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游”之乐:山水画创作的主体表达
2022-06-16北京服装学院讲师马宝霞
北京服装学院讲师 / 马宝霞
游山玩水人生之一大乐矣,足不出户何能畅(神)游其中?山水画“启蒙良师”——《芥子园画传》(山水树石卷)开篇说道:“今人爱真山水与画山水无异也。当其屏幛列前,帧册盈几,面彼峥嵘遐旷;峰翠欲流,泉声若答;时而烟云晻霭,时而景物清和,宛然置身于一丘一壑之间。不必蜡屐扶筇而已有登临之乐……今一病经年,不能出游,坐卧斗室,屏绝人事,犹幸湖山在我几席,寝食披对,颇得卧游之乐。”不难看出主人赏家中山水作品实现“卧游”之精神享受!追溯卧游之乐思想在中国山水画上产生的根源,可到南北朝时宗炳的美学观点。当时社会动荡,朝廷更迭频繁,政治杀戮残酷,士族文人在精神上追求自由、解放,崇尚老庄玄学,有隐居山林之志,宗炳的“卧游”之乐思想恰好引起众多文人雅士的共鸣,他们借自然山水、欣赏山水画来体悟山水中所蕴含的哲学思想以及所带来的审美感受。他本人酷爱游山玩水,达到了狂热的程度,徜徉山水,饮溪栖谷三十余年,漫游山川,西涉荆、巫,南登衡、岳,后以老病,才回到江陵。叹曰:“噫!老病俱至,名山恐难遍游,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宗炳不仅精言还善画,“凡所游历,皆图于壁,坐卧向之。”他把中国山水画的理论与实践相融合,将绘画中的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范式改变,绘画的题材范围扩大,山水画逐渐发展为独立画科,绘画的礼教功能也升华到美的精神层面。
一、中国山水诗促进了“卧游”思想在中国山水画上的体现
二、“卧游”思想随着中国山水画的发展得到发展
中国山水从汉魏壁画中的背景,到晋代顾恺之《庐山图》的置陈布势,至南北朝宗炳《画山水序》、王微《叙画》、谢赫《古画品录》等画理画法将山水画推向理论高度,五代两宋时期达到高度成熟,山水画在真实描写大自然并表达一定的审美认识上达到高峰,在元代以后的画史上尤占重要地位,水墨山水、浅绛山水代兴,明、清以后至今风格多样。中国山水画无论在创作题材还是表现形式上都丰富多样,不仅表现了对自然的敬畏,还从侧面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文化生活、自然观与社会审美意识、审美需求,画家用自己不同的绘画语言将自然中的一草一木、山河湖海、田野村居、城市园林、楼观舟桥等的情怀寄托于山水画中与观者产生共情并带来的“卧游之乐”。
(一)中国山水画在题材上引人入境,实现“卧游”之乐思想。第一,高山傲林、曲径通幽、孤寒高冷的行旅图情调,如,南唐赵幹《江行初雪图》、南宋马远《晓雪山行图》、明代蓝瑛《秋山行旅图》、明代文征明《关山积雪图》、明代唐寅《关山行旅图》,等等。北宋范宽《溪山行旅图》全景构图,耸立的高山,密如雨点的墨痕,山石树木刻画细致,笔墨皴法苍劲有力层层积累、墨色凝重,细瀑飞泻隐于烟云缥缈深涧之中,巨石突兀、山涧潺潺,一条小路上驮队悠然前行……观者如身临其境,直击心灵,令人流连忘返。第二,民间风俗情结表现,如,张择端表现节日集会、参加商贸活动的《清明上河图》,大到广阔的原野、浩瀚的河流、高耸的城郭,细到舟车上的钉铆、摊贩的小商品、市招上的文字,和谐地组织成统一整体,在画中有赶集、买卖、闲逛、饮酒、聚谈、推舟、拉车、乘轿、骑马等情节。画中大街小巷店铺林立,酒店、茶馆、点心铺,还有城楼、河港、桥梁、货船,官府宅第和茅棚村舍密集。结构严谨,精细有致,段落分明。整幅作品内容丰富多彩,主体突出,首尾呼应,全卷浑然一体。画中每个人物、景象、细节,都安排得合情合理,疏密、繁简、动静、聚散等画面关系,处理得恰到好处,达到繁而不杂、多而不乱。有生活细节,点心铺的人与一位挑担买卖人正在谈事情,仿佛能听到他们在对话;有重要的漕运交通枢纽、商业交通要道,从画面上可以看到人口稠密、商船云集;客船体形宽大稳定性相当良好,船工各司其职工作相当熟练、动作非常协调,看来是一帮高素质的船工,舱体与舱面有封闭与阻隔,并有舱门便于客人出进,船没停稳之前舱门决不打开,安全措施相当严谨,可以断定是一艘安全性能良好的长途客运船,充分表现了画家对社会生活的深刻洞察力和高度的画面组织与控制能力。一幅幅亲切的画面,以生动的表现手法描述着人们的生活,让观者欣赏时如同车马穿梭于身边,吆喝调侃在耳畔,优哉乐哉好一派繁荣景象,观者则有不唤不归之感!第三,历史题材的记录,如李昭道《明皇幸蜀图》,欣赏者不仅看到峻险的山岭、盘曲的石径、危架的栈道、云绕的天际,还有着红衣的骑者、着胡装戴帷帽的嫔妃们、解马放驼略作歇息的侍驭者,恰是“嘉陵山川,帝乘赤缥起三骏,于诸王及嫔御十数骑,出飞仙岭下,初见平陆,马皆若惊,而帝马见小桥,作徘徊不进状”的画面,记录安史之乱后的一个史实情节,如亲临其境,别有一番味道。其他以地方山水特色为创作题材的艺术作品更是不胜枚举,给观者视觉享受的同时寄托思乡情怀。
(二)中国山水画在绘画风格上给观者“卧游之乐”。中国山水画不仅在题材上丰富多样,还在绘画风格上日益创新。一方面是在古典、写意、各种画派、个人风格上的突破;一方面是提高与满足欣赏者的视觉、情感需求:严谨细致的写实风、“高逸”的尚义风、我自有我法的个性追求。隋代展子虔《游春图》,画中山水着青绿,山脚用泥金勾勒,画法谨细,反映了隋代或初唐青绿山水画的面目。人物、船、村舍画工精确。山石只勾线无皴法,各景物之间的远近关系,咫尺千里尽现眼前。湖面粼粼的波光,抒发出人物游春时悠然自得的情态,在青绿的主色调烘托下,表现出一派春日融融气氛。五代时是中国山水画重要时期,主要代表人物有荆浩、关仝、董源、巨然。其中关仝擅画秋山寒林、村居野渡之景,笔下所画黄河两岸的山川,雄奇中带有荒凉的情调,使人观之“如在灞桥风雪中,三峡闻猿时”,有“笔愈少而气愈壮,景愈少而意愈长”的妙境,现存作品《关山行旅图》生动画出北方深山和荒村野店,穿插了往来的旅客,又点缀飞鸟、鸡犬,颇富生活气息。画中山势雄奇,石如刮铁,树木有枝无干,云烟吞吐其间。米氏父子山水多水墨点染,干湿浓淡的横点错落有致、笔墨氤氲,表现云雾弥漫的江南景色。北宋郭熙在《山水训》中提出“山形步步移”“山形面面看”的“游观”方式,在观者视点不断转移和变化之中变化,“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尽收城郭归檐下,全贮湖山在目中”,确立以“远望”为核心的移步换景的山水画基本观照方式。“远望”得山水之势,“游观”得山水之丰富饱满的情态,二者结合展山水之魅力。王希孟《千里江山图》以长卷形式,描绘了连绵的群山冈峦和浩渺的江河湖水,于山岭、坡岸、水际中布置亭台楼阁、茅居村舍、水磨长桥及捕鱼、驶船、行旅、飞鸟等,又有苍松修竹、绿柳红花点缀其间。山与溪水、江湖之间,渔村野渡、水榭长桥,应有尽有,令人目不暇接。画作中人物虽小如豆,却形象动态鲜明逼真,人物活动栩栩如生,意态生动;江河勾出水纹,与没骨色彩形成反差对比,气势辽阔超凡,充满了作者对美好生活境界的向往。全幅景物繁多,气象万千,构图于疏密之中讲求变化,气势连贯,全图充分表现了自然山水的秀丽壮美,也被称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另有独成一家的“马一角”与“夏半边”,他们均采用特写镜头方式描绘奇秀山川,更加自然地符合常人欣赏角度,由繁入简,由近及远,多表现一种生活趣味。马远《寒江独钓图》画面描绘了下着大雪的江面,一片萧瑟清冷,一叶小舟、一个渔翁,独自在寒冷的江心垂钓,水面寥寥几笔简洁清润,巧妙的布局表达出天地之间纯洁而寂静、一尘不染、万籁无声之感。柳宗元《江雪》诗意更是表露无遗,使观者在吟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之中,忘记尘世烦杂之事,陶醉画中怅然之境!到元代倪瓒,画面景物极简,多作疏林坡岸,浅水遥岑。枯笔干墨,淡雅松秀,意境荒寒空寂,风格萧散超逸,简中寓繁,小中见大,多展现幽静清凉景色,营造远离尘嚣的理想环境,代表作《六君子图》图上一河两岸,近岸土坡上画有松、柏、樟、楠、槐、榆六棵树,倪瓒自题:“卢山甫每见辄求作画,至正五年四月八日,泊舟弓河之上,而山甫篝灯出此纸,苦征余画,时已惫甚,只得勉以应之,大痴黄师见之必大笑也。倪瓒。”右上角有黄大痴题识云:“远望云山隔秋水,近看古木拥坡陁。居然相对六君子,正直特立无偏颇。大痴赞云林画。”黄公望喻画中六棵直立的树为六君子,这幅画便叫《六君子图》。这正是宋元以来文人绘画借物寓志的一大特色,一方面,文人将诗情画意融入画中,寄托希望中的理想世界;而另一方面,又将绘画视为个人娱乐的笔墨游戏,画面空阔之处亦有人题诗赋情。不同绘画风格的作品结合丰富多样的表现手法给欣赏者带来畅游之乐。
“卧游”之乐的精神寄托在中国山水画得以体现。中国人的精神需求与中国山水情怀相融共生从未间断,仕途进退、人生喜忧都可在山水画中抒怀达志,更有题跋押印以示证之。郭熙“以林泉之心临之则价高,以骄侈之目临之则价低”表创作超凡脱俗之情怀,士大夫调剂抒怀的慰藉之物。宋代翰林大学士苏轼与文豪黄庭坚对郭熙的《秋山平远》唱和有加,茶余饭后“饱游饫看”于山水间,流连忘返。苏黄的诗与郭熙的画,以及各自人生的辗转浮沉,都在彼此的映照下融汇一处,传递出苏黄二人的志怀与心迹:身在玉堂,心寄青林。卧居玉堂之中,“发兴”的却是《秋山》中萧索荒疏的景象。放逐途中的壮美与高居堂上的肃寂,形成鲜明的对比。苏有“白波青嶂非人间”,黄作“恨身不如雁随阳”,既然人无法像大雁那样展翅腾空,随阳而去,便只好凝视着墙上的山水图像,如在画中,寻得心中的一丝慰藉。古人如此,今人又何尝不是!今天我们物质生活富足,出行便利,信息资源丰富,快节奏地工作、学习,忙碌穿梭于钢铁建筑之中,对绿水青山何尝不是日日心向往之,“逃离”内心压力,追求精神上“隐逸山林”的片刻安宁,同样追求在山水作品中的畅神之乐。恰如列夫·托尔斯泰在《艺术论》中的艺术共鸣:“感受者和艺术家那样融洽地结合在一起,以致感受者觉得那个艺术作品不是其他什么人所创造的,而是觉得这个作品所表达的一切正是他很早就已经想表达的。”薛永年说:“学会欣赏作品的美、领悟其核心精神内涵,才能得到熏陶,塑造美好的心灵。”中国山水画不断地为人们提供精神食粮,走进人们的生活,使观者带着时代的审美志趣、审美思维、文化素养,在“悟”中感受山水无穷之魅力、中国哲学之味道,享受别样的“卧游之乐”!
[1]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5年版,第103页。
[2]王伯敏,《中国绘画通史(上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222页。
[3]陈传席,《中国山水画史》,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20年版,第451页。
[4]张曼华,《中国画论史》,广西美术出版社,2018年版,第232页。
[5]同[3],第292页。
[6]同[4],第230页。
[7]渠敬东,《山水天地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年版,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