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我的强迫症
2022-06-21胡展奋
胡展奋
我可不怕告诉人,我曾是个强迫症患者。
大概在我10岁那年,我哥因肝癌去世。他才13岁左右,那时患癌症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事,故而他的去世引起邻里的高度恐慌,玩伴都疏远我,怕我也“带菌”,母亲怕我们再出意外,令我们进出都用“高锰酸钾浸液”消毒,那药水盛在瓦钵里,玫红色的,非常艳丽,但接触以后手指都泛黄,日子一久手背手掌都黄得跟腊肉似的。
总之,倒弄得我像“传染源”。类似地完全出于无知的恐惧,从此笼罩我多年,什么都忌讳“有菌有病毒”,直到我供职于《康复》杂志,事实上我已经患上了“强迫症”,除了一天十多次地洗手,居然还有洗鸡蛋的恶习,因为它们曾与鸡粪同框……一块红烧猪爪,让我联想“它们整天浸润在屎里,每个毛孔都脏”;一块清蒸带鱼让我联想“它曾镇日被苍蝇叮爬,无数次被试图下蛆”;发展到后来,走在路上被人无意地踩了一脚,就“定怏怏”地看着那人远去,很希望伸出另外一只皮鞋让他补踩一下,已俾“对称的脏”。
你难道不觉得,处处怕脏而追求“无菌”其实是一种变态或无知吗?
《康复》杂志当年很容易被误会成一本专讲人体功能修复的专业杂志,其实不是,而是一本综合性的医学科普杂志,所刊文章既重科学又注重可读性、生动性,发行量之大似乎同类中至今亦不曾有超越其最高纪录者——80万份(月)。
也因此我们团结了当年上海最具写作实力的一批科普作者,其中一位非常杰出叫汪宗俊的和我尤其投缘,他是当年医科大学药学院的教授,老家是皖南休宁县人氏,某次畅谈之后久久地注视着我不说话,我觉蹊跷,他倒是不急,缓缓地说,你什么时候来一次我们大学啊,我让你参与一次重要的实验。
那天,笑吟吟的汪教授一身白大褂,让我把手指直接放在显微镜下,刚开始指纹阔如砖纹,疏可走马,待到放大1500倍时,我开始紧张,指纹里居然密密麻麻地布满蠕动的条状或卵形的细菌,而我刚才明明是洗过手的呀!放大到2500倍时,我开始出汗,汪教授平静地介绍,革兰氏杆菌、金黄色葡萄球菌、沙门氏菌……我要求再洗一次手,当然这次是恶狠狠地洗,但一回到显微镜下,仍见蠕蠕的蠢动,只不过稀疏了一些。
“我发现你有洁癖,只是要你明白,除了特殊的灭活环境,细菌和病毒(我们统称为‘微生物’)永远存在而且到处都是!”汪教授说,你的笔你的纸你的眼镜,你崭新而密封的手表、珠宝、书籍,你身体的所有部位,你目力所及的上上下下——总之一切自然物的表里与罅隙无一处无微生物,无一时无微生物,人体和它们每时每刻地自动平衡,因此你难道不觉得,处处怕脏而追求“无菌”其实是一种变态或无知吗?
顺便问一下,你可知道正常的人体内有多少细菌与病毒?
“细菌1000种,总量100万亿个;病毒14万种,总量380万亿个!”见我深受震撼,汪教授继续用无可争辩的数据重磅轰击我:就算一个女孩,再“冰清玉洁”吧,她的肠内也仍然有细菌10万亿个。
汪教授永遠无法想象,他安排的这次活动在我内心激起的风暴会有多少强烈,事实上走出医科大学的那一刻,我已不知不觉地“脱敏”,“强迫症”已霍然而愈。
与病菌或病毒一起过家家,哪里是什么你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而是“没得选”的必须啊!
也许在造物主的眼里,极致地怕脏而追求“无菌”的人,才是最大的病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