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石窟宝库“读书图”之个案考察
2022-06-18宋雪春
摘 要:敦煌石窟壁画、彩塑和藏经洞出土绢纸绘画中所存与写本书籍阅读活动密切相关的艺术呈现,是中古时期僧俗士人或学子读书活动的生动再现。其中,敦煌壁画所存“体罚学郎图”以艺术视角生动勾勒出中古时期学堂教育的历史场景,是中古社会生活史的真实投射。结合传世和出土文献中相关教育史资料,从知识传播和接受的角度出发,文章着重对学郎读书场所、阅读书目和传授者身份等问题进行了考论,同时还关注到中古敦煌地区学郎所读书卷的尺幅和装帧形态等细节问题。综合考察学郎所读书卷和“教与罚”在古代社会生活史中的价值,对于了解中国古代书籍史发展的具体形态,以及古代教育史资源的当代开发利用都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敦煌石窟;读书图;学堂教育;社会生活;体罚学郎图
中图分类号:K879.41 文献标识码:A DOI:10.11968/tsyqb.1003-6938.2022094
A Case Study of Reading Paintings In Dunhuang Murals
——Taking Corporal Punishment XuelangPainting As An Example
Abstract In the Dunhuang grotto frescoes, painted sculptures and silk paintings of Cangjingdong, the artistic representation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activities of reading books. The "Corporal Punishment Xuelang Painting" in Dunhuang murals vividly reproduces the historical scene of school education in the middle ag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rt, which has close relationship to the life history. Combined with the traditional literature and excavated text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knowledge transmission and acceptance,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reading place, purpose of reading and identity of the teacher. At the same time, it also pays attention to the details of the size and binding form of reading materials. A comprehensive investigation in the life history of ancient society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understanding the specific form of the development of the history of ancient Chinese books and the contemporary exploitation and utilization of the resources of ancient educational history.
Key words Dunhuang Grottoes; reading paintings; school education; social life; Corporal Punishment Xuelang Painting
被譽为二十世纪最有价值的文化发现的敦煌石窟,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珍贵资源库①。保存至今的壁画、彩塑以及藏经洞所出绘之于绢帛、麻布、纸本等载体的图像作品,虽然所描绘的画面主旨和目的都是与佛教宣传密切相关,但是其素材来源是丰富而多元的,既有对佛教经典故事的艺术呈现,也有对世俗生活场景的生动再现,具有极高的宗教艺术和历史研究价值。中外学界有关敦煌图像的科学研究始于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近百年来,对于敦煌图像本身的艺术价值和宗教属性都已经作了较为充分的讨论。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敦煌图像所展现的中古时期的社会历史场景和生活百态也逐渐纳入学者的研究视野,并产出一批丰富的研究成果。遗憾的是,对于敦煌石窟宝库“读书图”的关注目前还并未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以敦煌壁画所存“体罚学郎图”为例,结合传世和出土文献中相关教育史资料,从知识传播和接受的角度出发,着重对学郎读书场所、阅读书目和传授者身份等问题进行考论,同时还关注到中古敦煌地区学郎所读书卷的尺幅和装帧形态等细节问题。
1 敦煌石窟宝库“读书图”概述
敦煌图像中与书籍或阅读直接相关的画面并不罕见,依图像载体区分,有的绘于窟壁,有的画于绢帛,有的摹于纸本,当然古人还会别出心裁地将阅读场景赋予彩塑之中。绘于窟壁及绢帛纸本的“读书图”多集中于各种形式的经变画中,彩塑亦是同洞窟经变画的衍生表现。经变画是概括地表现一部佛经主要内容的画,其情节较多、规模较大,综合地表现佛经所记的场面,是中国式的佛教艺术的代表,体现着中国人对佛教的理解和审美观。佛典经文是经变画的创作源泉,《父母恩重经》经文中对诵经礼佛场面的对应描写有:“若有一切众生,能为父母作福造经、烧香请佛、礼拜供养三宝,或饮食众僧,当知是人能报父母其恩。”[1]1404(图七、封面图)在“比丘双手捧经图”(图三)中,画面中心位置的比丘穿着绿上衣、披右袒袈裟,坐在黑色毡毯上,双手捧着经卷,借着微弱的烛光,将经卷抬至离眼睛较近的位置,双目圆睁,似用力辨识着经卷文字,同时口唇微张,出声虔诚读诵,已经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其右侧榜题字迹清晰可辨,展现了《楞伽经》卷6《偈颂品》的经旨:“常守护诸根,善解经律义,不狎诸俗人,是名修行者。”[1]630“受持读诵金刚经”(图四)描述了一位世俗男子独坐方台之上发心读诵《金刚经》,台下另有世俗男女各二,合十跪地,虔心听受。其场景主要表现了《金刚经》的经文:“当来之世,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能于此经受持读诵,……皆得成就无量无边功德。”[1]750
需要提及的是,同一主题经变画表现形式相似,如敦煌石窟中保存的楞伽经变共有12铺,几乎所有的楞伽经变都绘有三五身比丘,或展卷读经或笼袖禅定,表现比丘读书的图像即有十余幅。而敦煌石窟中保存的18铺金刚经变中,多数都有表现僧俗弟子受持读诵《金刚经》的场景。再如敦煌画中的行脚僧图,现知庋藏于中、法、英、韩、日、俄等国的多达20余幅①,其固定构图为带帽高僧右手拄锡杖,左手持塵尾,脚踩云朵,有虎相伴,负笈前行。为了节省篇幅,本文对于同类主题的“读书图”,仅以图像完整度、色彩饱和度等为标准,择选一至两幅来展现(见表1)。
2 “体罚学郎图”的历史信息解析
创作于五代时期的莫高窟468窟北壁“药师经变”,生动刻画了佛典《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中药师佛救度众生的不同故事片段。其中与中古教育密切相关者,乃画匠以1座庭院、6个人物(2位学官、4名学郎②)所集中展示《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中的“学处”场景(图十一)。其中1位学官(居左者)端坐殿堂目视前方,另1位学官(居右者)手中的教鞭将要轻轻落在違反纪律的学郎身上,而廊庑下的其他学郎或低头读诵,或抬头默念,课堂秩序井然。在这幅“体罚学郎图”中,敦煌画匠以略显粗犷的线条勾勒出同时代学郎读书的真实模样,再现了中古时期学堂教育的真实景象。诚如王波先生所指出的那样:中国古代读书图描摹的多是男人、文人,附庸和夸大风雅的意图比较明显[2]。不同于传世画家多将目光聚焦于名人贤士或官宦贵族的“读书图”,古代敦煌画匠所复刻的是极接地气的民间学郎“读书写真”,可谓古代读书活动的“现场”,对于了解古代学堂教育具有重要意义。
2.1 学郎在何处读书③
据考证,敦煌历史上出现过多种类型的学校,初唐、盛唐时期的敦煌学校有州学、州医学、道学、县学、义学五类,吐蕃占领敦煌以后,由唐代官府主导的州县官学,地方官绅、饱学之士开设的私塾均遭取缔,寺学反而异军突起。到了归义军时期,不仅寺学传承下来,官学、义学也得到恢复[3]。
(1)官学,包括州学、县学。P.2005《沙州都督府图经》(图十三)记载了沙州官学的建置情况:“州学右在城内,在州西三百步。其学院内,东厢有先圣太师庙堂,堂内有素(塑)先圣及先师颜子之像。”“县学 右在州学西连院。其院中,东厢有先圣太师庙堂,堂内有素(塑)先圣及先师颜子之像。”“医学右在州学院内。于北墙别构房宇安置。”[4]53敦煌名士翟奉达曾于州学就读(见于BD14636号《逆刺占》末题)。
(2)坊学、社学及私学,多属义学范畴。定难坊是敦煌城内的一个坊巷,其间设有义学。晚唐五代宋初,敦煌结社之风兴盛,社邑名目繁多,如邻里社、女人社、兄弟社、燃灯社、行像社等。P.2904《论语集解》末题“未年正月十九日社学写记了”表明,社邑也曾开设学堂。另外,敦煌地区私学兴盛,有“李家学”(P.2825)、“就家学”(P.3780)、“郎义君学”(BD04083)、“白侍郎学”(P.2841)、“氾孔目学”(S.5441)、“安参谋学”(S.4307)等多个私人学塾。
(3)寺学。寺院环境清幽、房舍较多、藏书丰富,是读书修业的理想场所,所以不少寺院开设寺学。据统计,晚唐五代时期敦煌出现过的大小僧尼寺院计30余所[5]53-100,通过爬梳敦煌文献中的学郎题记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发现60余条资料涉及10所敦煌僧寺,其中莲台寺3条、金光明寺10条、龙兴寺5条、三界寺6条、永安寺6条、净土寺16条、大云寺6条、乾明寺1条、显德寺2条、灵图寺8条。目前尚未发现尼寺开设寺学的证据。为方便读者更加直观地认识中古时期的敦煌寺学及寺学教育,兹按题记内容、所属寺学、学郎名字、文献出处等条目整理如下。为便于直观呈现,每所寺学仅选择一条题记来说明(见表2)。
(4)职能教育类学校,有伎术院、画院(行)、乐营(行)等。伎术院出现于归义军时期,是掌管归义军的典籍祭祀、占卜阴阳、天文历法之事的职能部门,同时注重培养礼仪、阴阳、历法、占卜等方面的专门人才。学生一般称“伎术院学郎”“伎术院礼生”“伎术院弟子”等。需要说明的是,州学所设阴阳学科随着伎术院的出现而消失,或因伎术院的功能涵括阴阳学,从此便无阴阳学独立开设之必要。画院(行),主要培养绘画人才。归义军政权建置了隶属于官府的“画院”,敦煌还有民间的绘画行业组织机构——画行,从石窟供养人题记中的“画匠弟子”可以看出,画院(行)的教授方式应是师徒相授型。乐营(行),专门从事音乐教育。归义军政权设立了对音乐从业人员进行管理的官方机构——乐营,乐营使(有正副之分)掌管职事,并兼任伎能教习[6]203。检习博士、乐师主要负责乐人的艺能培养和教习。由乐人自己设立的行业组织称“乐行”,可“教训乐行徒弟”(P.4995),兼具教育功能。
如经变画面所示,学郎读书处是一所中间正房为一单檐庑殿的独立院落,无奈其建筑样式难以作为判断学堂类型的依据。从两位学官的身份来看,较为符合官学需置经学博士1人、助教1人的标准。又因《药师经变》取材于佛教经典,与寺院关系密切,亦有以寺学作为蓝本的可能。另由画面中没有出现星图、画具、乐器等特定标识,推知画匠所描绘的不太可能是职能教育类学校。换句话说,中古时期敦煌画匠笔下所呈现的“学郎读书处”,除了职能教育类学校外,其风格适合官学、寺学和私塾等多种类型的学堂。
2.2 学郎所读为何书
画面中,廊庑下的2位学郎面前舒展的写卷略有字迹,但我们无法依其判断学郎所读书籍的名称,显然画匠的表意大于写实。敦煌文献中保存的一百余条学郎题记,展示了学郎读书的一个片段,为我们了解学郎所读为何书提供了门径(见表3)。
(1)童蒙读物。目前所知敦煌蒙书计有20余种,可分为识字、知识、德行等多种类型[7]7-8。存学郎题记的启蒙类教材有《太公家教》《武王家教》《开蒙要训》《珠玉抄》《千字文》《沈侍郎赞字宝碎金》《百行章》《王梵志诗》《事森》《新集严父教》《崔氏夫人训女文》等。另外,敦煌文献中的《新合千字文》《俗务要名林》《杂集时用要字》《上大夫》《杂抄》《蒙求》《古贤集》《兔园策府》《孔子备问书》《九九乘法表》《辩才家教》《夫子劝世词》等作为童蒙读物,虽然没有出现学郎题记,应该有被当作学郎教材的可能。
(2)儒家经典。据《唐六典》记载,国子监六学“凡教授之经,以《周易》《尚书》《周礼》《仪礼》《礼记》《毛诗》《春秋左氏传》《公羊传》《榖梁传》各为一经;《孝经》《论语》《老子》,学者兼习之。”[8]558 据天宝三载(744年)十二月敕云:“自今以后,宜令天下家藏《孝经》一本,精勤教习;学校之中,倍加传授,州县官长明申劝课焉”[9]753。朝廷规定以《孝经》作为学校基本教材,地处偏远的敦煌概莫能外。敦煌文献出现的各类经典中,文末缀有学郎题记者,以《论语》《毛诗》《孝经》最多,流传最为深远。除了对儒家经典教化功能的重视,这一时期敦煌学郎学习儒典的重要目的应该是适应科举考试的需要。
(3)文人诗赋。存学郎题记的诗赋有《燕子赋》《敦煌廿咏》《乐入山》《秦妇吟》《二师泉赋·渔父歌沧浪赋》《汉将王陵变》《孔子项托相问书》《茶酒论》等多种。学郎习学文人诗赋,有助于培养其文学素养,最重要的目的是提升诗赋的创作水平。诗赋作为唐代科考的重要项目,其水平的高低对举子在科举考试中获得的等第具有至关重要的影响,故文人诗赋理所应当成为学堂的固定教材。
(4)佛教经典。归义军统治者大力推崇佛教,敦煌寺学教育迎来了大发展,佛教经典成为寺学学士郎的习业内容之一。不仅寺学,私塾学郎也会抄写习诵佛典。P.2841《小乘三科》即白侍郎门下学士郎押衙董延长写记。有的学郎本身就是虔诚的佛教徒,所以习诵佛典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5)其他。缀有学郎题记的还有“建龛功德铭”“书仪”“逆刺占”“卜筮书”“马羊驼历”“方技书”等,属于学郎学习公文写作的例证,此类技能的提升为学郎将来进入官府,参与实际政务运行提供了基础。
如前所述,中古时期敦煌学郎的阅读书目具有三个特点:其一,习诵范围非常广泛,涵括童蒙教育、诗词歌赋、历史知识、儒佛经典、生活常识等诸多种类;其二,寺学同样承担僧俗学郎启蒙教育的重任,官学与寺学所教授的内容并没有泾渭分明、壁垒林立,官学与寺学所选教材几乎称得上官寺无异,僧俗无别;其三,职能教育类学校尤其是伎术院,虽注重实践操作,但也不忽视知识学习。
2.3 何人教学郎读书
据敦煌博物馆藏《天宝十道录》所载:沙州下辖敦煌、寿昌二县,州治在敦煌。在“沙洲政区分布图”(图六)中,“沙(州)”字上朱笔“下”表明其为下州,“敦煌”“寿昌”右侧朱笔“上下”,分别标示二者为上下县。结合《唐六典》规定的唐代官学规模:“(下州州学)经学博士1人,正九品下;助教1人;学生40人。医学博士1人,从九品下;学生10人。”[8]747“(上县县学)博士1人,助教1人,学生40人。”[8]752可推知沙州州学和敦煌县学的师资均为“博士1人,助教1人”。
学官的身份具有多重性。部分州学博士在归义军政权中担任要职,归义军节度使押衙兼参谋张忠贤在乾宁年间担任州学学官(见于S.2263首题)。值得提及的是,在州学出任学官的除了世俗大儒,还有僧界大德,据《敦煌郡僧正慧苑除临坛大德制》载:“敕敦煌管内释门都监察僧正兼州学博士僧慧苑,……领生徒坐于学校,贵服色举以临坛。”[10]304-305僧慧苑的释品是都监察僧正,兼任州学博士,教授生徒。一般而言,寺学的讲授人应为僧侣。都僧统作为僧界首领,也会参与到教学之中。僧侣可以出任官学的学官,俗儒亦可在寺院开讲授课。归义军前期著名的文士张俅即在寺院聚众讲学,是为士人教授寺学的典型例子(见于S.5448《敦煌录》)。如果说官僚子弟有更多机会在“区分贵贱”的官学就读的话,那么义学和寺学培养的学郎多集中于平民子弟,推行的是庶民教育。寺学招收的学士郎不限僧俗身份,一般僧人学生多于名字或法号前缀“僧”“释”,俗家子弟则自称“学郎+名字”。如永安寺学郎有高清子(S.1386)、杜友遂(S.214)、张顺进(S.1163)、张宗宗(ZSD060),及僧丑延(P.2483)等。僧马永隆(S.3011)、张龟(P.3381)、安友盛(S.692)、索富通(P.3692)等则是金光明寺的学士郎。由P.3425《本居宅西壁建龛功德铭》题记:“于时景福二祀(893)正月十五日毕功记,释灵俊文,学士张崇信书。”可见同处一间学堂的僧俗学郎和睦共处,相互合作。
有的学郎具有双重身份,即一些已经“事业有成”的青年才俊回到学校接受再教育。从P.3441《何晏论语集解》卷六背面“学生判官高英建写记”的表述[11]212,知高英建既是学生,又担任判官。另据北大D188《汉将王陵变》尾题“孔目官学士郎索清子书记耳”[12]203,知索清子还有孔目官的身份。学士郎宋英达还兼充行军解发太学博士(P.2937)。这些自称学生(或学士郎)的已获一定职位的年轻官员重回学校接受再教育①,表明归义军政府对人才培养和多元教育的重视。
3 从敦煌读书图看中古书籍装帧形式的演变
敦煌石窟宝库所留存的读书图中,书籍的形制、装具、抄写工具等,以及人们的阅读习惯和经架的样式都得到生动地呈现,是研究古代书籍史、阅读史和文化史的不可多得的重要图像资料。如“行脚僧(一)、(二)”(图九、图十)中行脚僧所背负的书箱或经囊可挑可背,高低不同,繁简各异,是可移动书籍装具的实物再现。“供养比丘捧经图”(图八)中左起第二个比丘所捧经卷并非常见的卷轴装(图二),也非普通的册页装,而是传自印度并且成为佛教经典常用的装帧形式——梵夹装(图一、图五)。“体罚学郎图”(图十一)中廊下学郎所读之书,则体现了卷轴装向册页装过渡的中间形态。总之,敦煌石窟宝库所留存的读书图无疑是中国古代书籍史、阅读史、文化史发展演变道路上鲜活的图像见证者,可以籍此一窥中古时期书制形式的演变历程。
以“体罚学郎图”为例,画面远处的廊庑下,2名学郎舒卷读诵,1名学郎持卷默念,课堂井然有序。从2名学郎面前舒展的写卷,可以清晰地看到上下界栏,但两份写卷长宽规格显然有异。左侧学郎面前的写卷宽度小于腰宽,而高度大于宽度;中间学郎面前的写卷宽度与腰部相差无几,而高度明显小于宽度。如果以成人平均腰宽为25cm推算的话,一般10岁左右儿童的腰部直径为20cm。那么左侧学郎面前的写卷宽度约16-18cm,高度约20-22cm;中间学郎面前的写卷宽度约19-21cm,高度约16-18cm。据专业人员统计,敦煌写卷用纸的宽度以40-50cm之间为最多,高度以25-26cm的最多。由此左侧和中间的2名学郎所习诵的写卷,均不符合当时用纸的标准规格。反观右侧学郎怀抱的卷轴装,高度几乎相当于10岁学郎的上半身,约25-26cm,合乎当时用纸规范。相较于写卷文字的模糊化处理,画匠对廊庑下3名学郎习诵写卷的规格是写实的,展现了晚唐五代时期两种装帧形态并存的情况。因《药师经变》绘于五代時期,古代敦煌画匠以五代时真实的学堂场景为蓝本,形象化展示了中国古代书籍发展史上这一重要历程。
晚唐五代时期处于卷轴装向册页装转变的关键阶段,携带方便往往被认为是促成转变的主要因素。笔者从写本学的角度对敦煌写卷纸张进行全面梳理后发现,纸张供应问题是长期被学界所忽略的社会原因。有学者证实,归义军时期的纸张供应不足,归义军政权专门设军资库司来负责纸的管理和支用[13]。由固定长高的纸张粘接而成的写卷,抄毕的写卷尾题或题记后往往会留有很多空白。这些“多余”的素纸在纸张匮乏的时期,会成为亟需用纸者寻求的“富矿”。如BD00050《金光明最胜王经》(14纸),首残尾全,第2至13纸的长度在43.8-44.2cm区间,而尾纸仅长13.3cm,且尾题后的左边缘非剪切后的平滑整齐,似撕裂所致。BD00052《维摩诘所说经》的尾纸情况与其类似。另如BD13211《无量寿宗要经》(5纸),首尾完整,前四纸的长度均为41.5cm,第五纸长度仅为12cm,且尾题后有明显的剪切痕迹,可知尾纸有大约长为30cm的素纸被裁剪后挪作他用。由不规则的空白纸张组合而成的写卷,难以符合纸宽40-50cm之间、纸高25-26cm的标准,故出现了2名学郎所读诵写卷的两种规格。另外,敦煌写本《古贤集》(S.6208背+S.3227)、《蕲法师垂引文》(P.2947)、《推占书》(P.3322)、《论语》(P.3192)卷末均题有相似学郎诗:“书后有残纸,不可别将归。虽然无手笔,且作五言诗。”学郎抄罢作业的书后,留存残纸大者,即拆分或裁下重新组合成新的写本。不适合拆(裁)的空白处,学郎会即兴写下五言诗,体现了学郎群体善于发挥“变废为宝”的智慧,对纸张利用之充分。
晚唐五代宋初,敦煌地区开始流行册页装,壁画中学郎所习诵的写卷虽非典型的册页装,但相较前期的卷轴装,已经出现明显“缩小”的倾向,是卷轴装向册页装过渡的中间形态。敦煌壁画中“体罚学郎图”展现了中国古代书籍史上从卷轴装向册页装转变的关键环节,其学术价值弥足珍贵。
4 敦煌读书图的图书馆学阅读推广价值
敦煌石窟宝藏作为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对赓续中华文脉、弘扬民族精神、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具有重要意义。流传千年的敦煌壁画“体罚学郎图”带领我们走进中古时期的学堂,画面中学郎勤奋努力,教师严谨负责,对当今教育现状的转型,以及如何正确定位教师职责不无启示意义。
由于“体罚学郎图”中有助教手执教鞭“体罚”学生的场景,因与“禁止责骂体罚”的教育理念相悖,故常被视作当代教育的反面教材。应该正面宣扬,还是反面批判,如何客观评价?学郎当事人最有发言权。古代敦煌学郎是如何看待读书求学和学官杖笞的呢?首先,学郎认为读书求学是摆脱愚昧无知,实现加官进爵的最佳选择。如李幸恩在抄写《李陵苏武往还书》(P.2498)后有感而发[14]335:“幸恩比是老生儿,投师习业弃无知。父母偏怜昔(惜)爱子,日讽万幸(行)不滞迟。”多年后,懂得自勉的李幸恩官至都头知弟子虞侯。有的学郎对读书致仕的追求表达得更加直白(BD04291)[15]79:“高门出贵子,存(好)木出良在(才)。丈夫不学闻(问),观(官)从何处来。”前揭翟奉达在年少时曾豪迈题诗两首:“三端俱全大丈夫,六艺堂堂世上无。男儿不学读诗赋,恰似肥菜根尽枯。”“躯体堂堂六尺余,走笔横波纸上飞。执笔题篇须意用,后任将身选文知。”[16]122成年后的翟奉达实现了少年时期的理想抱负,官至朝议郎检校工部员外行沙州经学博士兼殿中侍御史赐绯鱼袋;其次,学郎认为学官“杖笞”是激励自我成长成才的重要手段。古代教育理念中,教师的严厉程度对教育效果有关键性的影响,同时认为教学严厉是衡量一位教师优秀与否的重要标杆。敦煌文献中也有类似的记载,如P.3780《秦妇吟》卷末学郎马富德题诗[17]36:“手若(弱)笔恶,若有决(阙)错,名书(师)见者,决丈(杖)五索。”又如翟颺在抄寫《孝经》(P.2746)后[18]55,深情述怀:“读诵须勤苦,成就如似虎。不词(辞)杖捶体,愿赐荣驱路。”从另一个侧面来看,“体罚学郎图”恰恰体现了古代学官严教育才,学子苦读兴家的真实场景。曾几何时,被夸大化和极端化的“快乐教育”“学生至上”严重干扰了当今中小学阶段的正常教学秩序,导致学生犯了错,教师却“说不得、碰不得、惹不得”,陷入了“敢怒不敢管”的尴尬局面。须知,教育惩戒不是惩罚,而是学校、教师行使教育权、管理权、评价权的具体方式。适度的惩戒不仅不会影响学生的身心健康,反而在教育行为中能够发挥良好作用,营造出宽严相济的教学环境、和谐融洽的师生关系,以及相互理解的家校关系。无独有偶,晚唐第12窟东壁《维摩诘经变》所展现的“学堂”画面,与五代468窟北壁《药师经变》“体罚学郎图”的场景设计如出一辙(图十二)。不同的是,一副重在宣扬“学郎尊师”,一副意在刻画“师之严教”。两幅图再现了中古时期学堂教育的真实景象,对于树立正确的教书育人观,弘扬尊师重教的优秀传统文化不无裨益。
就阅读推广而言,建议将以“体罚学郎图”为代表的敦煌石窟宝库“读书图”系列打造成为“优秀传统文化进校园”的重要组成部分。学校是优秀传统文化教育的主渠道、主阵地,有着先导和示范作用,为了更好地贯彻《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实现“优秀传统文化活起来、传下去”,建议各级教育部门及中小学校以敦煌读书图的苦读形象以及“学郎书单”为元素,通过集中展示、文创宣传、经典诵读等活动,真正让“中华传统文化进校园”。首先,利用走廊、教室、橱窗宣传敦煌读书图,让学生时刻感受到敦煌文化的影响和熏陶,在校园内营造热爱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良好风尚;其次,将晚唐第12窟东壁、五代468窟北壁的两幅学堂图,与敦煌石窟壁画中的儿童嬉戏、舞蹈、音乐、体育等与学郎生活息息相关的图像相结合,开发出较受中小学生欢迎和喜爱的文创单品(如背包、笔袋、文具盒或宣传画册等),让学生通过实物形象感受敦煌文化的魅力;第三,开展“学郎书单”经典诵读活动,筛选敦煌学郎“所读书单”中优秀国学篇目,制作短视频,号召全体师生共同诵经典、看经典、演经典,这样不仅有利于中小学生了解古代同龄人的读书情况,更加热爱中国传统文化,并且有助于加强尊师重教的宣传教育。
5 结语
敦煌石窟壁画、彩塑和藏经洞出土绢纸绘画中所存与写本书籍阅读活动密切相关的艺术呈现,是中古时期僧俗士人或学子读书活动的生动再现。敦煌壁畫所存“体罚学郎图”虽是通过图像艺术形式阐释和宣传佛教经典,但绘制的内容取材于现实生活,是时代历史和环境的真实投射。综合考察学郎所读书卷和学郎图在古代社会生活史中的价值,对于了解中国古代书籍史发展的具体形态,以及古代教育史资源的当代开发利用都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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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宋雪春,女,上海师范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人文学院信息管理系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敦煌学、历史文献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