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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以鬯小说《对倒》的“情动”分析

2022-06-22莫涯

今古文创 2022年23期
关键词:幻象身体情感

莫涯

【摘要】 刘以鬯的小说《对倒》讲述的是,怀旧的老头和怀春的少女在同一场景中偶然相遇的故事。这种“相遇”包含了斯宾诺莎所说的“情动”的要素。在与相同的环境的接触中,老头所流变的情感是乡愁,而少女所流变的情感是性欲。最后,这两种情感在悲剧性的梦境中碰撞,而之所以是一种悲剧,在于这两人所流变的情感均是在香港的城市幻象中生成的。

【关键词】 情动;情感;身体;幻象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23-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3.004

《对倒》是香港作家刘以鬯的作品,该小说先为长篇小说,于1972年11月开始在香港的《星岛晚报》副刊连载,历经100多天。后于1975年,作者将其改写为短篇小说,发表在香港的《四季》杂志上。现今一般将“长篇版”和“短篇版”合印为整书。刘以鬯的《对倒》是以小说的叙事结构作为题目,而所谓“对倒”是指一正一倒的双连邮票。在小说中,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在香港共同的大街上,所见所闻几乎一致,然而所涌动的情感却大相径庭,老头耽于回忆,指涉过去,少女迷于幻想,面向未来。老头与少女在香港旺角一带走走停停,遇见各种的人、事与物,由此产生丰富的情感和意识的变化。斯宾诺莎所言:“我把情感理解为身体的感触,这些感触使身体活动的力量增进或减退,顺畅或阻碍,而这些情感或感触的观念同时亦随之增进或减退,顺畅或阻碍。”[1]身体处于与外界的接触之中,情感亦随之不断流变,此或所谓之“情动”。小说人物的身体一直处于运动变化的过程之中,情感亦在不断变化。但小说人物所呈现出来的内在世界,不单是情感,亦包括意识。情感与意识之间存在着联系,“意识作为受情感支配的一个组成部分,换句话说,意识以感觉或情感为形式,对当前的形象做出反应,作用于我自认为的起始动作中的所有步骤,一旦我的行动变为自动的活动而表明不再需要意识的时候,它就立刻淡化而消失了。”[2]由此,小说人物的内在世界均是某种情感的表现,而内心世界则是通过身体与外部空间的接触所形成的。

一、老头怀旧

淳于白是20世纪50年代从上海来的移民,他的时间却基本用以追忆过去。二十多年前的香港并不是他最为怀念的事物,作为移民的淳于白实际上是属于旧日的上海——“每一次想起旧日的上海时,愉快的心情会变得不愉快;而不愉快的心情却会变成愉快。”[3]只有想起生活在旧日上海的自己,老头的情感才会可能有所起伏,对于香港,他更多的是作为历史的见证者,而在其回忆中不过是静静地讲述着某些往事,或者自己的相关看法。淳于白有着丰富的人生经历,因此他有着过多的往事可以追忆,与少女亚杏的激烈的情感变化不同,外界触动老头的往往不是情感,而是他对某件往事的记忆,渐而才伴随着相关的情绪,却归于平淡的回忆之情。当他和少女目睹同一场车祸的时候,少女作为惊讶的看客,而老头却是回忆起自身所遭遇过的车祸;当他和少女偶然在电影院并排而坐,观看同一部电影时,少女抗拒地认为老头是老色狼,无比厌恶,但淳于白只是由少女而想起某个以往认识的女同学,以及上海少女和香港少女的差异;而当少女沉浸爱情片的情节之时,老头所想的却是自己不幸的婚姻。小说中的老头和少女面对着同类事物,却是产生不同的感受和心理轨迹。

因为“心灵并不能永远同等地思想同一对象,而是按照身体能够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为外物所激起的这一意象或那一意象,因而决定心灵也能够或多或少地考察这一对象或那一对象。”[1]不仅意识不同,而且情感亦不同。根绝斯宾诺莎的说法,个体本质或本性之间的不同,实质即是欲望的不同,欲望的不同便是情感的不同,其实个体本质的差异,正是情感的差异。情感源于身体的感触,因此老头身体的遭遇和少女身体的遭遇,便意味着身体的经历影响着个体情感的差异。淳于白作为移民者,他的情感与欲望是回到旧日的上海,这实质是一种乡愁。这种乡愁的背后包含着对于青春时光的追忆。他的青春是留在旧日的上海,所以只有对于旧日上海的回忆才可能激起较为起伏的情感。然而,淳于白是无法回到过去,他更多的将是作为香港社会变迁的见证者。老头沉迷于回忆,在某种意义上是属于“过去”,而“此时”发生的事情只会引起他对往事的追忆,然而正是如此,他又是属于这个时代。阿甘本曾认为:“真正同时代的人,真正属于其时代的人,也是那些既不与时代完全一致,也不让自己适应时代要求的人……正是通過这种断裂与时代错位,他们比其他人更能够感知和把握他们自己的时代。”[4]

由此,老头淳于白是无法回到过去,因为他正是与其时光怪陆离的香港社会是同属于一个时代,与少女同属于一个时代。那么,小说最后所描述淳于白在春梦中与少女亚杏的交合,也在暗示着他与这个时代的人关系的确认。淳于白通过回忆的方式与此时此刻的时代保持着距离,从而真正属于这个时代。而且,也只有属于这个时代,淳于白才可以沉浸于回忆之中,通过回忆来维持他的生命力。由此,老头只有不断地目睹此时的香港,才能想起昔日的香港,或是更往前地回到旧日的上海。他的这种隐藏着乡愁的回忆,以及伴随的种种情感,都将是由于老头自身正遭遇的社会中的种种外在事物。

二、少女怀春

在小说中,与老头怀旧中的内在世界相比,少女亚杏的意识内容则相对单薄,香港二十多年的变迁并不在她的认识之中。只是在今天,她突然被周遭的环境所感触,从而产生浓烈的怀春之情。这种情感是被诸多的事物所触动的,先是一家照相店橱窗里摆着的一个穿着结婚礼服的木头公仔,使得心如小鹿乱撞。少女惊讶于这袭漂亮的白纱礼服,认为即使是最丑陋的女人,穿上婚纱则亦会美若天仙。由此,她妒火狂烧,嫉妒那个正在穿着婚纱的木头公仔。B8A9856D-B93B-4EF1-AC0C-28667EE54251

然而,这个并非活生生躯体的木头公仔在婚纱的作用下,也像极真正的新娘,而且这种美貌永远不会消失。这使得亚杏瞬间从迷梦中,明晓了即使穿上婚纱,那种美貌却是短暂的,只能借助照片将其保留,而人终将衰老。

美貌时常与年轻的身体相关联,当老头淳于白来到服装店,站在镜子前,所注意到的是皱纹加深的额头、脸上松弛的肌肉和头上增加的白发,而想起年轻时的面容,以及当时战火纷飞的乱世中的上海。老头怀念从前在乱世中生存的勇气,那时年轻气盛,如今只能借助回忆而继续存活。正如柏格森所言,“身体是未来与过去之间不断进展的边界,如同一个突出的端点,我们的过去接连不断地驶入我们的未来。”[2]老头是没有未来了,他在这个“端点”上不断地让“过去”驶入现在正处在的“边界”,而少女仿佛没有过去,她从“现在”想象到“未来”。身体的年轻与衰老,触动着他们各自的情感,老头曾经年轻,讨厌衰老,觉得镜子前的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少女正在年轻,害怕衰老,那时也只能如老头回忆自己年轻时候那样地怀念年轻时的美丽。

小说至此,只是初步展现出少女在闲逛中所被触发的情感,对结婚与异性的渴望,这到底要转入青春期的性幻想之中,使得少女怀春成为一个完整的过程。亚杏在回家路上捡到一张内容猥亵的图片,她意识到这些邪恶的东西,但是她的情感使其不能忘怀,反而更加地产生一种难以描摹的感觉。亚杏知道这是结婚之后要做的事情,身体被触动,转而迅速地躲进浴室,在镜子前观看自己的裸体。

猥亵的图片使得少女的怀春之情抵达高峰,转变为性欲与性幻想。她想象英俊的男子同样与她赤裸地挤在狭小的浴室,这个想象中的“他者”刺激着她的情感。

在狭小的空间中,实际上存在着三个“人”,真实的亚杏、镜中的亚杏以及想象出来的英俊男子。想象中的异性使得亚杏的身体产生变化,而这些变化通过镜中的形象回馈给真实的主体。通过镜像中的裸体,她不仅可以注意到自身躯体的体态,而且知晓自身的情感。亚杏亲吻镜中的自己,不仅是自恋的表现,而且包含着对自身欲望的认可。镜像中的裸体实质上是一种特别的存在,既真实而又不真实,而作为一种可见性的表象,是绝对非实体的,却和其本体的外观相符。这对于亚杏的情感触动是隐藏着巨大的作用。

阿甘本指出:“人类的赤裸身体就是它的形象,也就是说,是使这一身体可以被认知但同时又无法被把握的颤栗。”[5]

由此,亚杏的赤裸行为不仅在于释放自己的情欲,也是在于认知自身的情欲,或者通过裸体,她知晓自身正在发生的激烈情感。裸体的可知性首先是对身体的认知。如果情感的产生源于身体的感触,而又同时对身体产生作用,那么赤裸的身体便是主体直面自身情感的一种方式。这个裸体是属于亚杏的,但又作为一种“形象”而将自身身体与情感的变化告知主体本身。在这告知的过程中,又作为一种不属于自身的外物而对自身进行继续刺激,这主要因为亚杏是通过镜像的方式以认识自身的躯体。以及“镜子是我们发现我们有影像的地方……这个影像能够与我们分离,在这里,我们的species或imago(意象)不属于我们。在对影像的感知和对影像中的自我的认识之间,有一道裂隙……如果这道裂隙被抹除,如果人在影像中认出自己,同时自己在影像中又没有被误认和被爱——哪怕只是一瞬间的话,那么,这就意味着(人)不再有能力去爱。”[6]

亚杏在镜像中能够认出自己,却是一种误认与自恋,所以她有能力去爱,更是渴望去爱与被爱。亚杏不仅被自己的面孔所吸引,而且通过仔细端详自身的躯体后,认为她要比陈宝珠和姚苏蓉更美,而没有理由成为当红的影星与歌星。实际上,亚杏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但她对于自身有着错误的认知,她的自信正是那一道“裂隙”,使之具有强大的爱的能力,由此产生种种的欲望。

与此同时,阿甘本的镜像理论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解释老头淳于白,一位借助回忆才得以生存的人,却何以在经历漫无目的的漫游后,产生与偶遇少女亚杏有关的春梦。这由于在老头的内心深处依旧具备着爱的能力,隐藏着欲望。他认不出镜像中衰老的自己,甚至以为这是别人。拒绝衰老,则意味着对年轻的向往。镜像中衰老的身体使其感到感慨与厌恶,老头沉迷于回忆,实际隐含着对现下自身状况的否定。因此,老头在其春梦中“变得很年轻,思想、感受、活动都是属于二十岁的”[3]。

三、城市幻象

《对倒》中所描述的香港是一个光怪陆离的社会,这是现代化的城市,高楼林立,各种现代的公共设备不断添置,这是购物的天堂,繁多的商品激发起人们的物欲。淳于白在巴士上听着人们的对话,仿佛回到二十年前的上海,那时上海金融业极其混乱,人们狂热地炒金,金圆券的币值时刻在变化。“一个人为一个过去或将来的东西的意象所引起的快乐或痛苦的情绪,与为一个现在的东西的意象所引起的情绪是一样的。”[1]

根据斯宾诺莎的说法反推,当老头看着香港芸芸的众生相,产生出一样的感觉,那么可知,其时香港的人们对于金钱是疯狂地追求,并且对于自身财富又是具有不安全感。在当时,香港时常发生抢劫案,作者也在小说中着重描写了几次抢劫案。城市暴力的发生不仅意味着某些人对于金钱的错誤迷恋,也意味着社会阶层收入的不均衡与不平等。

由此,小说中所透露的香港至少是追求着财富的香港,作者也在文末中对此描述香港社会人们对于炒楼、买马票的热衷。淳于白对此并不热心,他只是借助回忆而度日的人。但亚杏虽然对此不懂,却妄想于自己能够获得大量的财富。在亚杏的意识中,成为当红明星便是最好的方式。其时,香港的娱乐产业是相当发达的,据小说的表述,当红歌星的歌曲时常飘扬在街头,各种娱乐杂志与唱片公司也大量充斥在社会之中。亚杏身处这样的氛围,成为当红明星的想法,不仅是其疯狂的妄想,亦是社会所造成的。所谓“如果一物增加或减少,促进或阻碍我们身体的活动力量,则这物的观念就会增加或减少,促进或阻碍我们心灵的思想力量。”[1]

香港发达的娱乐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着亚杏对于未来的构想,这在小说中并未做大多的揭示,但香港的电影产业对于亚杏的怀春之情却是影响着少女的性幻想。当时香港的一些少儿不宜的色情电影会被肆无忌惮地宣传与上映。比如,亚杏观看电影的戏院,色情电影的海报是可以直接树立门口宣传,其内容是毫无掩饰的。在其他电影播放之前,色情电影的预告片是可以堂而皇之地播放。老头和少女恰合地并排坐在电影院,首先看到的影像便是色情片的预告。这不仅让观众屏住呼吸,情绪变得紧张,而且增添少女对于老头的厌恶。及后,电影放映的是爱情片,亚杏幻想连连,享受着电影展示的结婚场景。B8A9856D-B93B-4EF1-AC0C-28667EE54251

斯宾诺莎所言:“心灵具有不正确的观念愈多,则它便愈受情欲的支配,反之,心灵具有正确的观念愈多,则它便愈能自主。”[1]外物的增减将影响身体的活动力量,而身体之力的变化将造成此物的增减,进而影响心灵。心灵中观念的正确与否,决定其是否受情欲的支配。香港社会的氛围以及色情或者爱情片,触动着亚杏,她的意识与情感是被这些“幻象”所决定。電影中的情欲展示制造出来的“幻象”,使得少女在没有真实的性经验的情况下,可以清楚地知晓其中的奥秘,清晰地制造出性幻想的内容。然而,在影像产业以及媒体所制造情欲“幻象”的浪潮中,少女怀春绝非是个体涌动的潜意识,沉迷于所谓的白日梦,在某种程度上正是沉浸于社会的各种“幻象”之中,而惘然不知。正如齐泽克所言:“穿越幻象是说,主体屈从于由符号性匮乏导致的效应,而符号性匮乏揭示了日常现实的有限性……穿越幻象就是与幻象的真实内核结成更为密切的关系,而幻象是超越图像化的。”[7]

亚杏只是普通人家的少女,屈从于由社会所制造的“幻象”,实质是解放她被压抑的主体性。亚杏年纪轻轻,人生体验欠缺,尚未经历现实的真实,只有通过“幻象”,才能填补这份“空白”,抵消主体的焦虑。而老头淳于白,正是人生经验丰富,历经世间百态,时下社会的“幻象”已经不能使其迷惑与沉浸,反倒是从前的一切使其怀念。但是老头无法回归过去的时代,只有在春梦之中,才能虚假地重拾少年模样,但转眼又被噩梦吞噬。少女的性幻想亦是在春梦中与英俊男子相会,缠绵悱恻,抵达高峰,但同样噩梦临袭,化为乌有。从春梦到噩梦,作者似乎在表明,老头的怀旧与少女的怀春,最后不过都是虚假的幻想,情感几经流变,欲望难以满足。但在短篇小说版《对倒》中,作者将噩梦的部分删掉,这将保留着对小说人物的同情之心,以及对人类的情欲某种程度上的肯定。

参考文献:

[1](荷兰)巴鲁赫·徳·斯宾诺莎.伦理学[M].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98,101-102,113,108,99.

[2](法)亨利·柏格森.材料与记忆[M].肖聿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2,61.

[3]刘以鬯.对倒[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87,40.

[4](意)吉奥乔·阿甘本.论友爱[M].刘耀辉,尉光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63.

[5](意)吉奥乔·阿甘本.裸体[M].黄晓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149.

[6](意)吉奥乔·阿甘本.渎神[M].王立秋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94.

[7](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欢迎来到实在界这个大荒漠[M].季广茂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17.B8A9856D-B93B-4EF1-AC0C-28667EE54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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