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数字技术的出版风暴
2022-06-22孙玮
孙玮
关键词:数字出版;个体化;技术哲学
引言“人化”:技术中介的知识生成
在人类文明的未来想象中,出版及其象征是一个从不缺席的元素,这也印证了出版之于人类文明的重大意义。近来大热的世界级现象元宇宙也不例外。在最具元宇宙特色的电影《头号玩家》中,档案馆作为主人公破解游戏终极谜底的重要线索,备受瞩目。人们去档案馆查阅的历史资料,不是千百年来最典型的文字纸质品,竟是虚拟仿真影像。这不免让长久浸润在现代出版业中的当代人惊诧不已。出版的基本内涵就是知识的生成一一生产及传播,而生成方式深受技术的影响,现代出版业就得益于机器印刷技术的出现。因此,以何种技术媒介生成知识,是出版发展历史中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出版媒介的变革在历史上已经出现过多次,比如从书写物到印刷品再到音像制品。因为文字印刷出版占据了人类文明的霸主地位,以至于很久以来我们几乎无法感知其他知识生成的状态。如今,数字技术把人类文明带到千年未遇之转折点,出版亦是重要议题。出版方式的变革,已经激发了很多重大问题的探讨,比如出版行业及产业的变化、知识传播方式的变革、新型文本的出现、数字出版创造的新型文化、技术(算法等)操控人类的负面影响等。其中阅读者转型的议题也得到了深入讨论,主要集中于考察阅读者如何主动、积极地参与到出版的专业生产中,由被动的文本接受者转变为主动的内容生产者,并由此展开了新型社会交往。这种维度的讨论,比较多地在社会层面展开,聚焦点是出版业专业边界的不断消解及其引发的社会影响。印刷文本的阅读者转变为数字产品的用户,包含着多重意义,其中出版——作为一种知识生成实践——的技术媒介方式与个体自我之间的关系,在当前的研究中较少涉及。
如果我们将考察问题的尺度放大,可以看到,知识生成方式是持续塑造人的强大力量。在口语传统转向文字社会的进程中,苏格拉底著名的“反对文字说”就是在这个维度讨论口语、书写媒介与人之关系的,“如果人们学会了书写,遗忘将在他们的灵魂中扎根,他们再也不会去操练记忆,因为他们可以依赖学习写下来的东西,他们再也不会发自内心地记住东西,相反,他们只能通过外部记号的手段记住东西。你所发现的不是记忆的良方,而是记忆的提示器。你给信徒们提供的不是真正的智慧,仅仅是智慧的赝品”。在苏格拉底看来,文字的危害在于其将人类生成知识的能力转移到了身体外部。之所以要转移,是基于文字与语言之不同,即文字能够将知识外化以避免遗忘,从而抵抗时间对人类记忆的侵蚀。苏格拉底之所以反对文字,是他以为此种做法非但不能保留知识,相反会削弱人类的记忆能力,而记忆力是人类的本能,是不假于外在的独特能力。如果通过文字转移到外部,这种能力即将退化,人类独有的生成知识的创造力会遭遇极大威胁。饶有意味的是,苏格拉底的思想,却正是通过柏拉图用文字记载的方式得以公开流传,并成为人类知识的一部分存世的。
依循技术哲学的路径,围绕技术媒介与人类记忆的关系,构成了本文的基本理论视角,即不局限于专业机构化的现代出版业,而是在自口语传统开始技术媒介演变的历史尺度中,探讨人类社会知识生成的基本形态,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以“知识生成”替代出版学常用的概念“知识生产”——专业化的知识产品制作过程,以观照包括个体、专业机构两个层面的整个社会知识形成和公开化的基本方式及状态。
苏格拉底、柏拉图的古希腊哲学从人性及存在维度探讨媒介与知识生成的议题,一直以来引发了众多争论。随着技术的不断发展,这个议题的重要性愈发凸显了。斯蒂格勒从技术哲学的视角指出,人类就是一种“技术存在物”,“技术正是记忆问题的核心”。技术是人类的义肢,人类是人工性和技术性的,也就是说他们不能在自身找到意义,而是要在他们制造、发明的义肢中寻找。因此,所谓“人化”,“也就是生命技术外置化的过程。人类是一种以非生物学性的器官求存的生物,而那是由技术组成的人工器官”。
与苏格拉底一脉相承的是,斯蒂格勒经由人类记忆的文化实践,探讨了技术媒介、知识生成与人类存在的关系。与苏格拉底的分歧在于,斯蒂格勒认为,人类就是一个依赖技术媒介的物种,人类的存在与发展,就是依赖技术不断外化自身的過程。斯蒂格勒写道:“一张小纸条,一本做了注释的书,一个日程表,一件古玩,一个自己迷恋的物件,这些带有记忆的东西被放错了地方,这样的经历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于是我们发现,部分的自我和部分的记忆找不到了。”在此,书籍就是被外化的“部分的自我”。出版与个体自我以这样的方式建立了关联,这里的书籍作为出版物与自我的关联,并不是信息内容或者个体情感层面上的,而是着眼于书籍作为人类记忆的外置化方式,将自我转移到了物质化的媒介上因此得以延展、存续,出版物作为外化自我的媒介——人类记忆的义肢,对于整个人类文明的传承具有重大意义。汉森认为,斯蒂格勒从技术与人类记忆之关系入手,瞄准记忆的“工业化模式”正在经历的根本性改变的时刻,提出计算机辅助记忆超越“工业化模式”,创造了一种“相互关联的人工记忆环境”,这与大众媒介时代的不同在于,“接收者被放到了发送者的位置”,因此开启了记忆的个体化时代。所谓个体化,斯蒂格勒是从语言的内在属性中挖掘的。他认为,数字技术创造的“象征记忆环境”,“允许建立个性、表达个性”,这并非在一般意义上所指的数字出版流程中个体占据了生产者的位置,而是指数字技术在语言的层面敞开了对话的可能性(这正是语言的生命所在),“而大众媒介所熔断、消灭的,正是对话”。
个体化是社会学研究中的一个经典问题,数字技术实践的推进,不断刷新着这个传统议题的研究视域。鲍曼认为,所谓个体化,是指“把社会成员铸造成个体,这是现代社会的特征”。个体化是个体和社会的互动过程,“社会形塑了其成员的个体性;个体则在他们通过交往编织成的相互依存之网中,采取合理可行的策略,用他们的生活、行动,造就了社会”。拉什评析贝克的“个体化”理论指出,在“第二现代性”背景下,“权力的运作和不平等的出现更多的是基于排斥而非剥削,剥削是通过调节性规则实现的,而排斥是通过构成性规则实现的……第二现代性下特有的制度,如今并不是完全社会性的,而是社会一技术性的……平台、运行系统、交往准则、标准和知识产权等东西,是支配当代权力关系的那些社会一技术制度”。拉什认为,贝克的个体化理论“对技术维度的重视程度还不够,对大众媒介和个体媒介(non-mass media)在社会关系中所起中介作用的范围和程度也不够重视”。贝克指出个体化是一个“位置多重性”的问题,拉什补充说,“这种位置的多重性离不开技术媒介,后者包括价格便宜的航空运输、移动电话、装在各种小盒子中的微处理器、用于个体间交流的通讯协议和通讯渠道”。数字技术在当今个体化研究中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本文正是在这个背景下,试以斯蒂格勒的技术哲学为基本视角,探讨出版作为知识生成方式在数字环境中呈现出的个体化新趋势。511EF19E-57E9-4884-A05F-DD551245311F
在斯蒂格勒所述数字技术开启的个体化背景中,本文将出版视为人类记忆的一种强大义肢,聚焦于数字出版通过对人类记忆的重新配置和调节,重启语言的“对话性”以实施个体化的新进程。斯蒂格勒认为,数字技术对于记忆的再造,主要是通过将柏拉图意义上的天然记忆(指具体的记忆行为)与人工记忆的重新组合,从而开启了从自我表达到自我外化的可能性。
这个切入点或可敞开数字出版研究的新面向。比如,在数字出版重塑知识生产者与消费者的关系方面,不仅仅在知识生产的社会过程层面将其理解为生产主体的开放及多元,更推进一步,将其视为人类记忆外化的个体化发展,并且与集体记忆产生新型连接,从而改变了知识生产的整体形态。
本文拟从两个方面展现数字出版的个体化趋势:其一,人类知识生成的两种文本模式——线性文本叙事与数据库一可导航空间,如何在数字出版中反转了印刷时代两种模式的主次关系,终结了线性文本叙事的垄断霸权,新媒体支撑的数据库一可导航空间成为数字文本的主导方式,从而催生了用户的多重生产性,知识生成过程中个体的自主性得以体现;其二,个体借由多样形式的感官媒介,将知识生成化为渗透在日常生活中的数字实践,突破现代出版业建立的专业壁垒,建立了以感性经验为中心的自我感知,重现了知识生成的“对话性”,创造了个体与社群的新型关系。因此,数字出版造就的知识生成新形态,不仅仅体现为出版主体打破专业垄断、向公众敞开的社会政治意义,更体现为个体的新型存在方式,个体与社会连接的崭新关系。
从技术哲学的视野出发,数字出版是当前“人化”的一种重要方式。
一、文本的个体化:用户的多重生产性
德国著名社会学家、第三代系统论者卢曼的一句名言“不写,就无法思考”生动地描绘了他从事知识生产的独特方式。卢曼这个说法的要点是,采用恰当的知识外化方式,有助于生成新知识,这里所谓的“写”,就是知识外化的方式,即人工辅助记忆法——所谓“外脑思维”;“思考”,即指向个体生成新知识。在写作方法及原则的教育学研究中,卢曼的“记忆卡片盒”方法作为一种生成知识的独特方式被加以总结与推广。有研究者认为,这也是卢曼知识生产惊人创造力——他一生出版了58本书和数百篇文章——的重要原因。卢曼“卡片盒笔记法”的特点是“关联的、分散的、自下而上的”,与传统教育者们所推崇的“线性的、自上而下的”方法形成对照。有学者认为,信息加工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是一阶操作,也就是“认知”本身,感知和记忆的。第二类是二阶操作,被称为“元认知”,即对自己当前的认知进行监控:我当前感知、记忆、思考了什么。从认知学科的角度看,卢曼的“记忆卡片盒”方法的独特性在于,能够更好地对“元认知”的内容进行保存和加工。一个盒子用于保存内容本身;一个盒子用于监控内容。“更重要的是,他让卡片与卡片通过各种索引关联起来。”卢曼这个方法的特点在于,在人类两种互相竞争的记忆机制——“存储与提取”中,突出了提取的重要性,即通过关联性操作,对存储内容进行组合、拼贴。站在数字时代回望,可以很轻易地辨识出,这正是非常典型的网络思维。
卢曼的卡片与盒子,仿佛就是印刷时代的超文本。发明了“超文本”一词的尼尔森,针对印刷在纸上的信息,做过和卢曼类似的事情。尼尔森随身携带笔、剪刀、便签、笔记本、文件夹、透明胶带、订书机等,以延展被固定在纸面上的信息,他声称,“摄影师带着相机,枪手带着枪,我连接东西”。尼尔森认为,超文本“指以一种复杂的方式相互连接的书面或图像材料,无法方便地在纸上呈现或表示。它可能包含研究它的学者的注释、补充和脚注。这样的系统可以无限发展,逐渐包括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书面知识”。有了计算机这个数字机器,这个将信息关联起来的念头,终于可以成为普通大众的日常体验,也带来了知识生成的崭新方式。数字技术开启的个体化,在此体现为从静态纸质线性文本的阅读者,转变为数字信息动态的组织者,依照斯蒂格勒的说法,是“从消费者转到了生产者”。这个个体化进程首先是从文本层面上发生的,或者说是以数字技术的文本应用為基础的,继而推进到了社会关系之中。
马诺维奇对于数字媒介文本的阐释,是以人类两种基本的认知和思维方式作为一个基点展开的,即文档集合(数据库一可导航空间)与叙事,这是“两种相互竞争的想象力、两种基本的创作冲动、两种对于世界的基本回应”。马诺维奇指出,这两种方式“在现代媒介产生之前就早已存在”。他举例说,古希腊人写出了长篇叙述,同时它们还制作了百科全书。前者是线性叙事的代表,后者则是文档集合的典型。“作为一种文化形式,数据库将世界呈现为一个项目列表,并拒绝为这个列表排序。与此相反,叙述是在一系列看似无序的项目(事件)中创造出一个因果轨迹。因此,数据库和叙述是天敌,它们争夺人类文化的同一领域,每一方都声称拥有在世界上创造意义的专属权利。”马诺维奇认为,新媒体的语言是数据库模式迄今为止最极致的表现,它的呈现方式是虚拟可导航空间。新媒体的用户需要在这个空间里自行收集信息(文本块)、组织信息(搭建多个文本块之间的关联),成为在这个空间中自我航行的领航人。与线性文本应用(大众媒介时代的书籍、广播、电视、电影的阅读、收听与观看)不同,数据库一虚拟可导航空间中的用户,被变动不居的信息系统所包围,浸润在这个为信息所弥漫的虚拟空间中。在这样的空间中,个体必须采取主动采集、组织信息的行动,才能将自己变成用户——文本使用者。这个区别类似于看电影和打电脑游戏。电影观众是观看一个已完成闭环的叙事文本,在摄像机镜头的特定框架中被动地跟随文本的线性展开,因此电影也常常被称为专制的艺术。而打游戏,是游戏者视觉、听觉、触觉并用,展开自己在虚拟空间中的信息航行,数字技术使得用户使用充满了自始至终的生成性,使用就是生产,两者已经整合为一个过程,无法分割。
由于数字技术的广泛应用,读者的实践由印刷文本阅读转向数据库一虚拟空间导航,由出版制品的消费者转向生产者,因此模糊、动摇甚至消解了出版业的专业边界,这是当前数字技术向出版业发起的巨大挑战。对于这种变化,当前的讨论及应对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其一,出版物媒介技术形态的改造。专业出版机构广泛采用数字技术呈现手段,如出版电子书、增加出版制品的交互性等。其二,出版机构行业流程的再造。建设更加开放的出版平台,增加出版流程中的连接性、用户参与性,即所谓用户生产内容(UGC)。上述探讨及操作的理论和实践价值毋庸置疑,但不能不看到,这两种思路仍然留有大众媒介、线性叙事遗存的思维方式,作为转型期数字出版的实践,是可以理解且非常必要的,但转型不能也无法止步于此。数字技术的根本性内涵及其与出版历史变革的内在性联系,尚有待深入开掘。511EF19E-57E9-4884-A05F-DD551245311F
斯蒂格勒所描绘的数字技术创造的“联合人工记忆的生态环境”,解释了大众媒介时代个体性的丧失以及数字时代重启个体化进程的可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汉森评价说,斯蒂格勒主张新的“人工记忆联合生态环境”将会相应地开启技术与记忆之间的新合作,自我表达是可能的,因而自我外化也是可能的。“重提这一点,当今的数字化记忆辅助就能重新恢复人与技术共同发展这一关系中积极的一面。”“到了20世纪晚期,互联网已经深刻改变了这种情形。如今由于已经融入了一种数字化环境,视听记忆可以通过互动技术被生产出来,不再把对立身份强加给生产者/消费者。断裂环境的时代将生产者和消费者的功能分开,剥夺了生产者和消费者的知识,结果剥夺了他们通过改变世界而参与对这个世界的社会化这一过程。联合技术环境标志着断裂环境这一时代的终结,逃离了那个时代。”因此,数字出版中的个体化趋势,就不能仅仅局限于诸如用户提供内容、介入出版业的生产流程这个层面的变革,必须要寻找数字技术与出版更深层次的连接。
总体而论,数字文本层面的个体化趋势,是在用户与数字技术的互嵌与对话中体现出来的,可以概括为三个层面,其一,新媒体语言的特质,促使用户成为信息环境的领航人,并时时刻刻处在与周遭环境及人的交互中。计算机文化的核心是“交互性、无层级、模块化”,这致使用户在使用媒介时,永远处在与信息和其他用户的实时对话中,这就是网络的反叙事逻辑。每一次的文本使用,都是用户以自我为中心的信息航行。其二,社会知识生产的互联网平台化,使得个体越过出版专业的壁垒,以多种方式介入知识生产中。这些非专业化的个体知识生成,使得整个社会的知识生成出现一个新特点,即越来越趋向于围绕自我、个体展开。印刷时代奠定的“出版”含义正在被打破,知识生成正在重新回归个体化状态。其三,数字技术是一种“微技术”,它让消费与生产相连,所谓微技术,指“生活与媒介的关系发生了逆转。媒介跟我们每一天的生活都有关”。
如此,现代出版的专业化所刻意强调的知识生成与日常生活的隔离,正在被两者之间的对接与渗透所取代,知识生成越来越呈现为以个体为中心的、专业和业余相交织的、持续性生产的状态。
斯蒂格勒认为,数字技术与书写的相似性,超过了与印刷、影像等大众媒介的相似性,因为大众媒介取消了个体的生产性,也因此取消了个体化可能。数字媒体的文本特点和语言规则及其对个体日常生活的全面渗透,展现了用户的多重生产性,重新驱动了个体化进程。
二、感性的个体化:经验的对话性
本雅明以小说和报纸作为代表,描绘了现代出版业的崛起致使口语传统逐渐消逝的历史过程。“随着中产阶级充分掌握实权,拥有出版业作为它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中的最重要的工具之一,一种新的交流方式应运而生。不论其源头有多远,这种形式过去从未真正影响过史诗的形式。然而目前它却施加这种影响。结果,它以陌路人身份与讲故事狭路相逢,其威力不亚于小说。但它的威胁更大,甚至給小说也带来危机。这种新的交流方式就是消息。”现代出版业作为交流方式的历史影响为何?本雅明一针见血:经验贬值。“我们最保险的所有,从我们身上给剥夺了:这就是交流经验的能力。——经验看似仍在持续下跌,无有尽期。只消浏览一下报纸就表明经验已跌至新的低谷。一夜之间,不仅我们对外在世界,而且精神世界的图景都经历了原先不可思议的巨变。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一种现象愈发显著,至今未有停顿之势。……十年之后潮涌般的描写战争的书籍中倾泻出的内容,绝不是口口相传的经验,这毫不足怪。因为经验从未像现在这样惨遭挫折。”
对现代出版业剥夺个体感知经验的反思,构成了本雅明对资本主义印刷文明批判的重要部分。这种对嵌入在地方传统中感知经验的强调,贯穿于本雅明对于媒介的思考中,“灵晕”概念是最为集中的体现,“复制技术使复制品脱离了传统的领域。通过制造出许许多多的复制品它以一种摹本的众多性取代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从这个视角看,现代出版业摧毁了以地方经验为基础的社群传统。
斯蒂格勒将印刷技术对个体感性经验的剥夺过程,描绘为“感性的无产阶级化”。在工业化大众媒介主导的时代,个体都成为感知经验的无产者。“在整个二十世纪,本雅明所称的具有‘机械可复制性的种种技术发展,导致了曾是业余艺术爱好者之特长的心理动作知识的普遍退化,这一退化,是由感性的机械转向造成的,后者导致了业余爱好者的无产阶级化。这使得业余爱好者失去他们的知识,成为一个文化消费者——甚至被转变成汉娜·阿伦特所说的‘有教养的庸俗者。”斯蒂格勒认为,柏拉图对于文字的肯定,是试图“以思考对抗身体”,他的形而上学就是为了“消除语言的习语特性以及思考的身体性”。在本雅明、斯蒂格勒看来,技术媒介与个体感性经验的关系演变,是考察人类文明的一个重要线索,形成了个体化的基本状态。
斯蒂格勒以古希腊文明为例分析道:“字母化促成了城邦,构成它的可能性条件,希腊城邦是一个对生活规则有批判性认识的共同体。这是众所周知的,可以被描述以及批判的规则,我们称之为‘法。城邦能够拥有这样的一种批判性的认识是因为城邦以书写的形式将生活规则外置化以及客体化,话语的流动被书写离散化,整个共同体都可以批判地接触这些文件,而条件则是以字母书写,这也是一个非常具有经济效益的符号区分系统,它由30个字符号组成,而每个人都可以学会阅读和书写。这是为何希腊城邦是第一个出现学校的共同体。”斯蒂格勒进一步解释道:“当您读《美诺篇》里柏拉图所写的东西,您并不是在将柏拉图所想的变成画面,因为您跟柏拉图的想法有一种直接的关系。”读者对于柏拉图所写文字的意义(significatiOn)并不会有疑惑,因为“对话正是语意(sense)的传递,但语意不是意义(根据维特根斯坦,意义是使用)。书面拼写记录所不保存的是音调、韵律,我们要等到留声机出现时才能保存它们”。斯蒂格勒以字母表与古希腊文明之关系,有力地诠释了技术媒介、个体经验、知识生成与文明状态之间的复杂勾连:文字成就了古希腊城邦文明,但却失去了对话时由身体传递出来的多种意义。斯蒂格勒这样描绘语言与个体化的关系,“心理个体化和集体个体化要求语言环境要永远有对话,也就是说,每个人在其形成过程中都要参与对话。说话者通过自己的宣言使她自己个体化(她改变自己,成其所是),但这些宣言同时也对语言的改变作出贡献,说话者正是在这个语言环境中发表自己的宣言,这些宣言完全符合说话人的个体化程度。说话人在心理上的个体化同时也是一种集体的心理化,它构成了说话人共有的语言,而说话人也在说中建构了自我”。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斯蒂格勒所谓的“语言对话性”,不是文字被抽离感性经验的抽象语意传递,而是包含了身体感官诸如音调、韵律的多种元素。511EF19E-57E9-4884-A05F-DD551245311F
本雅明在他反思印刷社会的名作《讲故事的人》中写道:“寥寥数语,便将心、眼、手连在一起,三者的互动协调形成了一个实践。我们对这一实践已经很陌生。手的功夫在生产中越来越卑微,在讲故事中的地位也日渐荒废。(说到底,在感性方面,讲故事绝不仅仅是喉音的功夫。在地道的讲故事艺术中,手势的作用不小。工艺练就的手势以千差万别的姿态支撑着表达的意义。)”人类对于技术的发明,正是不断重新配置和调节感性经验的过程。对于个体的感官经验而言,“一部媒介发展史,就是人类感官不断被分割的历史。媒介技术不断发展,人类感官逐渐分化并加以时空延展”。在这个历史进程中,工业化、电子化是两个关键点。克拉里写道:“19世纪时,‘感官分离之势沛然流行。身体的版图在工业层次进行重划,于此背景下,触觉与视觉随后终于分了家。触觉原本是视觉的一个概念组件,如今视觉失去了触觉,这意味着眼睛解除了触觉所体现的指涉网络,并且脱离了它对于被感知空间的主体关系。”感官的切割与重组,并非只是个体感性经验的变化,而是在更广大的范围内,创造了新的社会形态。本雅明揭示了当印刷工业主导了社会感知模式后,人类多重感官经验在社会交流中的衰微,这也为现代社会的个人主义奠定了基础,“讲故事需要多重感官和集体交流,而印刷术的诞生象征着讲故事的衰落。书籍的广泛应用随之而来,为现代社会中单一感官传播的主导地位提供了条件。在社会层面上,从讲故事向小说的转变与共同体瓦解联系在一起,这是从集体社区向个人主义社会结构的过度”。
当前“正发生着感性的第二次机械转向……这第二次转向是由数码技术带来的……每一个人都能进行摄录、后期制作、索引、发送和推广方面的技术”。斯蒂格勒认为,数字技术的崛起,意味着“从西蒙东谓之过程化的个体化这个概念上来说,他们被个体化了”。这个维度的个体化是经由“感性经验的复兴”而实现的,这种实现,用斯蒂格勒的语言或可说,就是每一个个体都装上了人工器官,出现了天然记忆和人工记忆联合的环境。个体的记忆时时刻刻为这些电子器官所外化,个体形成了越来越多的分身,从而出现了个体化的新趋势。
西蒙东认为个体化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是物理个体的个体化,第二种是生物个体的个体化,第三种是“人”的个体化,斯蒂格勒将技术的角色定义为思维和感知的中介者,意味着技术经由重新塑造人的感知,参与了人的个体化。斯蒂格勒提出人类具有“第三记忆”,以阐释人类借由技术将自身外置化、建构自我的过程。一般生物具有两种记忆:物种的记忆,即基因;个体记忆,也就是身体的记忆,保存在个体的中枢神经系统里,同时也是经历的记忆。“但是,人类有其他动物没有的第三记忆,由技术支持以及构成……在生命史上第一次打开了由非生物性媒介将个人知识传递的可能性。这正是为何人类记忆不能与技术分开:这种记忆之所以是人类的记忆,也就有精神性,是因为它具备由一代传到另一代的可能性。”数字技术和大众媒介之不同,正在于个体可以通过自身的电子器官(各种接入网络的终端设备)将自己的身体经验与人工技术结合在一起,从而实现了个体化。
数字技术极大地推动了知识生成的多重感官实践。出版发生的显著变化是,越来越多的个体借由多重感官卷入的数字媒介,进行多样化的知识生成活动。《2021中国泛知识付费行业报告》显示,知识生成(生产与获取)更大程度地实现了数字化迁移,短视频、直播间成为重要场域,呈现出更明显的非专业化趋势。这显示了相互联系的三个特点:其一,知识生成的活动,不但冲破了专业壁垒,而且与个体的日常生活紧密相连,线上线下互相渗透;其二,知识生产和公开化的方式,既可以是突出单一感官的,比如播客,也可以是感官综合的,比如长、短视频,直播;其三,出版正在从知识确定性的专业认定,转向一种不确定性的持续生成状态,而这种持续生成以个体感性经验为基础展开。
在胡塞尔看来,人类周遭“是在感性上显现的世界”。梅洛一庞蒂的现象学将身体感知视为人类存在的一个根本性维度。在知识生成过程中,数字技术通过重建个体的感性经验对话,成为当前个体化的重要力量。
三、结语:数字技术的出版风暴
“书面语一用眼睛代替耳朵”,麦克卢汉将拼音字母表与人自身以及文明变迁勾连起来,“只有拼音字母表才是创造‘文明人的技术手段。这里所谓‘文明人,是在成文法典面前一律平等的所有独立的个体。个体的分离性、时空连续性和法典的一致性,是有文字的文明社会的首要标志。部落文化,如像印度和中国的文化,可能会比西方文化优越得多,它们在文化知觉和表达的广度和精巧方面要优越得多。但是,文明在此关注的并不是价值问题,而是社会的结构。部落文化不可能接受独立的个体和分离的公民。它们的空间观念和时间观念既没有连续性,又没有一致性”。这清晰地展示了字母表文字的社会是如何将社会成员塑造成分离而具有一致性的个体,这与部落文化中以情感连接的社会成员,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随着电子媒介的出现,“文明人对书面语词充满了忧虑。对一些西方人来说,书面词或印刷词已经变成一个棘手的课题。诚然,今天手写、印刷和阅读的材料之多远远超过从前,但是同时又存在一种新的电力技术,它威胁着建立在拼音字母表基础之上的读写学问这一古老的技术。由于电力技术使我们的中枢神经延伸,它似乎偏好包容性和参与性的口语词,而不喜欢书面词”。麦克卢汉描述的电子技术,主要指向视听媒介对于感官元素的敞开,与书写和印刷文字相比较,模拟电子技术包含了更多的身体性,但这个身体性,并不是基于个体日常生活的即时交互经验,因此,未能成为推进个体化的力量。
当今数字技术正在逆转印刷文字的视觉霸权,将形形色色的感官元素融入个体的知识生成中,这个进程可以概括为两个趋向,一是用耳朵、手指替代眼睛,突出某个长久被媒介所忽略的单一感官;二是将听觉、触觉、视觉长久被分割的感官重新融合在一起。
以当前的数字技术与知识生成的实践看,2020年崛起的播客App“小宇宙”是一个典型,它包含大量知识生成类的内容,如有声书、知识专题的社区讨论、个人知识讲解等,是以声音作为主要媒介形式。在这样的播客App中,声音與印刷的关系展现了数字出版的一种崭新状态,专业出版机构的纸质书和播客的有声书主要有两种转换方式,其一是播客将纸质书用声音形式再现,实现了声音的第二次出版;其二是播客在App上累积的内容,被专业出版机构结集出版,成为具有正式书号的纸质书或者电子书。还有一些介于专业和业余的中间状态,比如播客邀请纸质书的作者参与读书节目,作者与嘉宾及听众展开对话,这些内容也被记录下来成为播客节目的内容——可被视为网络非正式的业余出版。声音媒介的特质,非常适合知识性话题的讨论、传播和记录,相较于文字,可以较为充分地体现语言的对话性。第二种的典型代表即本文开头提及的元宇宙,简单来说,就是用全息技术来进行知识生成。如果我们暂时撇开覆盖于元宇宙概念上太过复杂的元素,仅仅在最基础的意义上将它视为互联网3.0版,就可以看到这并非遥不可及的玄想,而是已经在知识生成领域展开广泛的应用。比如很多互联网平台公司都大力拓展知识付费行业,以腾讯知识付费频道为例,它拥有近1.3亿VIP内容付费用户,开始重新定义“知识”的内涵,有研究者将其概括为三个特点:全民、全域、全景。全民,意指参与知识付费已成为一种老少咸宜的生活方式;全域,指知识付费的内容品类呈现出不断扩张的态势,如战争历史、影视衍生、游戏文化等细分赛道的涌现,更进一步还有知识直播等表现形式上的丰富,知识不再是学院视域下的学科化知识;全景,则是用户知识消费的场景不断扩展,利用碎片化时间实现知识学习以及家庭学习场景成为用户刚需。511EF19E-57E9-4884-A05F-DD551245311F
2020年,马化腾提出“全真互联网”概念,指向互联网的未来发展:“一个令人兴奋的机会正在到来,移动互联网十年发展,即将迎来下一波升级,我们称之为全真互联网。”权威投资咨询机构对于元宇宙的分析报告指出,腾讯的全真互联网概念类似于元宇宙,指深度沉浸的互联网社区,自成一体,但又形成向线下延伸的趋势,腾讯以“大文娱加社交”的方式,铺开向元宇宙迈进的整体布局,腾讯的知识生成内容被包括在大文娱的概念中。字节跳动公司的未来发展,也有相应的举措,行业分析认为,字节跳动有国内甚至全球领先的内容生产与运营平台,而“泛知识”正是字节跳动公司跨平台多形态内容IP的一部分。
无论是突出单一感官的“小宇宙”,还是趋向感官融合的“元宇宙”,都呈现出数字媒介对于传统出版业的再造,其核心点就是知识生成从现代出版业的专业化转向以个人为中心的对话式状态,从而呈现出数字时代的个体化趋势。
麦克卢汉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写道:“复印术使出版界笼罩在恐怖之中,因为每一位读者都可以既是作者又是出版人。它使长期集中化的出版过程完全非集中化了。有了复印技术之后,作者和读者都可以取向于生产……问题是版权。国会正在考虑这些问题——如何通过立法来保护老技术不受新技术的侵犯。这种努力不会成功。除了用技术保护技术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你用一个阶段的技术造成一种环境之后,你就必须用下一种技术来造就一种反环境。”正如麦克卢汉所预言的,新技术给出版业带来的挑战决不仅仅是呈现形式上的,因此个体化趋势,可视为数字技术对于现代出版业集中性(专业垄断)的根本性冲击。麦克卢汉启示我们,依靠技术之外的力量并不能解决问题,循着这个思路,数字技术带来的出版业变革,意味着必须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下,重新理解出版的含义,并寻求与数字技术共生的发展道路。
现代出版业总体而言是一个知识生成的辅助性行业,这并不是说它没有自身的专业性,而是意指它的专业化生产的特殊性,即依赖于非出版专业机构人员的原创者的合作生产。以最具代表性的书籍出版为例,它与新闻业的不同在于,新闻业作为一个新闻专业机构,包括了大量的专业从业者,直接从事新闻的专业化生产,而书籍出版业复杂得多,它的专职人员编辑,并不直接从事书籍的创作,而是在作者与读者之间起着一种中介的作用。这种中介角色作为一种专门职业的存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出版机构的公开化平台角色,特别是大众媒介的传播能力。因此,数字技术激发的个体化趋势,对于出版业的冲击有着不同于新闻业的独特性,这表现为:并不隶属于出版机构的原创作者們,有了自己的公开化平台后,专业出版机构原先集中性、垄断化的定位受到越来越多的挑战。当然,这个局面的形成,技术并不是单一的动力,诸如数字时代社会“从信息匮乏逆转为信息过剩”,现代社会诞生的“知识确定性”信念被打破,人们认识到知识真正是且永远是不确定的,等等,都在从各个方面重置“出版”在人类社会中的定位,拓展出版的新内涵。
“复印术是电力对印刷世界的侵犯,这意味着印刷术这个旧领域或旧技术的一场彻底革命,教室里已经感觉到这场风暴了。”麦克卢汉在半个多世纪前预言的风暴,正在经由数字技术,更加猛烈地席卷全人类。511EF19E-57E9-4884-A05F-DD551245311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