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墓有“历”影

邹璟

如今谷粟之富足，物质之多彩，中华数千年来莫能比也，日子过得舒心了，自然会忍不住把古代的王侯将相拿来比较一番，探究起古代贵族的生活，好像他们过的日子还不如我们当今的寻常老百姓精彩。

我们看过古装剧，读过历史书和传奇话本，甚至博物馆也没少逛，似乎对我们的老祖先并不陌生，然而古人的生活可能与我们想象中的并不一致。影视和文字的确总会带着些许主观色彩，如果想看最为真实的古人生活，倒是有一个不错的媒介——看看先人的墓葬！走近古墓中的文物，从中应能找到历史的影子。

中国历史悠久，历朝历代的古墓众多，唐宋之前，多有事死如事生的厚葬观念：在逝者的陵墓当中，再现他生前的生活。这源于儒家文化对孝道的推崇，《中庸》写道：“事死如生，死亡如存。”

从历代的正史和文献中也不难看出，不论贵贱贫富，慎终追远的孝道观念都是国人十分推崇的，而把这件事情贯彻得最为彻底的是汉代。汉朝历时四百多年，汉武帝拿下河西走廊后，凿空西域，丝绸之路形成，胡商的黄金源源不断地进入大汉，汉朝的贵族死后，陪葬品往往丰厚，生前的一应生活用具尽数入葬。从汉人的墓葬中，我们不难捕捉到先祖们的生活片段。

在1800年前的河南新密，弘农太守府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席，席间，乐人击鼓、敲锣、拍镲;舞者踏盘、踏鼓翩然起舞;杂耍者展示拿手绝活，吹火、掷丸、执节……席间宾客言笑自若，好不热闹。

这样的画面被定格在了太守张伯雅的墓冢之中。

1959年新密农民响应国家号召发展副业修整猪圈时意外挖出了一座古墓，这便是赫赫有名的打虎亭汉墓。很可惜的是，这座汉墓历史上多次遭遇盗墓贼，墓中的文物早就被盗掘一空，但是盗墓贼仍然“放过了”最重要的宝贝，那就是墓中的那些壁画和石像，为后人学习东汉的宴会礼仪提供了很好的资料。特别是这幅《宴饮百戏图》，成为了东汉贵族生活的重要参照。

距离河南新密大约800公里的湖南长沙，有着另一座家喻户晓的汉墓——马王堆。

1970年，位于长沙的某部队医院因战备需要，要在马王堆附近挖一个防空掩体，挖着挖着，镢头上突然出现了秦汉古墓常见的白膏泥，闻讯而来的湖南省博物馆工作人员惊喜不已——在业内，这种白膏泥一般都提示有大佬级别的大墓存在。

抢救性发掘很快就开始进行，挖开覆土，抽掉积水，一口长约7米，宽约5米，高约3米的巨大棺椁，如同两个并排的火车车厢，后来逐一打开，才明白其中玄机所在。

原来整个棺椁一共四层，打开第一层之后，里面是一个井字形的墓室，墓主人的棺椁在中间，四周在井字形格子间里，摆满了数以千计的奇珍异宝，这就是史书上曾经记载过的黄肠题凑。

这样的形制，应该是想模拟生前的房间，在不同的格子间放置不同的物品，代表着不同的功用，希望人死后可以像生前一样，灵魂可方便拿取。

如同俄罗斯套娃般的棺木内，躺着的是一位去世时50岁的贵妇，名字叫辛追，历经千年，肌肉仍富弹性，关节可以活动，内脏没有腐烂，甚至胃里面还有没消化的甜瓜籽。

尸身外还有4层丝绸，丝绸上面有一幅祈祷灵魂升天的帛画，描绘了天上和世俗的生活。虽历经千年，还鲜艳如许。帛画，是用于引魂升天的，出殡时，人们用一根竹竿将它高高地挑起，举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下葬时，把它覆盖在内棺上，作为墓主人灵魂升仙的媒介。这幅出土于辛追墓中的帛画，总长约为2.05米，分为天上、人间、地下三个部分。（见右图）

帛画的主角是一位穿着华丽的贵妇，她的穿着和气质都带着远古的气息，这大概就是辛追生前的形象。她身着锦衣华服，手持拐杖缓缓西行，后面跟着三个面容姣好的侍女，面前的两个天界使者正跪地迎接她，脚下华丽帷帐下的是她的家人，正在悲痛地悼念她。她的上方，则是她要去往的天国。天国的中央是天门，左右两旁各站着一个守护天国的门神。门上还趴着两只栩栩如生的豹子，它们是天界的守护神。画面的最上方画着的是披发而坐的“烛龙”，他是天国的主宰，最初见于《山海经》，掌管着四季与天气的变化。烛龙的左右两边，则分别是一轮弯月与九个太阳。弯月上站着蟾蜍和玉兔;九个太阳则藏在了扶桑树里。太阳里站着的金鸟，实际是古人对太阳黑子的观察。因此，这幅T形帛画，所反映的不仅仅是辛追夫人的精致生活，更是汉朝人的宇宙观。

都说“干千年，湿万年，不干不湿就半年”，得益于墓中的积水，在别的墓冢中很难见到的丝绸和漆器在辛追夫人这里竟然都保存完好。

早在六七千年之前，中国长江流域河姆渡人就使用了天然漆漆于木器表面，稍后在天然漆中掺和了红色矿物质，使器物色彩更加鲜亮，从而开启了中国漆器的制作历史。马王堆汉墓里的漆器，更是这门手艺的巅峰。

马王堆出土了700多件漆器，基本上都保存完好。颜色以黑色、红色为主，黑地朱绘或朱地黑彩。这些制品，除了“轪侯家”三字，让我们知道这是谁家的东西外，很多制品上都有“君幸酒”或者“君幸食”字样。翻译过来基本上就是“吃好喝好，用餐愉快”的意思，从侧面也彰显出辛追家人也是爱办派对，爱热闹的主。

在轪侯家的宴会上，大口吃肉是必需的。

从墓葬里发现的食物来看，辛追夫人携带了大量肉类进入地下世界。除了现代人所熟悉的牛、羊、猪、犬等，还包括如今长沙地区已绝迹的鹿等动物。

餐桌上的主食和水果也非常丰富，对比当今，生活在2000多年前的辛追夫人丝毫不输，主要以白秫米和白鲜米为主食，也就是现在的糯米和不粘稻。瓜果多达7种。包括甜瓜子、枣、梨、梅、杨梅等。研究人员在辛追夫人遗体内食道、胃部发现了大量尚未消化的甜瓜籽，有学者认为辛追夫人或因贪食甜瓜，引起胆囊炎发作暴亡。

看完了星城贵妇，我们再来看一位西汉“宝藏男孩”的墓中所藏。2011年3月，在距离长沙400公里外的南昌，江西省文物部门接到群众的举报电话，在大塘坪乡的观西村，有人听到爆炸的聲音，等白天一看，附近的一处山丘，早已经是泥土四溅，面目全非，经过文物部门探查，喜讯传遍考古界，又一座未被盗掘的汉代大墓浮出水面。

墓主人叫刘贺，海昏侯，生前的命运可谓坎坷，当了27天皇帝就被霍光废掉，贬为海昏侯发配到蛮荒的鄱阳湖畔，三十三岁就早早去世。下葬后几年，江西就发生了一场地震，湖水倒灌，墓室基本被水淹没，死后也没能安生。

不过从文物保护的角度看，这是一大幸事——氧气被隔绝，有利于文物的保存，还能防盗。而那些历朝历代的盗墓者也是输给了这些积水，所以这样一座藏宝无数的汉墓，能如此完整地保留下来。

随着挖掘的进行，这座掩藏了千年的墓室也展示在了人们的面前，而成果更是让人激动不已，发现了前所未有的巨量黄金——将近四百块金饼;还有堆积如山的钱币——两百万枚五铢钱，其他还有大量的金饼、马蹄金、麒趾金。黄金的总重量超一百公斤，多于此前历次出土汉代金币的总和。

其他出土文物1万多件，包括大量汉朝编钟、乐俑、铜马车、不计其数的玉片还有宝石，其中的车马具可说是近二十年来出土品相之最佳。

在古代，车马是出行的代步工具，更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尤其受到贵族的重视。贵族的车马器多为青铜，种类繁多，且多为小物，但都纹饰繁复，极为精巧。其中一枚青铜错金当卢（见上图）可以说是精美至极，最上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虎。其下两圆为日月，左侧为玉兔玉蟾组合，是为月之形象，右侧为金乌，是日之形象。日月之下，是两条呈现反弓型，头相背，颈相靠，尾相交的青龙。两条青龙中间，是一只张开翅膀，口衔仙珠的凤鸟。这车马具在汉代，定然如劳斯莱斯的女神般耀眼。

在墓中不仅仅有黄金和车马，还有配合雅宴的大量精致乐器，包括悬挂在钟，磬架上的两组编钟，一组编磬，以及琴、瑟、排箫、笙和数十尊伎乐俑组成的大型歌舞管弦乐队，再现了西汉列侯的用乐制度。这也许就是华灯初上，钟磬齐鸣，琴瑟相和，盛宴徐启，快乐至死。

透过博物馆的玻璃，看一件件装点雅致生活的丝绸、一盏盏印刻生活印记的漆器、一座座遗留旧时声色的编钟……想象着当时可能发生的故事，恍然间，展柜里摆放的文物也会带着主人的灵魂静静地与现代人对视，上千年的时光在那一刻似乎只有一层玻璃的厚度。思绪重回具体而细微的古代生活现场，一窥古时从“殿堂之上”延续到“烟火人间”的热闹，可能就是以物观史、格物致知的乐趣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