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旅途

西皮游

等我渐渐放下了回忆的时候，列车已经驶出了好远。

从家乡到南京的路在时刻表里表达成了7个小时的抽象距离。我的中学岁月终于彻底告结，人生像是脆生生的芹菜，突然切了一刀，把年少的那一截整个儿留在了背后。我知道，那是我散发着湿漉漉清香的青春……

在我母亲有着一份每日时长为16小时的裁缝工作时，我常常被独自搁置家中。被教导要听话，且不要害怕。

我尚记得天光大亮的白日，一个人待在家中却也感到无端而强烈的恐惧。

卫生间的灯未开，人矮又够不到开关。我宁可忍着尿意也拒绝冒险。

我也曾用双臂将自己环紧，在十一点的深夜里乞求母亲快点回家。

有一回在床上煎熬很久，忍不住给母亲打电话，希望她早些回来，拿起话筒却一时发愣，原来自己连号码都报不上来。战战兢兢翻着脑海中仅存的数字，打给了熟睡的邻居阿姨，颤抖着声音问她：“阿姨，你知不知道妈妈几点回来？”

她睡意朦胧地回答：“别怕啊……马上就回来了……”

我在一片走投无路的绝望里抓紧了这个善意的“马上”，仿佛沉溺于黑暗之海的将死之人，抓紧了唯一的稻草。

年少时那绸缎一样光滑的夜色，总让我身陷囹圄，如困笼中。

偶尔，也会跟随母亲去裁缝店。

拿一本书，在指定的椅子，被强制着乖乖读书。不许闹，不许吵，不许在有客人的时候趁机提过分的要求。

女人们为衣料价钱的争执，对尺寸大小的要求，都在一声声富有节奏的扬车踩踏声里，缝进了我年少光阴的口袋。

那一个脸上白了一大块的女人就是口袋里的一条线。

她街对面的空地上炸臭豆腐。脸上巨大的白斑被称作白癜风。可几次见面后，我发现她并不疯，如常人般谈笑，头发半白半黑。矮矮的身体藏着一个母亲说的“早年和丈夫离了婚”的名号。

我常常花两块钱，拎着一小袋黄色豆腐回来。棕色的酱糊在我贪吃的嘴上，时间像是积木一样一点一点在一条马路两侧渐渐堆高。

所以后来看到她在大街上端起了油锅，猛砸向一个迅速逃走的男青年，我也著实难再忘却。他们说那是她没有出息的儿子，偷了她辛苦积蓄的钱财，玩的玩，赌的赌，直到身无分文，别人讨债上门，他才向这可怜的女人摊了牌。

她力气小，油锅只是一个翻动，就滚动向前。热滚滚的油像泼墨，渲染着女人灼痛的伤心。好心的路人替她将物件拾起，她擦擦眼泪只身走掉，往后就没再出现过。

我走在高中校园被疏疏落落的阳光光斑覆盖着的林荫道上，心里还有L信中告白的句子。L眼瞳明亮，身上有股天生的忧伤气质，他是一个干净的男生，纤瘦而坚韧。

我因和L走得很近，时日一久，便被同学传出了低级的八卦。而那一日L写信真心向我告白，我也着实如同受了当头一棒般眩晕起来。我想告诉他，我对他的感情从未有过逾越友谊的念头。

他在我面前落了泪。他之前还提起今年暑假有日食，我和你一起去看。就我们俩。他默默离去有十分钟，我才吃下最后一口难以下咽的米饭，心灰意冷地回去了。

高三频繁的考试曾带给我无穷的梦魇。L和我尴尬的冷战也有两个礼拜了。在闷热的夜晚咬着手电解着让人崩溃的物理题，心里默哼着Mariah Carey的《Through the rain》，那些词句曾是我好多次用来鼓励自己的断章。

I can make it through the rain.

I can stand up once again on my own.

I hold tighter to my faith.

我会穿越我生命中迷蒙沉郁的雨季。

我会依靠自己的力量坚强站起。

我会更相信我自己。

L终于写来了纸条，他说不要灰心。我忍不住掉下眼泪。青春这碗稀薄的粥终要冷掉。L试图延长它温热的时间，现在我感应到了。

在燥热的周日下午回校做万年不变的试题，在沉闷疲惫的气氛里听到下课铃，也听到同样沉闷疲惫了的蝉鸣声。

高考前我们总开玩笑，考差了可以复读，大家继续做同学，不必唱响离歌了。

嘻嘻哈哈中夕阳已经黄得陈旧，如同发酵了的蛋黄，孤独地悬在山头，又像是一枚过期了的古代铜币。

没有谁是欢呼雀跃地走出考场的，没有谁用“放假了”的欢呼来点破这一份注定会因离别而产生的沉默。

考后的教室乱成一片，收拾着东西的同学逃难般收拾着“家什”，从未想过有谁会停留，只因时光永远不会等人回头。

在漫长无聊的假期，终于等来一场日全食。

被墨镜过滤的世界阴黑如夜，霓虹趁机大肆横行，那弥漫天地的宿命感前所未有的强烈。

全食的短短几分钟里，总有此起彼伏的惊叹。

被全食的太阳，仿佛一只瞳孔撑满眼白的巨眼。这也许是人类仅有的几次，能和宇宙对话的机会，黑暗中，天空赋予了我们破解科学奥义的密码。关于生死的定义，似乎得到了确证，也似乎可以在天地面前轻易被推翻。

在星辰大海、宇宙洪荒面前，小小的我们，小小的悲欢，分量又值几何呢？

此刻阳光温暖，云朵干净得如同在白漆里浸过。

视野里依然是飞逝的图景。忆起母亲小时常说的话，看电视时，按频道别按这么快，看都没看清楚就换台了，头要晕的。

曾经的年少正如这一帧帧不断切换着的画面，清澈、激越、走马观花。如今试图打捞，却因像素过低而失了真。时间把人绕晕，在不知不觉的昏昧中让人确认了这模糊的成长。

再过5分钟，我们就到站了。

我却突然觉得，这段旅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