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漏
2022-06-15□王欣
□王 欣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 我躺在木箱的一角,一片黑暗中听旧衣服旧裤子的满腹牢骚和追忆往昔。 我没见过屋主的模样, 据说她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公司职员。 这只木箱原本是她姐姐的, 屋主搬家时, 姐姐将木箱送给她装东西;我被随手塞入木箱, 姐姐把几件自己的旧衣旧裤装入木箱, 将我压在箱底。
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我只能凭声音判断屋里发生了什么。 每日一大早床上窸窸窣窣, 肯定是屋主在穿衣起床, 洗漱、 喝水的声音过后, 是 “砰” 的关门声。 接下来漫长的时间屋里静悄悄; 当开门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知道,那是屋主下班回来了。
某天, 我听见木箱开启的声音, 天气变化, 屋主在箱子里寻找可穿的衣裤, 她看见了我, 有些惊喜, 她将我从木箱中取出, 放在书桌上; 我看见了她, 瓜子脸, 单眼皮, 眉毛蹙起, 皮肤黯黄, 似营养不良。 她的生活很单调, 每晚下班回家, 自己下点面条吃, 翻翻书, 玩玩手机, 偶尔和家人朋友打打电话。 她喜欢打开手机免提接电话, 别人都叫她 “晶晶” “水晶”; 看不出她有什么闪亮的地方,我只觉得她很孤单: 我待在她书桌上有半年之久, 只见过一个女同事来一次, 从未见过她屋里进来一个男人。
她加班很多, 有时夜晚十一点才到家, 双休基本泡汤, 只有单休, 还经常在家写东西干活儿。 她的工作好像是写材料, 好多次, 我听见她打开录音笔或手机录音, 仔细地回放, 认真地在电脑上敲敲打打。 她好像不太喜欢这份工作, 每次干完活, 如同从牢里释放出来, 雀跃不已, 扑倒在床上, 点开手机视频, 追看心爱的电视剧或电影。 她还有一个嗜好, 工作一完, 喜欢摆弄我, 将我不时翻来倒去, 我肚子里的沙粒随之往下坠落, 流水般畅快。 其实,最开始我很抗拒不时被颠来倒去, 头晕脑胀,但有时我发现, 眼睛朝下看和眼睛朝上看时,你的视角是不一样的。 比如, 每次, 我被放到高高一摞书上, 眼睛朝下看时, 我看到的是她鼻翼的雀斑和干枯的嘴唇; 当头朝下被搁到凳子上时, 我看到的是斑驳的墙壁和爬行的怪虫。
这几天, 她都是晚上十一点左右才回家,到家之后, 她打开电脑, 马不停蹄地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她姐姐不时打电话过来, 她急匆匆打开免提, 回答道: 明天休息, 自己接了份笔译的私活, 还在忙, 妈妈的医药费她会帮忙尽力凑。 姐姐劝她不要那么辛苦, 自己的身体健康重要。 她 “嗯” 了几声, 挂上电话。 她不时打哈欠, 眼圈发黑, 她打起精神, 面对电脑敲敲打打, 凌晨三点, 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 她仍沉沉睡着, 整整一个白天, 她都趴在那里, 到了夜晚, 她还趴在那里。 她的手机响了, 铃声回荡在屋子里, 她一动不动,没有听到, 那一夜, 手机铃声至少响了几十遍。
一大早, 房屋的门被砸开, 冲进来两个人, 一男一女, 那女人的眉眼与她颇相似。 女人跑上前呼喊她的名字, 轻轻推她, 她没有反应, 男人急忙打120, 尖利刺耳的警报声传来, 白色医护身影晃动, 心肺复苏, 电击, 再电击, 没有用, 人已经死亡, 长长的单架抬出门, 哭泣声与脚步声混杂在一起。
在晶晶所有的遗物中, 我是最受争议的那一个。 姐姐希望把我保留下来, 她说睹物思人, 放在家中, 就如同妹妹还在自己身边, 可姐姐的丈夫不干, 他说, 死人的东西, 终归不吉利, 劝姐姐扔了。 姐姐不干, 她丈夫也没辙。
自从晶晶死后, 争吵成了家中的常态: 起先是晶晶墓地的问题, 买不买, 买多大的, 钱从哪里来, 姐姐从晶晶银行卡里好不容易找到五万块钱, 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她知道密码是晶晶的生日。 然后是母亲手术费的问题, 手术前前后后要几十万, 钱谁出? 姐姐算了一笔账, 家中存款大概二十几万, 这钱是夫妻俩辛辛苦苦攒起来的, 他俩结婚七年没要孩子, 准备明年要个孩子。
姐姐名叫成莹, 在一家民企上班, 她丈夫名叫秦岩, 是一个科级公务员。 为母亲医药费的事情, 家中隆隆的战火在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越燃越旺, 几乎到了夫妻互相打架的程度,战火意外地随着母亲的自杀而结束。 成莹把我放在卧室衣柜上, 他们夫妻之间的任何事情都瞒不了我。 这些天, 卧室里飘荡着成莹的啜泣声, 秦岩成了哑巴, 他不敢讲话, 默默地帮忙处理丈母娘的后事。
母亲的自杀是成莹心中永远的痛, 她把原因归结到丈夫身上。 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 夫妻俩离了婚。 男人、 女人各拿一半存款, 租的两室一厅的房子从此空了, 只余成莹一个人。除了睡觉, 成莹基本上不来卧室。 成莹那天随手把我从卧室移到客厅餐桌上, 我默默注视窗外, 对面是一栋四层楼高的自建房, 与我们住的这栋房子外形相仿: 简陋的窗户, 灰色的墙壁、 裸露的地基。 这个城中村处在城市边缘,破旧、 杂乱、 喧闹, 电线与网线交错缠绕在半空中, 沿路的小贩、 餐馆、 理发店、 私人旅馆和小卖部让这里充满人间烟火气。 现在的成莹与以前的她有了很大不同: 大多数时间她的面庞阴郁, 每日独行, 孤单地离家, 落寞地入睡。 虽然没有挨着她的身体, 但我依然能感觉到她周身散发的寒意。 以前的成莹下班后喜欢和好友电话聊天, 现在的她话越来越少, 连电话也懒得接, 休息日在家蓬头垢面, 疏于打扮。 她从网上买了一大堆书, 一本接着一本,色彩各异的封面, 都是一些灵修的书籍。
“记住: 学会放下, 只关注当下, 要忘记过去, 不要担心未来。” 我不止一次在屋里听见她自言自语, “书里都这么讲, 可这怎么可能? 我是人, 不是佛, 也不是神; 我不可能忘记过去, 也不可能不担忧未来。”
母亲走了, 父亲现在成了成莹最牵挂的人。 她每晚会给父亲打电话, 为了尽孝, 她把父亲从小镇接到家中。 老头儿六十多岁, 脸上沟壑纵横, 一看就是这辈子遭了不少罪的那种人。 他每日在家看电视, 看得最多的是戏曲台和综艺台。 他对我特别感兴趣, 把我捧在手中, 颠来倒去地看, 像玩玩具。 每次看电视时, 他喜欢把我抱在怀里, 像抱个婴儿; 他会在电视上查看节目单, 为了提醒自己想看的节目什么时候开始, 他会把我放在茶几上, 静静地看我肚子里的沙子滴落, 他知道, 每次倒三角锥肚里的沙子滴完, 就是一个小时。 这老头儿, 我成了他看电视节目的定时预报器。
成莹这些天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心情不好,每晚回来总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有一次, 连筷子都扔了, 晚上也不睡觉, 整夜坐在沙发上。老头儿起先不声不响, 后来用眼睛瞪女儿, 但女儿仿佛中了邪一般, 安静一段后, 脾气会突然暴躁, 在家里骂骂咧咧。 离谱的事情还在后面。 成莹某一天突然提早下班, 她告诉父亲自己辞职了, 老头儿埋怨她, 说现在工作难找,她这是发神经。 成莹不理他, 兀自发呆。 过了一会儿, 她开始摔书桌上的书, 电视机旁的盆景, 她甚至抓起茶几上的我, 准备往地上砸,被老头儿制止了。 在后来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 成莹时而抑郁, 时而亢奋, 不眠不休, 自言自语, 有时甚至去厨房拿刀要自残, 老头儿觉得不对劲儿, 他有些慌了。
“莹儿, 你这是怎么了? 我的娃, 你怎么了?”
老头儿打了120, 他紧张得发抖, 手机差点掉到地上。
屋里静悄悄的,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半个月, 老头儿不见回, 成莹不见回。 我孤孤单单, 我开始思念电视机里那些喧闹的歌声、 打趣声和唱戏声, 还有老头儿浑身散发的酸腐味, 有人陪伴总比一个人好。
门开了。 老头儿牵着女儿的手, 仿佛家长牵着幼儿园孩子的手, 进了屋。 他随手将病历扔到茶几上, 那本子白得刺眼, 封面科室一栏写着 “精神科” 几个字。
“怎么落了个这病?” 老头儿嘟嘟囔囔,“要不是医生非要你住院, 我才不想让你进去,你说得这个病, 别人怎么看你?”
成莹眼神呆滞, 她坐在沙发上, 盯着我的肚子, 沉默不语。 屋子里气氛凝重, 老头儿在一旁抱怨:
“现在的医院都是骗钱的, 才住了半个月的院, 就花了一万多块, 要不是我嚷着出院,还不止这个数。 这些医生真黑, 还开了一大堆药, 说每天要按时吃, 我看这些医生就靠这些药拿提成, 不然开这么多药干嘛?”
老头儿把一盒药递给女儿, 嘱咐女儿吃药。 成莹乖乖撕开药盒, 掏出一颗白色药丸,兑温水喝了下去。 老头儿打开电视机, 调到他钟爱的戏曲频道, 看了几分钟又调到综艺台,换来换去, 没个准星。 成莹默默回到卧室, 躺在床上, 满脸倦容。
两只枯树皮似的手倒腾我, 老头儿今天对我上瘾了: 他浑浊的眼珠挨着玻璃瓶, 死死盯着我肚子里的细沙, 而后将我翻来倒去, 看流沙滑来滑去, 脋饬了半个多小时, 他将我搁在茶几上, 深深叹了口气: “时间为什么不能倒着走?”
老头儿很忌讳那些药盒上精确的病名、 叙述详尽的病症, 他把那些药盒都给甩了, 只留下一板板白色、 黄色的药片儿。 成莹每日按时吃药, 坐在沙发上发呆, 偶尔听听音乐, 看看电视。 事情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成莹的病好些了, 她开始在网上投简历, 找工作, 但精神紧张还是不敢去面试。 老头儿这些天一边看戏曲台, 一边跟着哼唱, 他不再关注我, 我只是茶几上一个摆设而已。
每个月去拿药, 药已经连续吃了快半年,又快吃完了, 老头儿说: “莹儿, 既然快好了, 那药就不吃了, 是药三分毒, 还可以节约点钱。”
如同一辆轿车, 本来行驶稳当, 可突然极速转弯, 难免会翻车。 停药后两个星期, 成莹又开始发作了。 老头儿气急败坏: “叫你不要吃药, 不要吃药, 你看你, 把脑子给吃坏了!”
老头儿这次没有打120, 而是把成莹关在卧室里, 上锁, 不准她出门。 每天到了固定的饭点儿, 老头儿会端饭给她吃。 老头儿总是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唉声叹气: “得了这个病,肯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治不好的! 苦了莹儿了!”
老头儿没什么积蓄, 成莹分得的存款还剩下七八万块。 老头儿每天吃完中饭, 把成莹反锁在卧室, 他出门找一帮老头儿老太太打麻将, 大家纯属娱乐, 玩得很小, 输赢也就几块钱之间。 每天散场后买菜回家, 老头会在屋里津津乐道自己的战绩, 如果赢了钱, 他会一个人兴奋地说个不停, 讥笑其他老人牌技差。 他还不时提醒自己, 坚决不能跟他们来大的, 女儿那七八万块钱留着还有用处。
随着牌技的增长, 老头儿开始沾沾自喜,他买了一副麻将, 开始约一些牌友来家里打牌。 每打完一局, 他还可以提钱, 赚点场地费。 老头儿、 老太太来多了, 自然而然会见到成莹, 成莹会出门上厕所, 人多的时候, 她会突然发脾气。 来客都看出来成莹有点问题, 有人劝老头儿带她去看病, 老头儿说, 看不好的, 还花冤枉钱。 来人见老头儿这么固执, 也就不好再劝。
没有人再关注我, 我被这个世界遗忘了。老人们兴致勃勃打麻将, 不时听见一声声欢呼: “我胡了! 哈哈哈!”
一个经常过来打麻将的吕太婆见成莹样子长得俊, 虽然结过婚, 但没孩子, 动了念头。她不止一次在麻将散场后, 拉着老头儿, 说个不停, 说自己有个四十好几的儿子, 哪里都好, 就是当年在工厂干活, 不小心被机床切断了四根手指, 这么多年到处相亲, 因为这个缺陷, 一直找不到对象。 当妈的着急, 不想家里断香火, 她看成莹虽然精神有点毛病, 但不是遗传的, 其他都还好, 还是大学毕业。
当着吕太婆的面, 老头儿一直含糊其辞,说 “想想, 再想想”。
吕太婆走后, 老头儿坐在沙发上, 想事情, 他往前看, 突然看见我, 好似记起了我,起身把我慢慢抓起, 捧在手中, 上下颠倒, 嘴里哼哼地说: “我闺女大学毕业, 你儿子才初中毕业, 还是个残疾, 这个不行, 肯定不行……”
几个老头儿老太在一起打麻将, 难免东家长西家短: 今天闲话张家的儿子吸毒被抓了,估计要判刑; 明天议论齐家的女婿在外面养了小三, 连儿子都生了; 过几天扯到田家的儿子在外面当了包工头发了小财, 接父母去国外旅游; 还有钱家的年轻租客在家复习考研猝死,三天之后才被发现的事, 等等。
大多数时间, 卧室的门上着锁, 成莹要上厕所时会敲门, 父亲给她开门。 一般情况下,成莹静静呆在卧室里, 发呆、 睡觉什么的, 也不说话。 最近这段时间, 她好像病情恶化了,不时尖叫几声, 吓得几个打麻将的老人手哆嗦, 麻将子落在地上。 每当成莹尖叫时, 父亲都会站起身骂她, 命她不要再叫, 可成莹控制不住自己, 时不时叫几声, 那声音嘹亮尖利,老头儿没辙, 等牌友散了, 他找来毛巾, 把女儿的嘴巴堵了起来。
成莹有两天没叫了, 牌友们围在一起打麻将, 乐在其中。 可不知怎么的, 那天成莹用手把毛巾从嘴里掏出, 又开始尖叫起来, 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持续时间很长, 中间没有停歇,那声音近似于嚎, 无比凄厉和悲伤。 老头儿叫牌友们先散了, 找到结实的绳索, 打开卧室的门, 把成莹的双手从背后捆了, 嘴里塞上毛巾, 说道: “女儿呀, 不要怪爹, 爹也是没有办法, 你这样叫, 搞得周围的人都听到了, 你说他们会怎么看我?”
把女儿捆了之后, 老头儿似乎心情不好,他咳嗽、 流鼻涕, 在家躺着, 牌友想过来打牌, 他叫他们这几天不要过来了。 躺在客厅沙发上, 老头儿哼哼唧唧, 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下午四五点的时候, 有人敲门, 老头儿挣扎着起身, 嘴里骂: “不是叫你们不要来吗?”一开门, 门口站着吕太婆, 太婆关切地问老头儿: “哪里不舒服? 去没去医院?”
吕太婆从兜里掏出一堆感冒药, 有西药,还有中药, 叫老头儿赶快冲水喝。 老头儿似乎有些感动, 他连声称谢, 叫吕太婆坐, 留下来吃晚饭。 吕太婆说丈夫、 儿子还要等她回家做饭, 就不打扰了, 她匆匆走了。 老头儿烧水, 吃药, 坐在沙发上长吁短叹: “要是闺女他妈还在, 身边也不至于连个帮忙买药的人也没有……”
说着说着, 他呜呜地哭起来。 从来没见过老头儿哭, 我有些意外, 愣愣地看着他, 刹那间我似乎也有些悲戚。
每天下午, 老头儿提着篮子步行去菜市场买菜, 回到家, 他会把菜放在屋角, 躺在破沙发上絮叨一番: “那个卖菜的老娘们贼精, 好不容易砍价砍到这么便宜, 自己命苦, 一把年纪了还要给闺女做饭。” 择菜、 洗菜、 炒菜,老头儿一般做两个菜, 各夹一点放进女儿碗里, 然后进卧室, 给女儿松绑、 掏毛巾, 一般情况下成莹会老老实实吃饭, 她实在是太饿了, 碰到情绪不佳时, 成莹会砸碗摔筷。 老头儿一边拾碗筷, 一边骂她: “你怎么不去死呀? 每天只会嚎丧! 糟蹋粮食, 爱吃不吃, 这哪里是养闺女, 完全是养个爹! 快去死, 快去死!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以前牌友偶尔会问老头儿: “你要是哪天蹬腿走了, 你闺女怎么办?”
老头儿淡淡答道: “还能怎么办, 死之前我先把她掐死, 免得给其他亲戚添麻烦。” 老头儿不止一次在屋里提到过, 他老家还有亲戚。
自那件事后, 老头儿对吕太婆的态度有了转变。 现在老头儿主动给吕太婆打电话, 谈论她的儿子。 有次说着说着, 老头儿狮子大开口, 说把女儿养大不容易, 他愿意跟吕太婆结亲家, 但他嫁女儿有两大条件, 一是对方必须准备十万块彩礼钱, 二是女婿必须和他们父女一起住, 得倒插门。 从老头儿打完电话后眉开眼笑的表情看, 吕太婆估计都答应了。
我第一次见到周栋是一周之后。 吕太婆带着他, 提着两瓶精装白酒、 一篮礼果进屋。 周栋国字脸, 单眼皮, 八字眉, 有些秃顶, 看上去挺老实。 他递给老头儿一张银行卡, 老头儿连忙揣进兜里, 我注意到周栋的右手, 只剩下大拇指, 不见其他四个指头。 老头儿也看见了, 眉头微微蹙起, 而后又堆出笑脸, 请二位坐下喝水。 卧室门关着, 老头儿没让成莹出来见人。 两家人互相寒暄, 商量办事的日程。 老头儿提议从简, 干脆让周栋直接搬进来住, 婚礼什么的都省了。 他说, 婚礼花费大, 虽然可以收个礼金什么的, 但那些是人情, 以后都要还的。 吕太婆一个劲儿在一旁附和, 她说, 只要自己能抱上孙子, 其他什么的都好说, 都听亲家的。 他们商定, 下个月周栋搬进来住。
这之后, 周栋来得很勤。 他隔三岔五过来帮老头儿买米、 买菜、 做饭, 成莹出来上厕所时, 见到过他。 等到他提着行李搬进来的那天, 他和成莹已见过三次面。 老头儿给成莹松绑, 掏毛巾, 让周栋进卧室。 可成莹一见到他进屋, 叫了起来, 吓得周栋没敢再进屋。 老头儿对周栋说, 闺女认生, 估计要些时间熟悉,叫周栋耐心点。 周栋点点头说, 那我就在沙发上睡, 没事。 他抱着自己带来的被褥躺在沙发上, 望着斜对面橘黄色的灯发呆, 他发现了我的存在, 伸手把我捧在胸前。 他好奇地摸我的肚子, 我的脸, 摸得我痒痒的。 他的眼珠瞪得大大的, 先左右摇晃我, 然后上下摇晃我, 最后, 他终于弄清楚了我的用途, 我肚子里的沙子滴落, 他仿佛发现新大陆一般, 眼睛里亮闪闪的。 每天晚上, 我成了周栋的伴侣, 他喜欢摩挲我的皮肤, 摸着摸着, 就睡着了, 他硬硬的胡茬儿戳在我脸上、 肚子上, 既疼又痒, 那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有时, 半夜空气中会飘荡汗腺味和石楠花交杂的气味, 我知道, 那是周栋不安分的双手刚刚完成了某种运动。
周栋是个水电工, 专干一些杂事, 每天他会接到不同的电话, 叫他去干活。 干完活回家, 他窝在沙发上玩手机, 到了点, 他会去买菜做饭。 他时不时和老头儿闲聊成莹的发病经历, 他不止一次告诉老头儿, 说他在手机上查过, 成莹这病能治。 老头儿答, 没用, 治过,治不好, 医院都是骗钱的。 周栋不信这个邪,他工作空下来时, 跟老头儿打招呼, 说要带成莹去治病, 老头儿拗不过他, 同意了。
刚开始, 成莹拒绝出门, 周栋反复跟她讲道理, 拿手机上的新闻给她看, 成莹还是很抗拒。 周栋点开手机视频, 放了一段精神科科普动画短片给她看, 她勉强答应了。 周栋带成莹去医院, 一天没回家。 老头儿打电话追问, 周栋说医生建议成莹住一个月院, 老头儿说乱花钱, 不住。 周栋说已经住院了, 他在医院陪成莹一个月。
出院后, 周栋每个月带成莹去看病, 拿药, 每日盯着她吃药, 断断续续过了大半年,成莹好了许多。 在周栋的坚持下, 老头儿不再捆她, 也不往她嘴里塞毛巾。 成莹面色逐渐红润, 目光逐渐清澈, 慢慢地可以单独出门散步了。
见到女儿慢慢恢复正常, 老头儿自然高兴, 他开始催成莹快去上班, 说她再不出去,家里要坐吃山空, 不能光靠周栋一个人。 周栋劝老头儿不要急, 说这病得养。 老头儿翻白眼, 说, 我这么漂亮个闺女, 嫁给你, 让你占了大便宜啦, 早知道她能好, 才不会答应嫁给你, 彩礼才十万, 那个西边张家家里嫁女儿,彩礼有二十万啦。 周栋听后, 不做声, 他默默去买菜、 洗菜、 做饭。
每天夜晚, 周栋依旧睡在沙发上。 好几次, 他敲卧室的门, 想进去睡觉, 成莹都没开门。 有天深夜, 老头儿早早睡了, 我看见成莹出来, 坐到沙发上, 说要和周栋谈谈。 成莹整理头发, 咬咬嘴唇, 缓缓地说: “我现在能好, 都亏了你, 这个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你是我的大恩人, 这个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没有, 没有,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你知道, 男女之间有爱情才能结婚, 我们之间算不上爱情, 你觉得呢?”
“我觉得, 其实, 有吧……”
周栋不知道怎么说, 也许他找不出准确的词汇表达自己的思想, 他有些窘迫。
“算了, 我实话实说吧。 我很感谢你, 你救了我, 我可以接受你是我家的一员, 但是我接受不了你是我的丈夫。”
“哦, 哦……”
周栋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结结巴巴, 讲不出话来, 愣在那里, 盯着成莹。
“你看这样吧, 你那十万块彩礼钱, 我以后上班了, 慢慢还你。 我不想占你便宜, 当然也是为了报恩, 我接受你住在我家里, 但是我们不能同房, 因为在情感上还接受不了你是我的丈夫。”
“哦, 哦……”
无论成莹说什么, 周栋都是 “哦, 哦”,他也许思绪比较混乱, 想表达, 又说不出来。成莹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 周栋只有听的份,完全插不上话, 我看见他的左手把衣角紧紧抓住, 勒出深深的印痕。
白天周栋出去工作时, 成莹从客厅墙角提起黑色电脑包, 用抹布擦去灰尘, 打开许久未用的笔记本电脑, 在上面投简历。 她移动鼠标, 嘴里念念有词: “不上班这么久了, 不知道还有没有单位会要我, 感觉自己都没信心了……”
这些天, 周栋晚上回家很晚, 每次回来醉醺醺的, 满身酒气。 成莹出来给他倒茶, 帮他醒酒, 等他睡下, 回卧室, 关上门。 周栋起先只是生闷气, 喝闷酒, 后来开始耍酒疯, 他一回家, 就 “砰砰” 敲卧室的门: “老婆, 我要进去! 快开门!”
成莹默不作声, 不开门。 周栋嚷得更起劲了: “老婆, 我要进去, 我要睡觉, 你说我俩结婚这么久了, 我都还没碰过你, 我还是不是男人!”
老头儿听见动静, 出来安抚周栋。 成莹呜呜地一个人在卧室里哭, 她的哭声仿佛核武器, 周栋一听就心软了, 他不再敲门, 而是倒头躺在沙发上, 呼呼大睡, 不久鼾声如雷。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 一天周末晚上, 细雨绵绵, 周栋到了凌晨两点都没回家,成莹打电话, 也没人接。 她从卧室出来, 敲父亲的房门, 父亲在床上不耐烦地挥手, 说, 别管他, 一个大男人, 出不了什么事。 可第二天, 还是不见他回, 电话处于关机状态。 老头儿有点慌了, 他打电话给吕太婆, 吕太婆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成莹给周栋的朋友一个个打电话过去, 没人见过他。 成莹只好报了警。
第三天, 距离城中村东头几百米的池塘里浮起一具男尸, 轰动了街坊邻里。 又过了几天, 警方打电话通知成莹, 说那具男尸是周栋, 经法医鉴定, 周栋是酒醉后, 天黑路滑,失足落入池塘, 自己淹死的, 排除他杀的可能。
那段时间, 成莹和老头儿都睡不着觉。 屋子里此起彼伏响起叹息声、 抽泣声, 大部分时间是死一般的寂静。
有单位通知成莹去上班, 但是她整夜失眠, 旧病复发。 她委婉地拒绝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周栋死后, 老头儿伤心了一个星期就好了, 他照常去外面打麻将。 现在牌友很少来他们家, 听老头儿说, 别人说, 他家死的不是老人, 老人走是福, 中年人走了晦气, 大家都不愿意来他家打麻将, 怕沾上晦气。 老头儿催成莹出去上班, 成莹不理他, 她兀自坚持吃药, 老头儿骂骂咧咧, 说再吃下去, 他养老的钱都没有啦。
每次父女俩吵完架, 老头儿就出去打一天牌, 有时晚上都不回家。 有次, 一个邻居进屋串门, 告诉成莹, 说她爸爸和村西头一个五十多岁的柳姓女人好上了, 经常在她家过夜。 那女人独子在外地上大学, 丈夫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回一次家, 她一个人住。 成莹听后, 冷笑了两声, 没言语。
直到有一天, 成莹准备去医院拿心理药,手机上突然来了条短信, 短信告知, 她银行卡上积蓄的钱刚刚取走了一万, 还剩下四万。 她连忙给父亲打电话, 询问他取钱的用途。 老头儿那边支支吾吾, 说有个朋友急着用钱, 找他借, 半年后就还。 成莹挂了电话,破口大骂: “肯定是那个女人, 老头子一辈子这么抠的一个人, 怎么在女人身上花起钱来这么大方? 还真是见了鬼啦! 想当年, 我妈病了, 要住院开刀, 他都推三阻四的, 说什么家里没钱, 这种病花钱治也是白治, 还不如让她痛痛快快地走。 要不是我坚持要治, 他药都舍不得带妈去开……”
成莹一个人在屋里骂得痛快,没有其他人, 我成了唯一的听众。一个接受过大学教育、 斯文秀气的女人嘴里不断跳出各种脏话和诅咒, 花样翻新, 唾沫星子偶尔飞溅到我脸上, 让我有些不适: 人类的情绪变化比天气更难测, 成莹的脸扭曲变形, 我都有点快不认识她啦。
老头儿有三天没回家, 成莹懒得管他, 独自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累了就躺下睡觉。 凌晨三点钟左右, 成莹的手机铃声意外地响起,那声音一开始并没有把成莹闹醒,但是它反反复复、 不停歇地响, 一次又一次, 成莹终于被闹醒了, 她不耐烦地接电话; 接完后, 脸色大变, 她急急忙忙穿衣, 提着包出了门。 过了三天, 她抱着一个黑色的方盒进了屋, 瘫坐在沙发上。
“爸爸, 实在是没钱买墓地了,您就先将就将就吧。” 成莹讲话有气无力, 仿佛得了一场大病。 她把我放到餐桌上, 把黑色方盒放在茶几上。
屋里多了两张遗像: 一张是周栋的, 一张是老头儿的。 每日与他俩近距离同待二十四小时, 他俩直勾勾盯着我, 怪瘆人的。 虽然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当一个鲜活的生命转眼间变成一个方盒、 一张照片, 那种落差我还是感觉得到。
过了一周, 成莹把父亲的骨灰盒和遗像放进父亲床下的旧木箱中, 关上盖子, 上了锁。她留下了周栋的遗像, 每日坐在沙发上, 她呆呆的, 像一座冰冷的石膏像。 成莹跟房东打电话, 说想下个月退房, 问房东有没有单间房,租金便宜些。
那天中午, 吕太婆来了。 进门后, 她一眼看见儿子的遗像, 她头发灰白, 神情哀伤。 成莹请婆婆坐下, 给她沏茶。 吕太婆思忖良久,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节哀, 也没什么好哭的, 老头儿死在那个女人床上, 快活得脑溢血, 那样死的, 这一生也值了!”
“您……您说什么? 您这话太过分了!”
“我实话实说。”
“你不要乱讲, 人刚走, 请你嘴上积德,不要说我爸坏话, 不要在外面乱讲! 小心遭报应!”
“大家都知道的事, 还有什么可瞒的。”
“你今天过来, 到底是为了什么? 来恶心我? 我……也不想周栋走……他对我好……我知道……”
“我今天来, 不为别的, 就一件事: 当初你们结婚时, 那十万块彩礼本来以为换得回一个孙子, 可没想到孙子没有, 连我儿子都弄丢了。 早知道是这样, 我死也不会让儿子跟你结婚。 你现在倒好了, 健健康康的, 没病没灾,我今天要做一回恶人, 你把那十万块钱还我,我老头儿病了, 要做手术, 急需用钱。”
“可我手上只剩两万块钱了, 你说的那个钱估计我爹在外面打牌输掉了, 或者花在他那个姘头身上啦, 我也不知道。”
“你不要在这里跟我装, 钱肯定还在你手上, 十万块呀, 我们老两口一辈子也就攒了这么点钱。 你不要吃肉不吐骨头, 黑了良心!”
“那等我以后上班了, 再慢慢还你, 我手头的确没什么钱了。”
“不行, 想赖账, 没门! 一定要还, 现在就还……”
我看见成莹快急哭了, 她反复向吕太婆解释钱不在她手上, 请她谅解, 还说自己生病期间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当初他爸收钱的事也是他一人决定的, 她现在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吕太婆把杯子往地上猛地一砸, 骂道: “我老头儿等着钱做手术, 这事没完!” 摔门而出。
三天两头, 吕太婆就过来闹, 她说周栋办丧事他们父女没出几个钱。 成莹受不了聒噪,头痛难忍, 跪在地上求她, 说自己还是个病人, 求她体谅体谅她, 不要再刺激她。 吕太婆反问道, “叫我体谅你, 谁来体谅我?” 骂成莹装可怜, 活该, 说得精神病的人都是报应,不知羞耻, 见不得人。 成莹气得脸色发白, 浑身发抖, 双手打颤, 她哭累了, 捂着额头坐在墙角, 一动不动。
这段时间受的刺激比较多, 成莹的病情日渐加重, 之前她晚上能睡着两三个小时, 现在她完全睡不着觉, 每天无奈地从床上爬起, 从卧室走到客厅, 从客厅走到厕所, 从厕所走到客厅, 从客厅再走到卧室, 一直走到清晨。 短短一周, 她瘦脱了相。 迫不得已, 成莹给了吕太婆一万多块钱, 她手上留了点钱, 还要买药。 但吕太婆还是不依不饶, 带了几个朋友从成莹家搬东西, 她双手插腰当指挥, 稍微值点钱的东西, 像电视机、 笔记本电脑、 沙发什么的都不放过, 连我也是。 吕太婆单手抓住我,准备一起带走, 哪知她手一滑, 我身子一歪,摔到地上, 我听到自己心碎和骨头断裂的声音, 地上满是我的断臂和残肢。
屋子里空荡荡的, 成莹坐在客厅凳子上,眼神空洞, 面无表情。
我躺在地上, 我知道我要死了。
那晚的月亮是满月, 很圆很亮, 成莹在屋里走来走去。 夜渐渐深了, 月亮消失不见, 天空一片漆黑, 屋里的灯关了, 成莹在屋里静悄悄地走路, 移动的身影仿佛枯草一般, 轻轻地摇晃; 她突然加快了步伐, 从卧室走向客厅,她猛地冲到窗边, 拉开纱窗, 纵身一跃。
我听见沉闷的响声, 然后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