我吃力地拉着木板车回家,车上满满一麻袋芝麻。娘在做芝麻叶面条。村长来到我家递给我娘一个信封,打开一看,是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娘不识字,我高兴得忘记卸掉车上芝麻袋子,芝麻洒了一地,我抓一把芝麻塞到嘴里,那个土腥味儿的香啊……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汗流浃背。爱吃米的我,端着一碗面条去邻居家换了一碗米饭,吃了就跑到村口稻场去瞧场了。村长说我考上大学了,是俺村里最亮的一只萤火虫啊!说我今晚瞧场算是加班上工,能多给我记3个工分。我想,趁好我去瞧场捉萤火虫呢。我在稻场里用木锨搭起了一个稻草窝棚,伸头看着满天星斗,忽地跳起,有满地的萤火虫在我头上绕来绕去。我嗖的逮了几只很亮的萤火虫,仔细瞅啊瞅着,第一次近距离与萤火虫为伴,想,这么小的萤火虫,在淮河岸边村子贫瘠之地,世代相传,不弃不离,分享着至暗时刻的光亮。

岁月送走了我的年华,城里的华灯把我的影子拉得长长久久。我走在城里年迈的街上,有时走进郊区的野地与荒凉,想起我心中的萤火虫,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城市的边缘,一个城,一个人,一个心里藏着亮亮萤火儿的人,摸一下白日的黑,黑日的白,踏岁归乡,去寻找淮河岸边的萤火虫。

又一个秋日,我伫立村头,蹚过没膝的野草望着淮河岸边,干涸的河流宛如一个耄耋之年的老者,婉言无语。远处看见了一座水泥的桥,把世代来往的两岸人家又连在一起了。偶尔一阵三轮拖拉机的突突声响,划破两岸的贫瘠和寂寥。那条承载几代人梦想的木船呢?村民说,村里人再也没有了船的想法。欸乃一声。一生一世的梦想,亮火相传的萤火虫,村里叫亮亮虫的小孩,如今已是不曾相识的老人,泪眼相望,物是人非了。近些年,村头忽然横亘着一条马路,村子愈发凋敝,村里偶尔出门一个老人,扛着古老的农具,咳嗽几声,一声老牛的叫唤,村子里谁也听不见了,年轻人远飞了作鸟兽散,淮河流,村庄在,人已空。

淮河浅浅的喘息,村子微微的呻吟,唯有一枯一荣的野树水草,养颐着光亮不息的萤火虫,一年一年的照亮着漂泊不定淮河小村。每每想起童年的萤火虫,就想起了祖辈父辈苦心劳作的淮河岸边那默默无语的田地和土汗泥活的贫苦,那杂草丛生的庄稼地,古铜色的汉子,腰杆子累着弯着,日月走着。想起那家里留存着几盏油灯,一盏棉油灯,一盏罩子灯,一盏马灯。棉油灯把土墙熏得黑黢黢的,柴油灯把玻璃罩熏得黄黄的,煤油灯把马灯熏得黑黄黑黄的。在淮河岸边的村庄里,一代一代的油灯像萤火虫一样,村里人的信物,照亮着村民的路。

年轻人出门在外谋生,无论走多远,都会记住过年的时候踏雪回乡要贴好“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的春联和“门神”,漫天大雪里透着一抹亮亮的红,还有那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在呜呜的河风中摇曳着。一步一回头,村头那棵高高的老槐树上老鸹窝还在风雪中摇曳。走在艰难的岁月,想起村庄贫瘠的风土和无忧的童年,想起父辈的劳累与泪光的坚韧,想起人生的漂泊与飞渡。记住家里那一盏昏暗的油灯,风雨路上,心中那盏岁月漫长的不灭油灯,就像村边那条淮河,那条木船,那个淮河大水淹了盖,盖了淹,淹了又盖的不甘消失的村子,那南腔北调又蛮又侉的乡亲,那一片滋滋冒着春天生机的秧苗,那一阵阵水车咕噜噜出水浇田的回响,那满地黄灿灿的油菜花,布谷叫青蛙鸣……还有那金色的稻谷堆满稻场和诗情满怀的月夜亮亮不息的萤火虫。

村头的断垣墙打油为证:

白日村流汗,

夜生萤火伴。

米亮飞流小,

命从淮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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