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以学为本,学以心为本
2022-06-18艾灵
艾灵
分科教育亟须改革
《教育家》:高等教育不仅在于教会学生多少知识,更在于引导学生形成正确的价值取向,丰富人生经历。您对学生的个人发展有什么建议?
陈建翔:我给所有接受高等教育的学生一个建议:一定要尽早摆脱单一的、狭隘的“专业学习(研究)”模式;不能把教育简单地当成一个专业、一个学科来学习,而要首先进入对人生宇宙的整体认识,特别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和量子理论的整体认识。
现在的高等教育是分科教育,弊端明显。我有一个想法,就是不管学生学什么专业,大学第一年先上一门“大哲学-大科学”课,尽早进入对人生宇宙的“整体学习”。
自从人类进入工业文明以来,世界就被工业生产线的概念、知识、理论分裂开来,没有任何一所大学开设“整体学习”的课程,大学里没有任何一个老师是教授“整体学习”的,人们失去了“整体学习”的机会,只能自己去探索。在大学阶段,特别是研究生阶段,如果还在等着老师来教,等着学校给开课,而不会自己教自己、自己给自己开课,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教育家》:探索“整体学习”需要以什么为抓手?
陈建翔:在我看来,最有价值、最具智慧性、最关乎“整体学习”知识财富的,是以下两方面的内容——
一是轴心时代的圣贤智慧。公元前500年前后的轴心时代,是塑造人类精神与世界观的大转折时代。轴心时代的圣贤智慧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产物,是人类思想的孤品,是不可多得、不可再现的。探究“整体学习”,要下功夫学习中国儒释道创始人和代表人物的思想智慧与经典教导;要下功夫学习西方哲学史上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德、苏格拉底、柏拉图等人的思想智慧与经典教导。从轴心时代距今两千多年来的情况来看,凡是出类拔萃的思想,几乎都与那个时代的思想遗产相关,越早进入这一领域的学习,对人的成长帮助越大。
二是量子理论。量子理论是人类社会100多年来形成的一个最能够体现世界本质和深层次规律的理论体系。它已经成为一种思维方式、一套哲学世界观体系。我认为,量子理论应该成为教育学的科学方法论基础。教育学如果还不了解、不会运用“波粒二象性”“叠加态”“互补原理”“观测坍缩”“不确定性”“波函数”“量子纠缠”这些基本原理,那么它至少落后于时代一百年。
除此之外,还可以学点哲学史和科学史。
对于以上内容,不能仅仅把它们当作“知识”来学习,而要当成“境界”来学习,要用整个生命过程来检验它、证实它。
“学习”远远重要于“教育”
《教育家》:基于当下的教育形势,您认为应着重培养学生哪些能力或者素质?
陈建翔:我们当下的教育都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教育的外在化,过于鼓励学生“向外看”,却没有教学生“向内看”“看自己”。
在培养学生的过程中,我希望教育回到内在,回到学生的心性。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无论是讲学习还是讲教育,都是从“觉”字开始的,比如“学者,觉也”“教者,觉觉也”。“觉”来源于哪里?来源于本心。所以培养学生,最重要的是唤醒和激发学生的心性智慧或者叫觉性。
近代以来中国教育史,把传统文化的许多精粹误解和异化了。现今社会上的“教”“学”概念,基本上是套用工业化学校教育模式的,与中国传统文化两千多年来的理解相去甚远。
举现实的例子来说,研究生少不了要开题、做论文、答辩,现在的问题很多,最关键的就是没有本心,没有“真”,没有“觉”。我对研究生有四个“真—实”的要求:第一个是“真心实意”,即做研究必须要有纯正的发心;第二个是“真情实感”,即要在研究里注入情感;第三个是“真知实见”,即要有独特的见地、与众不同的看法;第四个是“真凭实据”,说明一个事实、讲一个道理,需要有依据,包括经典的依据、史实的依据、经验的依据、科学的依据。
《教育家》:您曾倡导“学习的革命”,这一理念主要包括哪些内容?
陈建翔:我理解有这么几个要点——
其一,“学习”概念不同于“教育”概念,“学习”远远重要于“教育”。一个“学习型社会”是值得欢呼和鼓励的,而一个“教育型社会”就值得怀疑和追问。学习是社会所有人作为自身主体开展的自主、全面、开放的“认知、探索、成长”活动,而教育是社会部分人作为代表人主体来指导另一部分人开展的限定性的“认知、探索、成长”活动,二者有重大差别。当今社会的一大问题是,由每个人当家做主的“真学习”太少,而意在控制和训练他人的“假教育”太多。
其二,中国传统是“以学论教”,主张“教以学为本,学以觉(心)为本”,而当下的教育现实,是“以教定学”,这亟须反思和变革。对此,我的基本态度是“扬学习而抑教育”,再一次反转二者的关系。
其三,孟子讲“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这是讲唯有本心的发觉、回归才是学习的根本目的,而现在的学习已经越来越背离这个目的,需要重申孟子的教育主张。
其四,孔子讲“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这提示我们理解学习的正偏界限在哪里,以及当下的学习为什么异化,异化的核心是什么。
其五,柏拉图讲“学习即回忆”。这里“回忆”的意思是学习要面对和挖掘生命内部无比深远的由大自然演变和文化演变所形成的时间积淀与历史结构,并将时间积淀和历史结构显现于当下的社会生活、家庭生活,而我们现在的学习是“截面化”的、外在的、肤浅的。
以上这几点,也构成了我的“学习哲学”。
好的教育应该是师生之间“以神会神”
《教育家》:关于写作、教学和研究,您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
陈建翔:20多年来我看过的研究生论文有100多本,让人看了眼睛一亮的,少之又少;大量论文,都是无病呻吟的、套路化的。我国高校的很多学者、学人,一辈子的时间、精力,都放在注解别人的东西上。他们只关心誰谁谁说了什么,然后就写论文、写专著,这叫学问吗,这是“别人的学问”好不好?我们总是习惯于把别人的学问当作自己安身立命的基础,这是让我感到非常悲哀的地方。
谈到教学,我给研究生上课,是不允许记笔记的。老师在黑板上写,学生在底下“唰唰”地记,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很美的课堂景象。我常跟学生说:“当教学过程发生的时候,你不应把注意力放在记录别人的思想上;你在现场,应当跟老师心领神会才是。”好的教育不是老师板书好、PPT做得好,学生笔记记得好;好的教育应该是师生之间“以神会神”,老师的精气神和学生的精气神在教学现场充分涌现,实现交互感应、心心相印的过程。
什么叫研究?在我看来,研究就是发现秘密或者说发现奥秘,在别人没有涉猎的地方,在别人没有发现问题的地方发现了问题,这些问题的发现和解决有可能给社会、给更多的人带来好处,这是研究者最大的幸福。我试图将轴心时代到工业时代这样一个跨越2000多年的世界文明进程作为研究领域,考察其间人们对人生宇宙的理解、对教育的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人类对教育的理解如何塑造了今日人类的样子,未来我们又将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