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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潜水艇

2022-06-20徐珊

广东教学报·初中语文 2022年17期

徐珊

【编者按】本期两篇文章选自年轻作家的小说。两篇小说都有其超越现实的魔幻情节和狂想气质,前者有自由反叛的少年想象出的潜水艇参与了现实世界,后者有墨守成规的青年人肚子里长出了应声虫般的“书鱼”。最终,少年回归现实,青年治好怪病,一切恢复正常。两篇小说因为年轻作家的超乎寻常的想象力,都极具可读性。

夜晚的潜水艇

陈春成

国庆时回了趟老家。老房间的旧床实在是太好睡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爱这个房间,尽管它不再是潜水艇的驾驶室。我该起床了。父母喊我吃晚饭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岁月里传来。穿衣服时,我依然无法相信自己已经三十岁了。

中学那几年,我像着了魔一样沉浸在病态的妄想里,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对我父母来说,那是噩梦般的几年。

从初中起,我为过度生长的幻想所缠绕,没法专心学习,没法专心做任何事。更小一些,谁也没觉察到症状,还夸我想象力丰富。有一天我爸回家,发现我一脸严肃地盯着正在抽水的马桶,问我干吗,我说尼斯湖上出现了一个大漩涡,我们的独木舟快被吸进去了。我爸问我们是谁,我说是我和丁丁,还有他的狗。他也只是摸摸我的头说:“要不要我来救你,不然来不及吃晚饭了。”

四年级起,我迷上看山水画。我看到美术课本上印着的《秋山晚翠图》,一下就着了迷。我从画底的云烟里攀上山脚的怪树,一直沿着山涧,爬到画上方的小木桥上,在画中花了三天,在现实中则用了两节课。老师经常向我爸妈告状,说我注意力不集中,上课老走神。

初二那年,我发明出了新游戏:对着阳光里的浮尘幻想。有时我甚至觉得我们星球上所发生的一切,其实只是另一个人对着尘埃的幻想罢了。

接下来,我发明出了最让我着迷,也是最危险的一个游戏:我造了一艘潜水艇。我在课堂笔记的背面画了详细的草图,设计出了一艘潜水艇。材料设定为最坚固的合金,具体是什么不必深究。发动机是一台永动机。整艘潜艇形状像一枚橄榄,艇身为蓝色,前方和两侧还有舷窗,用超强玻璃制成,带有夜视功能,透过玻璃看出去,海底是深蓝的,并非漆黑。潜艇内部结构和我家二楼一模一样:父母的房间,我的房间,摆着钢琴的小客厅和一个卫生间。我的设想是这样的,白天时,这层楼就是这层楼,坐落于群山环抱的小县城里;夜晚,只要我按下书上的按钮,整层楼的内部空间就转移到一艘潜水艇里边去,在海中行驶。我爸妈在隔壁睡着,一无所知,窗外暗濛濛的,他们也不知是夜色还是海水。我的房间就是驾驶室,我是船长,队员还有一只妙蛙种子和一只皮卡丘。

每天夜里,我坐到书桌前,用手指敲敲桌面,系统启动,桌面就变成控制台,上面有各种仪表。前方的窗玻璃显示出深蓝色的海底景象。现在已经位于太平洋中央了。挂钟其实是雷达屏幕,显示附近没有敌情。我们制定的航线是从县城的河流到达闽江,再从闽江入海,绕过台湾岛,做一次环球旅行。在河流和江水里,潜水艇可以缩小成橄榄球那么大,不会惹人注意。到海底再变正常大小。我握住台灯的脖子(这是个操纵柄),往前一推,果决地说:出发!潜艇就在夜色般的海水中平稳地行驶起来。

高二的一天夜里,我下了晚自修,兴奋地小跑回家,今晚要去马里亚纳海沟探险了。为这一天我们做了好久的准备工作,皮卡丘早就急不可耐了。进门,发现爸妈都坐在客厅里,沉默地等着我。茶几上放着我的笔记本,摊开着,每一页都画着潜水艇。我脸上发热,盯着本子,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父亲开了口,他说,透纳,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看看他们在灯光下的愁容,第一次发现父母老了很多,这几年我整天沉浸在海底,根本没仔细打量过他们。那晚他们对我谈了很多,倾诉了他们这些年的忧虑。母亲哭了。我从未在父亲脸上见过那种无助的神情。那是一次沉重的谈话,又在快乐的顶峰迎头罩来,以至多年后想起,语句都已模糊,心头仍觉得一阵灰暗。高考、就业、结婚、买房,这些概念从来都漂浮在我的宇宙之外,从这时起,才一个接一个地坠落在我跟前,像灼热的陨石。我才意识到这是正常人该操心的事,正常一点,他们对我的要求也仅限于此。其实我除了爱走神、成绩差,没什么反常的举动,但父母能看出我身上的游离感,知道我并非只在这个世界生活,而我浑浑噩噩,竟从未觉察到自己的病态和他们的痛苦。想到那么多时间都被我抛掷在虚无的海底,我第一次尝到什么是焦虑。

当晚入睡后,我没有进入潜水艇,只做了许多怪诞的梦,梦中景物都是扭曲的,像现代派的怪画。

这样过了三天。第三天晚上,我想好了对策,关了房门,坐到书桌前,闭上眼。我让所有的想象力都集中到脑部。它们是一些淡蓝色的光点,散布在周身,像萤火虫的尾焰,这时都往我头顶涌去,过了好久,它们汇聚成一大团淡蓝色的光芒,从我头上飘升起来,渐渐脱离了我,像一团鬼火,在房间里游荡。这就是我的对策:我想象我的想象力脱离了我,于是它真的就脱离了我。那团蓝光向窗外飘去。我坐在书桌前,有说不出的轻松和虚弱,看着它渐渐飞远,最后它像彗星一样,冲天而去。

高三一年我突飞猛进,老师们都说我开了窍,同学们背地里说我脑子治好了。后来的事不值一提,我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进了一家广告公司,结了婚。我的脑中再也不会伸出藤蔓,成了一个普通的脑袋了。

(选自《夜晚的潜水艇》,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版,有删改)

賞析

一位充满想象力的少年,在每一个美好的夜晚,驾驶着想象中的潜水艇出游,在自由宽广的世界里翱翔,在超越现实的精神世界里成为那个最恣肆飞扬的自己。可是,在想象中沉溺,不免耽误学习,曾经包容的父母也不免焦虑和忧愁。他们担心少年过于沉迷幻想远离现实,过于疏忽学习没有未来。这也许不是少年一个人带来的矛盾和困惑,既要完全保留自我,又要适应融入社会,其实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成长困境。最终,少年选择了顺从父母,也更顺应社会,只是这个时候,“我的脑中再也不会伸出藤蔓,成了一个普通的脑袋了。”

小说中最令人惊艳之处是,少年放弃想象力的办法是用想象力送走想象力——“我想象我的想象力脱离了我,于是它真的就脱离了我。”这是何等震惊一笔,作者在此也是发出最有力的呐喊:这世界还有什么是比想象力更有力量也更有智慧的人类精神呢?D1938424-858A-49CB-BBAC-A6585C2DAB66

书 鱼

王威廉

我在恐惧的战栗中重新开始读了。那回音又准时出现,我读得更快了,一连读了十几页,当我读到“雷丸”的时候,那个回音好像消失了。我不确定,又读了几遍雷丸,果然没有回音了。老头高兴地说:“就是它了!”他从药柜里拿出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像发霉的干蘑菇,说:“这就是雷丸了,雷雨天后才能采集到,所以药农也叫它雷震子。”

“雷震子?那不是《封神演义》里的神仙吗?”我接过来一个放在鼻下嗅了嗅,一股无法分辨的草药气息。

“记住,一定要用温水来泡,”老头说,“不然就破坏它的功效了。”

杯子里的液体看上去像是普洱茶,有着发亮的深褐色。

老头说:“喝完,然后还要全部吃掉。”

我忍着强烈的呕吐感,使劲咀嚼着雷丸。

我的肠胃迅速蠕动了起来,好像要脱离我的身体,变成独立的活物。那个模仿我的小虫子现在我体内的何处呢?它是像知了趴在树枝上那样趴在我的声带上吗?它感受到了雷丸的力量了吗?或说,感受到了雷震子的力量了吗?那古代神祗的力量。——既然小虫子的魔力也来自古代典籍的记载,那么在我庸常的身体内部,正在发生的是一场神与魔的斗争?这种想法让我暗暗惊奇,逐渐感到了兴奋,之前那种染病的恶心感不知不觉间变淡了。就像是信徒目睹了神的奇迹。作为当代中国人,我很难说出自己的信仰,但是對神秘事物的好奇和冲动总是存在的,那也是信仰本身吗?一种没有意识到的信仰?

五分钟后,我的肚子里开始轰鸣作响,老头带我去上厕所。果然,我刚走到厕所,就腹泻了。

如此这般折腾了三次,我感到疲惫不堪,体内早已空空如也。

“休息会儿吧。”老头给我端来了一杯茶。

我喝了一口,满口生香,腹中的痉挛也很快平息下来了。

“你感觉好点了吗?”老头那衰老耷拉的眼皮里面,有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珠。

“好点了。”我点点头。

“我们聊会天吧。”老头给胡莉也倒了一杯补气茶,然后问我,“你平时喜欢读书吗?”

“喜欢,我就是做出版的。”

“那真是很难得,”老头忧心忡忡地说,“现在读书的人少了,像我的孙子根本就不读书,天天不是对着电脑,就是捧着手机。”

“我的学生都拿着iPad看书,”胡莉也插话进来说,“纸质书快要消亡了,像他们出版的书越来越卖不动了。”

“这个我倒不担心,我们现在也在开发电子书了。”

“所以说,你是幸运的人啊。”老头看着我说。

“幸运?”

“是啊,难道不幸运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书少了,书鱼已经很罕见了,更何况你还遇见了一只有灵性的书鱼。”

我笑了起来,如实说道:“我一开始很害怕,以为是什么疑难杂症。后来知道了是书鱼的缘故,心里先是觉得恶心,直到服用了雷丸,才觉得这件事情非常神秘。要说幸运,就是终于遭遇到了一回神秘吧。这个世界好像已经没多少神秘可言了。”

“你发现了没有?”老头忽然问我。

“什么?”我一愣。

“你的回音没了。”老头慢悠悠地笑了起来。

“是吗?”我刚才说话的时候都忘了去留意这点,我又说了几句话,胡莉清脆地笑了起来,“是没了,真的,再也没有回音了。”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治好了,而且是用这么简单的办法。”我感慨万千。

“我也用不着再怕你了,跟一个怪物待在一起的感觉是很恐怖的。”胡莉轻轻挽住了我的胳膊。

老头没再说话,只是把手放在了《本草纲目》上,轻轻抚摸着。

我们坐在回家的地铁上,胡莉因为太累,把头靠在我的肩头上睡着了。我微微倾斜着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憔悴了许多。我的这个怪病尽管时间很短,却把她吓得不轻。她是应该好好睡一觉,我一动也不敢动。说起来也怪,我这么快就摆脱了回音的困扰,却说不上有多快乐。

我掏出手机来,想发一条微博或是微信。但我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和信心。没人会相信我所说的。明天我去单位也是一样,同事们会觉得我在开玩笑,我如果非要争辩,反而让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怪物。我应该什么都不要说,不论对任何人,包括我的妈妈。等胡莉醒来,我要让她也保持沉默。

但这样一来,刚才发生的事情在我心中也恍惚起来了,它究竟发生过吗?难道不会是一场荒诞的梦境?

我打开手机的浏览器,开始查询和书鱼有关的信息。原来这种小虫子并非总是作为寄生虫这般不堪。在很遥远的过去,人们相信书鱼只要三次吃掉“神仙”两字,就可以变成“脉望”,人在星空下用脉望可以招来天使,从而羽化成仙。

要在以往,对于书鱼从“脉望”到“应声虫”的转变,我会觉得这显然是一种文化的隐喻:我们的祖宗曾经相信文字是沟通人与神的媒介,但到了晚近,过于漫长的历史让文字的神秘性大大降低,太多的文字意义掩盖了我们的生命意义,因而我们变成了像书鱼这种寄生虫似的存在。可以说,我们每个人都成了历史的寄生虫。

(节选自《听盐生长的声音》,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有删改)

赏析

《书鱼》是一个寓言式的故事,以“我”得了一种说话有回音的病、妻子胡莉带“我”去看医生(先是西医,然后是中医)为情节展开故事。“我”和目前大部分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一样,是一个房奴。“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但是妻子和亲朋好友不允许,因为别人都在过这样的生活,谁都不能例外。在《书鱼》中,主人公感觉,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了历史的寄生虫,只能像应声虫一样发出既定意义的回声。

《书鱼》首先是对《变形记》的“变形”,那个只存在于远古神话中的小虫实际是人内心声音的某种象征。同时,《书鱼》具有很强的隐喻性,主人公总是听到自己说话的回声,因为他身体里有书鱼——“应声虫”的存在。这些荒诞的情节,荒诞又真实,令人反思:现代人像虫子一样的生活是不是已经脱离了生命的本真意义,在历史的长河中我们究竟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对于具体的个人而言,想象力就是胡思乱想,异想天开。对于人类来说,想象力是构筑艺术世界最重要的因素。音乐、美术、电影、戏剧……哪一样不是让人类超越现实获得自由的美丽世界呢。只是说,社会属性毕竟是人的本质属性,我们每个人都不可能仅仅在想象的世界里呼吸。假如我是那位一直在夜晚驾驶潜水艇的少年,我可能不会完全放弃想象力,我会让想象力把自己的想象力变成隐形的翅膀,在自己想要独自飞翔遨游的时候,就放飞想象,翅膀显形,飞向自由新世界。D1938424-858A-49CB-BBAC-A6585C2DAB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