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 咪
2022-06-15杜梨
杜 梨
我叫咪咪, 从这个名字, 你就能知道我父母对我有多宠。
与上个世纪的人不同, 我是人工孵化出来的。 更确切地说, 是仿生人孵化出来的。
我的妈妈年轻时, 拥有她们那个年代女孩的一切特征: 爱美, 保持运动, 恐惧衰老, 被卷入消费主义浪潮无法自拔。 她看了太多关于生产的负面新闻和随之可能产生的问题: 腹直肌撕裂, 妊娠纹, 阴道松懈, 侧切愈合和产后抑郁。 为此她极度恐惧婚姻和生育, 她拒绝承担家庭责任, 更不愿意从此丧失自由, 为了孩子打转。
她在被婚姻和繁殖的焦虑恐惧的折磨中度过了她吃喝玩乐、 恋爱失恋、 患得患失的青春岁月, 那是她生命中压力最大, 恍恍惚惚, 不知所措, 随水而流, 肆意糟蹋的年代, 直到她开始被国家划成大龄未育女青年, 受到父母指责和亲戚指点, 相恋多年的男朋友无法接受她不婚不育的打算, 最后他们和平分手, 做了朋友。
她不后悔, 说接受也就接受了。
得知前男友有了新女朋友的那天, 她买了他俩在一起时最爱吃的酸奶冰激凌, 坐在什刹海边, 看人们在粗粝的冰面上, 穿着破冰鞋歪歪扭扭地滑冰。 她听着新裤子的一首古老的曲子 《走在什刹海的冰面上》, 那些冰刀就像划在她脸上。
前男友和她青梅竹马, 都曾住在北京城最后仅存的几条胡同儿里。 屋里转不开身, 一下雨屋里就漏水, 猫会从树上突然跳到车顶, 吓人一大跳。 可就算这样, 俩人每年冬天也都会在墙垛囤一百颗大白菜玩, 嘻嘻哈哈地就过去了。 突然间没了依靠, 她的体内充满了原始的孤独恐惧。
正在这时, 突然有人向她搭讪, 一个面容秀美的仿生人。 按照我妈的说法, 她皮肤透亮得像新剥壳儿的荔枝肉, 眼睛跟猫一样大。 那是她第一次从仿生人脸上看见狡黠的表情, 仿生女人是替我爸来的。
我父亲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 不时向那边张望, 一把年纪害羞得像个少年。 也难怪, 每当他一开口, 姑娘都想赶他走。 我妈估计是第一个觉得他有趣的人, 那时候仿生人还不多见, 荔枝是我爸从所里带出来测试功能的。 荔枝的第一次搭讪社交, 被我妈赶上了。
那年我爸35 岁, 我妈妈27 岁, 我爸仅用一句话就打动了我妈: 不想生没事儿, 有人生。
荔枝的第一次生产, 被我给赶上了。
我和我妈大概是国内体验仿生人服务的先驱人士, 仿生人荔枝帮我爸追到了我妈, 还生下了我。 国内首例仿生人代孕婴儿出生的新闻一经报道, 舆论哗然, 很多人在谴责我妈违背人类伦理, 逃避生产责任, 不顾婴儿健康, 仿佛作为雌性生物的唯一出路就是生产。
我的爸爸作为荔枝的开发者, 站了出来,他在当时最大的社交媒体上说:
我有权保护我的妻子不受生产的痛苦, 同样, 我们也有权利选择自己孩子的出生方式。我们个人的实验行为仅仅是一小步, 却是人类生育史的一大步。
经此一闹, 仿生人代孕技术逐渐发展起来, 但仍处在半地下的状态。 因其价格高昂,风险不确定, 多被权贵们所问津, 普通人仍选择传统生育方式。
我是由机器选择出最优胚胎, 经过足月的孕育和人工监测, 呱呱坠地的。 至少在出生的那一刻, 医生和护士都说, 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 荔枝没有情感波动, 更别说孕期抑郁, 在各种激素和营养液的综合作用下, 我长得白白胖胖, 每个人都皆大欢喜。
至少在我真正懂事以前, 每个人都很高兴, 妈妈继续她自由自在的艺术家生活, 忙于各种展览、 交际和艺术创作。 爸爸继续埋头他的智能开发, 每次见我都会由衷地大笑。 我由仿生人荔枝带着, 学会了怎么拼积木城堡, 在墙上喷涂可清洗涂鸦, 交互使用英语和法语。
但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我来不及回味前,几乎是一瞬间, 它就发生了。
那天我正在地上拼一款威尔士红龙, 龙的舌头我怎么也拼不好, 荔枝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至少她没有帮我完成那关键的一步, 这在平时不常见。 我问她是不是需要充电, 她沉默了。 突然, 门铃响了, 她飞快地起身走向门口。
我爸走了进来, 那一瞬间, 我嗅到了一丝古怪, 那种古怪或许来自父亲注视她的眼神,或许来自她用手接过父亲的提包, 又为他掸了一下衣领的灰, 看起来再日常不过。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爸突然揽过她, 吻了她。
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嘴唇挪开她的硅胶嘴唇, 他们熟练地吻在了一起。
这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也许之前我都没有注意到, 那是我第一次拥有记忆。
六岁的我, 像一张天真的糖果纸。 我包裹着美味的巧克力, 一直觉得自己和巧克力同样甜蜜诱人, 珍贵无比。 直到从里面被撕开扔掉, 才知道和 “糖纸和巧克力一样美味的念头” 是个巨大的幻觉。
很多年以后, 我认定在那一刻, 我的童年精准地结束了。
虽然我还小, 可是在我们这个时代, 儿童的认知已比过去发展太多。 眼前这个仿生人虽然生我下来, 可我清楚地知道她不是我妈, 她没有我妈身上那股常常穿梭各个博物馆里风尘仆仆的奔波气息和淡淡的松木香水味, 皮肤也没有妈妈那么柔软易皱。 奇怪的是, 我虽然被她生出来, 却无法与她产生更多的亲密, 而是本能地去寻找人类脆弱的肉体。
母亲常常不在身边, 但他们都说, 婴儿时的我只要一听见她的声音, 一抓住她的手就会笑。
所以, 不要说什么必须要呆在母亲的本体子宫里长大才算亲密。 世界上有许多种亲密方式, 就像哈洛那个臭名昭著的猴子实验, 即使铁丝猴子那边有奶水提供, 但小猴子宁愿忍饥挨饿也要趴在布偶猴子的身上, 它们贪恋柔软的触感。 我是高级灵长类动物, 更知道其中的细微差异。
接吻行为仅存在于恋人之间, 这显然已经越了界。 我站起身, 用力地把那个舌头不会动的威尔士红龙向他们扔了过去, 积木叮铃哐啷地碎了一地, 赤裸裸的背叛。 我爸吓了一跳,松开了她, 发现了我。
他那神情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 或者说, 刚刚发现我在家里。
我恨恨地瞪着我爸和荔枝, 我开始大嚷大叫, 哭得捶胸顿足, 声嘶力竭。 我爸吓坏了,连忙跑过来把我摁住, 紧紧搂在怀里, 他的胡茬刺痛了我。 我闻到了他的汗味儿, 没有酒精味。 我的嗅觉牢牢地记住了这个, 这让我日后每一次回想都感到痛苦, 这意味着我父亲是在完全清醒的状况下, 背叛了我妈。
我大声冲他嚷: “我要告诉妈妈! 我要告诉妈妈!”
他眼圈通红, 眼睛瞪出来, 慌张地摁着我, “别瞎说, 你看见什么了就要告诉妈妈?这孩子, 你要告诉妈妈什么!”
我用尖利的哭声回答了他, 任他怎么哄我都不管用。 我第一次感觉到, 和妈妈作为一个共生体的我, 被父亲彻底背叛了。
最终他答应我把荔枝送回单位 (那时她已经是我们家财产的一部分了) 进行回收处理。我妈妈一直蒙在鼓里, 等她从法国飞回来, 我已经坐在书桌前看 《伊索寓言》 了。 我没有告诉她, 我不愿意伤害她的感情。 何况, 我害怕告诉她后, 他们就要离婚, 我就要成为无依无靠的小孩儿。
“我的爸爸爱上了仿生人” 这一事实让我恐惧, 从那以后的每个夜晚我都会梦见荔枝和爸爸拥抱在一起的画面。 我的妈妈从我的梦里消失, 梦境开始越来越过分, 它竟然在潜意识中提醒我, 荔枝才是我的母亲。 她生了我, 养育了我, 甚至结婚照上也是她的脸。
我从午夜的噩梦中惊醒, 气喘吁吁, 泪眼模糊, 大叫着: 妈妈, 妈妈。
妈妈有时会闻声赶来, 抚摸我额头, 问我怎么了。 月光中她的眼神比我还要无辜惊惶,我生出一种怜悯, 只是说, 梦见荔枝了。
“那就让你爸把她修好了再带回来, 什么系统升级要这么久? 乖宝宝, 别害怕……” 她嘟嘟囔囔, 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就站在门口, 夜色如白银泄地。 他脸色惨白, 嘴唇嗫嚅, 生怕我说出什么。
我没有说, 从来没有。 这是属于我们父女的黑暗秘密。
我再也没有原谅过他, 更是从此恨死了仿生人。 哪怕我知道, 仿生人没有感情波动, 她只是执行命令, 更不存在主观的勾引。
可怜的荔枝, 我觉得她甚至都不明白那个吻真正意义上代表着什么, 饱含着多少复杂不可控的原欲。 她就这样被送回了研究所, 作为最老一批仿生人, 进入最残酷的人类实验, 一次一次模拟情感和应激行为, 为了仿生人的大批量生产做好准备。
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仿生人, 无法接受仿生人在我周围的根本原因。 荔枝走了以后, 没有人再给我伴读嬉闹, 供我发泄孩童的天真和暴力。
我变得越来越自闭, 不再出去和同龄人玩, 怕他们嘲笑我: 你家那个仿生保姆去哪儿了? 你怎么不嘚瑟了?
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 我望向大门, 都会想起那一幕, 我不安的根源; 我开始出现幻听, 以为荔枝就在我身边; 开始害怕走出家门, 我怕一打开门, 她就站在我家门口, 冷漠空洞地望向我。 这种索命感, 让我窒息。
我不再相信爱, 爱是虚无的、 可耻的、 随时会叛变的通奸。
默念着这句被我写进日记里的话, 细细啜饮着手中的橙汁。 少年时我大量读书, 从来不出门, 没有胃口, 皮肤因此变得苍白, 四肢纤细, 望向镜中那张脸, 竟然产生了极度的厌恶。 我憎恶自己的眼睛, 因为它们遗传自父亲, 那双时常流露出戚戚色的圆眼睛, 像极了惊巢的猫头鹰, 它们浅浅地陷下去, 眼眶旁是青蓝色的静脉血管。
和爸爸很少说话, 我对他视而不见。 看到弗洛伊德的原欲理论和俄狄浦斯情结我都嗤之以鼻。 他毁坏了我对爱以及美好的最初认知,不再相信男性, 我常常躺在床上发呆, 觉得有人时刻要找我来索命。 那个吻彻底击溃了我的安全感, 像溺水人苏醒后才意识到, 那缠住她脚腕的并不是海草, 而是死去同伴的头发。 我过早地意识到, 即使是在完美温馨的婚姻关系中, 也存在出轨和偷情的可能, 随时随地。
与对他的冷漠相比, 我对妈妈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热情, 按照她的话来说, “热情得像小狗, 对我有说不完的话, 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边, 哈哧哈哧地想从我手里得到一支红豆冰棍儿。”
为此她还专门做了一个以我为主题的四维影像展览, 探讨人工代孕儿童对于人类母体的本能依赖。
鉴于我俩特殊的亲子关系, 这个展览最初在柏林举行。 当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点燃欧洲各大城市, 在艺术各界引起广泛争论, 有儿童权益组织批评她就像哈洛一样残忍无情, 把孩子当成艺术品和展览工具, 而丝毫不在乎这是母亲的关爱缺失, 无情地展露出了儿童对母亲的重度依恋。 有些保守组织随即抓住这点对她进行攻击, 说明在仿生人代孕的案例中, 婴儿对于母亲的呼唤没有回应, 导致她出生后极度缺爱, 堪称人类孕育史上的悲哀。
基于这一系列批评, 我的母亲一一撰文回击, 毫不退让, 但她没有想到, 对她的口诛笔伐很快影响了她后续的事业。 回国后, 有关方面禁止她做仿生代孕的展览, 国内一些媒体也纷纷推波助澜, 导致了她的其他展览一律被取消。
母亲非常沮丧, 被迫闲下来, 在家画画排解焦虑。 那时她才发现了我的不对劲, 我对父亲不仅无动于衷, 还会把他买来的芭比娃娃、毛绒人偶等胳膊腿折断了扔进垃圾桶, 或用剪子把它们漂亮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 脸上用水彩涂得红黑交加。 妈妈看到垃圾桶里那些被肢解的娃娃震惊了, 我在她眼里突然变成了一个恶童, 她惊慌失措地找我爸商量。
可我爸语焉不详, 更不知如何处理。 与我的健康相比, 他更怕自己的罪行暴露。
也许是母亲上了年纪, 也许是她事业受挫, 她开始忏悔, 开始相信那些保守派的胡言乱语, 认为是仿生人代孕造成的我的性格发育问题; 她开始害怕我拥有反社会人格,哪天醒来会看见我拎着血淋淋的猫头站在床边微笑……
我看着她焦急的样子, 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微笑。 就像大部分孩子那样装作无事发生,心里却翻江倒海, 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吗?
她匆匆领我来往于各大心理诊所, 对所有的医生不厌其烦地叙述我的病情, 对待他们就像她的作品一样考究, 细致地把他们的话都记录下来, 反复考量, 她甚至考虑过给我做催眠治疗, 看看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但在我的强烈反对下, 最终作罢。 医生对我的缄口不言也是一筹莫展, 建议我进行家庭教育, 他们悄悄地跟我妈说了什么, 我妈频频点头。
到家后, 我妈和我爸背着我吵了几天几夜, 我起先以为是荔枝的秘密暴露了, 为此每天都试探我妈的口风。
我妈停下摆弄花草的手, 转过她的少女面孔, 眼神像痛惜一支不小心摔掉的冰激凌。 夏天傍晚的风, 仿佛不知何处去, 透过归巢的喜鹊叫声, 甜涩地吹进我的喉头。
“咪咪, 妈妈好爱你, 可你怎么什么都不跟妈妈说呢。”
万般委屈涌上心头, 我扑进妈妈怀里, 还是哭不出来。
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舍不得你。 我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 这秘密快把我折磨死了。
她轻轻拍着我, 叹了一口气, “你这孩子, 到底怎么了? 人总得为自己而活, 你也得加把劲儿啊!”
她在家陪了我两年, 上面政策慢慢变松,逐渐又有人开始邀请她做国内的巡回展览。
一日, 她突然跟我说, “咱们亲戚家的孩子要来北京上学了。 她比你大几岁, 叫纯一,就住你旁边的屋, 正好你们还有个照应。”
“那你呢? 你要离开我了吗?”
“妈妈要去筹划新的展览, 老这么待下去,人会废掉的。”
“你就是要离开我了, 你既然想过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为什么还要让我出生。”
妈妈吃惊地望着我, 在她眼睛里看到了一个进入发育期的、 丑陋的我。 属于我父亲的圆颌骨和短脖子, 看起来滑稽又愚蠢。 我恨不得把自己按照她的模样将我重组。
她把我搂进怀里, 长久地搂进怀里, 不置一言, 她的胸口在嗡嗡响, 她深吐了一口气,开始了一连串的演讲:
“宝贝, 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后悔让你来到这个世界, 但我们都无法牺牲自己的事业, 去成全你的一生, 父母不应该是只为孩子活着的。 野生猫科动物也会在孩子长大后把它们驱逐开身边, 过分的关怀会让你缺乏自主的人格, 让你变得愈来愈自私。
虽然你也许会怨恨我们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就把你带到这个世界来, 让你成为众矢之的,众人的焦点话题, 在生命中的很多时候想过放弃和退缩, 但生活本来就是布满阴云和痛苦不堪的, 我们都是为了仅有的那点愉悦去追随和忍受。”
我还来不及回味, 妈妈便乘早班飞机, 飞到巴塞罗那去了。
妈妈走的第二天, 爸爸去火车站, 把纯一接来了我家。
我仍未忘记第一眼看到她, 一种神秘的安全感从她的周身滴落, 似乎她是由老虎化成的黄油做的。 温暖的水流缓缓涌来浸没我的脚趾, 逐渐笼罩我的全身, 我放弃了抵抗。
纯一梳着黑色马尾, 额头饱满, 鼻梁被光打得透亮, 眼睛里映出冬日贝加尔湖的轮廓,唇珠微微翘起, 只穿简单的白吊带裙, 依稀看到丰满的乳房轮廓, 美得不可方物。 在她打开那扇门前, 我只知道美人如花隔云端, 不过都是情意绵绵的拔高想象。 在她走进来之后, 我方觉, 京洛风流绝代人, 因何风絮落溪津。 所有传世的美人原来都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过的,古人诚不欺我。
嫉妒和羡慕向我张牙舞爪地扑来, 我正含着一颗话梅糖, 为自己正值发育的一切感到万分羞愧。 她让我感到了压力, 一种美的压力。我有些恨她, 吃什么长大的, 长得这么精致?
我的那些阴暗记忆被她的美和爱格式化,我顺利地长大, 吃谷类早餐, 喝鲜榨橙汁, 补充蛋白质和维生素。 每天定时做运动和练乐器, 我甚至可以和她一起出门散步、 晨跑和坐过山车。
适逢春夏, 纯一从不间断地陪在我的身旁。 我们晨跑后在草地旁做拉伸, 她一本正经地摆出动作让我跟着她做, 她转动胯部的时候稍显笨拙。 我太迷恋她了, 甚至连这点缺陷都变得异常可爱。
她拥有一切美可能发展出的形态, 我把她的万能视为一种姐姐的理所当然, 并安然沉溺于其中。 从来没有想过, 她为什么会亦步亦趋地陪在我身旁, 而不是拥有自己独立的生活。
那时, 我们伸出去的胳膊和腿都一样纤长白皙, 我们狂涂防晒霜, 阳光似乎从不在其身上留下印痕, 她从不出汗, 只是脸颊绯红, 为我随身装着纸巾和矿泉水。 现在想来, 心酸又可笑。 在逐渐升起来的阳光中, 我们的脸因运动而散发出金色的、 带有毛边的光。
经过的老人眼神迟疑, 常常在日光的眩晕中问我们, “小姑娘, 你们是双胞胎嘛?”
一次, 我们在空中影院看四维纪录片 《大象死于21 世纪》。我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大象, 除了在上个世纪拍的动物纪录片中略见一二, 就再也未得见真容,野象在上个世纪已经由于偷猎、灾害以及气候变化等原因早已灭绝。 大部分动物园曾因为负担不起巨兽的饲养而纷纷把大象卖给了马戏团, 那些大象由于得不到妥善照顾通常下场凄凉。
世界上最后一头叫 “未来”的雄象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留下后代, 最终于2099 年10 月在北京动物园孤独死去, 大象这个物种彻底消失在了21 世纪的尾声。人类正在想办法用仿生代孕重新将它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人们似乎早已不惊奇, 每天都有太多物种悄无声息地灭绝了。 白鳍豚灭绝的时候, 他们悲痛; 白犀牛灭绝的时候, 他们哀恸; 恒河鳄灭绝的时候, 他们痛心; 最后大象死的时候, 大家都没了感觉。 动物保护也是有阶级的, 像这种大型哺乳动物都没人在乎, 更不要提那些不起眼的珍稀动物了, 它们早就先于大象离去。
上个世纪的拍摄团队跟踪了这些濒临灭绝的巨兽, 不仅收集了影像声音, 还采集了当时的气味, 通过技术还原了实时触感。纯一带我看这部片子, 说它在世界上掀起了巨大的风浪。
到了现在, 人类的生育率降到历史最低, 逼迫各国政府不得不接受仿生人代孕, 出台条例。人类灭绝的序幕早已拉开, 仿生人代孕不过是螳臂当车。 当自我繁衍走到终结, 我们就只剩自我复制。 仿生人是人类自我复制的第一步, 它们早晚会接管这个星球的。
“纯一, 我没有见过真正的大象。” 我还没有从满场的干草味和北京动物园象馆的臭气中回过神来, 最后一头大象轰然卧倒的景象仍浮现在我眼前。
“我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大象,甚至怀疑过它们的存在。” 纯一满不在乎地嚼着薯片。
我们盯着屏幕上的彩蛋, 是人类历史上各种关于大象的纪录片混剪和这部纪录片的花絮,我把心中的疑问抛出来: “你说, 是不是有一天, 这个电影院播出的是人类文明的纪录片, 而看这些纪录片的是些仿生人?”
“是的, 有可能。” 她把薯片嚼得咯吱咯吱响。
“我也没有见过真正的人类,甚至怀疑过他们的存在。” 她又补充一句, 说罢眯起眼睛, 得意地看着我, “那时候, 或许我们会那么说吧。”
我突然从她的笑里嗅出了什么不对劲, “你们?”
“对呀。”
“说得你好像仿生人一样。”
她没再回答我。
走出电影院, 天已经黑了,天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垂下来,好像一只怪力乱手, 从幽黑的天幕中伸下来, 有气无力地摇摇摆摆, 一阵阴风吹过来, 有些起鸡皮疙瘩, 我突然没头脑地说了一句: “我恨仿生人, 也讨厌他们入侵我的生活。”
“唔, 我明白。” 她拉着我的手, 她的手柔滑, 摸起来像丝绸。
“我想妈妈了, 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有我陪着你呢, 咪咪。”
“可妈妈只有一个。” 我垂头丧气地踢着石子走在路上, 因为从未喝过母乳, 导致了我的口唇期如此漫长, 甚至到了叛逆的少年时代, 我还为不能见到母亲而痛苦。 与自由相比, 我更爱妈妈, 只有抱着妈妈胳膊睡觉的时候才最舒心, 躺在床上总是浑身僵硬。
一路上, 我跟纯一说了很多话, 甚至都开始无意识的漫游,“你是不是会用我妈妈的香水?你身上的味道和她很像, 不过她的香水里混入了各种气味, 那是穿梭于各个航站楼、 火车站和地铁铁轨的金属、 尿味和咖啡味的混合, 我喜欢你的纯粹。 你真好, 纯一, 你的香味是纯粹的, 你不会突然离开我。”
“妈妈下周就回来了。” 她突然没头脑地咕噜了一句。
空中的反重力轨道震得车厢微微颤动, 有风声穿过窗隙, 让她的声音变得模糊。
出事的那天, 是我的大学入学日。 在此之前, 我从未正式进过实体校园上课, 这必然是她认为的重大节日。 她为此换上了这条裙子,虽然我还送过她许多别的玩意儿, 她还是打定主意穿上我送她的第一条裙子。
夕阳下, 春风带来菠萝羞涩的香气, 那是菠萝未成熟时就被匆匆摘下送往北方的清香,香气从一只巨大的凤梨机器人的冠部散出来,那些明黄色的菠萝就坐在它身体里, 它们从玻璃窗里开心地向外张望。
凤梨机器人露出巨大的菠萝微笑招揽顾客, 对着过往的人来回挥手。
我俩站在凤梨机器人的对面。
我说我要去对面的菠萝摊上买盒菠萝果切, 她笑眯眯地说好。 我注意到她的脸比平时更亮一些, 嘴唇红艳艳地张开, 像草莓果冻儿。 她按照我的建议涂了口红。 她真漂亮啊,我暗暗惊艳, 只涂了口红就这么好看, 脸上一点毛孔都看不出。 那时我还是沉醉于她的美貌。
“咪咪, 我的任务完成了, 我要离开你了。”
“你说什么?” 我转过头盯着她, 耳边传来了绿灯通行的警报声。
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对不起, 咪咪, 我是仿生人。”
“你怎么敢?” 泪水先于声音夺眶而出, 胃似乎狠狠挨了一拳, “你怎么能骗我这么久?”
“不是的。 咪咪, 你听我解释……”
我嚎啕大哭, 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原生恐惧把我一下吊了起来, 我太依赖她了。 这么多年, 把她当一个人去依赖, 我告诉她所有的痛苦、 忧虑和彷徨, 那些羞于对别人说出口的东西, 属于少女的秘密, 那些我所有寄生在她身上的情感, 我的信赖, 我长达七年的依赖和爱。 原来都是对着电子程序录音, 就这样, 她还要离开我……我难以接受, 下意识地想逃。
可我的腿直发软, 只能站在原地一边哭一边嚷, “解释? 还有什么好解释?”
“咪咪, 别哭了。” 她看起来很难过。 她试图来拉我的手, “你站在这里不要动, 我去给你买菠萝好不好?”
我甩开了她, 挥手的瞬间不小心扇到了她的脸。
没关系, 反正她也不会感觉到疼, 我心里竟然生出短暂的快意。 她愣了一秒, 把手摁到胸前。 仿生人的应急反应, 她在极力克制系统的运行紊乱, 给CPU 降温。 但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去啊!” 我指向路口已经变红的灯,对她冷笑。
她去了, 仿生人不会违背人类的命令。
我盯着那辆车。 车看起来问题不大, 仿生人的社会安全保障措施不足, 他们即使被撞,也不会对车辆造成多大伤害。 她的上身和头部完全隐没在了车轮下, 没了四肢支撑, 软性硅胶的肤质让她瞬间瘪了下去, 摊在地上就像一张肉色地毯, 看起来假得不可思议。
我看见她那条视若珍宝的象牙色纳米裙被车轮死死压着, 脏了, 溅上了一些泥点。
那条裙子是我送她的生日礼物, 她很喜欢。 骗我那天是她的生日, 实际上是她的出厂日期。
我不知道那条裙子对她意味着什么, 直到多年后, 我终于鼓起勇气访问她的电子数据,里面有个视频被加了红心, 我很好奇, 点进去一看, 是我送她裙子的画面, 还有她小心翼翼试穿的镜头, 这段视频还有附加日志:
“今天是我的第一个生日, 咪咪送了我一条象牙色鱼尾裙, 这是来自人类的第一件礼物。 我很爱它, 谢谢你, 咪咪。”
这么多年过去了, 隔着屏幕, 我还是哭得像一只煮熟的虾。
还记得我总嘲笑她, 为什么只有那么几套衣服换来换去, 她总是说, 衣服买太多会浪费资源。 后来我才知道, 那是仿生基因工厂为仿生人特制的衣服, 购买她的赠品, 我的父母甚至都没有给她买额外的衣服, 就这样把她领回了家。
那条裙子专属于她, 是可以把她与成千上万个仿生人区别开的第一件衣服, 她非常爱惜。
她被撞成碎块的那一刻, 我反而如同大限到来的人类, 停止挣扎, 感到安宁。 大脑分泌了大量的内啡肽来让人体感到舒适, 从而在最后关头彻底解脱, 这个时候, 无论是呼吸机还是吗啡, 都会打扰这一静谧的完结。
其实她从来都不曾违背我的任何一句话。我每夜都会从同样的噩梦中惊醒, 瞪大了眼睛四处观望, 床头的玻璃酒杯里, 微微晃着模糊的月影。 回味我们的曾经, 突然琢磨过来, 她对我有求必应, 几乎宠坏了我。 让我认为别人对我只能是顺从, 只要提一句不同意见, 我就会暴跳如雷。 从这一点看, 她坑惨了我。
我看着她遗落在各处的尸块, 并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哭天喊地地跑过去, 问她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而是先拨通了仿生人保险公司的电话, 又从不同角度拍了事故现场照片给我爸妈发过去, 跟车主道过歉后, 开始捡她的尸体。 整个过程中, 我一滴眼泪也没掉。
车主把车移到辅路的应急通道, 打开应急车灯。 他还贴心地从车里拿出一个巨大的编织袋, 让我来装她的碎尸, 她饱满的额头瘪了下去。 我知道她柔软, 但不知道她如此柔软。 我实在不忍心往她的脸上看。 她睁着眼睛, 看起来还没有“死透”。
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死没死透, 或者仿生人到底会不会死, 我不知道她疼不疼。
我抱她的上身在怀里, 失去了四肢, 她好轻, 那条裙子的布料轻轻滑过我的手背。 我把余下的肢体都捡到了袋中。 坐在路边, 耳鼓膜里清晰地传来了我的心跳,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害怕跟她对视, 怕她说出些让我悔恨的话。
对面的凤梨机器人已经停止挥手, 我看见一个穿着明黄色工作服的仿生人从机器人身体里走出来。 等红绿灯过了, 他径直走向我, 并递给我两盒菠萝果切。
我有些惊讶, 刚想问他多少钱, 只见他摆摆手, “孩子, 别害怕, 吃点东西吧。 我知道你们是为买菠萝来的, 真是抱歉, 她今天吃不上了。”
围观人群越来越多, 我强忍着泪水, 纯一的眼睛还在阖动。 我突发奇想, 如果此时我的眼泪掉进她的眼睛里, 她是不是能像所有童话里写的那样, 从此复生, 成为真正的人类?
“没事, 咪咪, 我不疼。” 她突然开口了,她眼睛里的亮光正在散去。
我的眼泪掉到她脸上, 把灰尘冲掉, 离得如此之近, 我才发现她的瞳孔周围有一圈细细的钻石状光环, 那是她所能散发出的最后亮光。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纯一……”
“你是即使失去了我, 也能万古长存的女孩。” 她的嘴角弯起来, 这是我们都很喜欢的一句台词, 出自平成时代的日剧 《悠长假期》。
“不是, 根本不是, 你胡说……” 我的声音细若蚊音, 周围围满了人。 我害怕我一张嘴, 心就会吐出来。
如果我的心吐出来, 送进她的胸腔, 她能立刻活过来变成真人吗?
她的裙子垂在地上, 卖菠萝的仿生人轻轻把它撩起来, 遮在她的身上。
“不要太难过, 她的核心数据不会被毁坏的, 只要你想, 她还是能再回来陪你的。” 他长着那种分不出年龄的脸。 这样的仿生人遍大街都是, 可是我却从那一瞬间看到了不同, 不知是他区别于别的仿生人的明黄色工作服, 还是身上独有的菠萝甜香。
“别再难过了, 同学。 我今日的休息时间已经用完, 现在我必须得回去工作了。 以后你想吃菠萝了就常来, 我可以跟老板申请打折。如果你不方便, 还可以订购, 这是我的电子名片。” 说着, 他把一张明黄色的名片放在果切盒上, 接着转身离去。
不知道他是为谁而来, 是为了我, 还是为了他的同类。
周围的人群逐渐散去, 纯一不再出声。 她的眼睛依旧睁着, 已经没了光。
不知道坐了多久, 一名交警才带着两个仿生人辅警赶过来。 一名穿着蓝制服的仿生辅警蹲下来, 盯着我怀里的她看了很久。 我清楚地听见他关节下压的螺旋声, 纯一就没有这样的声音。 他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我, 从兜里摸出来几张湿纸巾, “擦擦脸吧。”
“谢谢。” 我嗫嚅着说出这两个字, 才想起来, 我还没有对那个卖菠萝的仿生人说声谢谢。 我把名片从盒子上拿起来, 透过路灯的黄光, 看见上面写着: “菠萝果鲜专卖店, 销售: 菠 萝 人1015 号, 订 购 电 话: 818-111-777, 预约采摘……”
菠萝人1015 号, 他连名字都没有。 我又想起纯一对我说的, “咪咪, 答应我, 对他们宽容一些。”
他伸出手从怀里掏出执法记录仪, “你没事儿吧? 小姑娘, 虽然不涉及刑事, 我们依然需要当事人的口述作为笔录。”
“……” 我在心里琢磨, 怎么说才能让自己的负罪感减轻点, 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都是杀人凶手, 是我让纯一去走那条马路的。
做完笔录后, 爸妈终于赶到了。 他们穿着考究的衬衫, 皮鞋一尘不染, 急匆匆地从路对面赶过来。 妈妈撩了撩她烫得刚好的卷发, 转头跟我爸说了些什么。 我冲他们挥了挥手, 妈妈抛来一个飞吻。 我低下了头。
辅警看见他们后, 对我微微一笑, “果然没错。”
“怎么了?”
“你爸妈一定很爱你, 才会给你定制这么贵的仿生人。” 他的笑容回收得很慢, 我看到他的牙齿是用亚克力板做的, 几乎连成了一排。
他的皮肤光滑得像打磨过, 没有任何毛孔, 就是肉色硅胶铺了一层。 纯一的皮肤柔软细嫩, 还有自然的毛孔, 显得那么可亲。
“如果不是出事, 走在路上我们也很难辨出来她是仿生人。 小姑娘, 你爸妈对你真好,好好对他们吧。”
爸爸跟车主交涉了一会儿, 确定了保险赔付程序, 这时候我才去看那辆车, 那辆车只是前保险杠有些歪, 上面有些刮伤而已, 我的纯一却没有了。
我冷冷地看着妈妈, 她妆容精致, 想必是准备和我们一起吃庆功宴的。 我的胃里像被打了一拳, 胸口剧烈起伏, 喉头血腥味泛上来,“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难以置信的恐惧和愤怒, 在我见到她的那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多年来我对她的信任轰然倒塌, 这下一切都清楚了, 为什么她一直不在我的身边, 却对我的近况洞若观火, 原来纯一不过是他们的傀儡, 他们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远程监控我。
“你们明明知道我对仿生人有心理阴影,我受不了他们, 你们还把他们往我身边推! 从一开始, 就让仿生人生我, 从小又让仿生人带我, 我赶走了一个, 家里又潜伏了一个, 还潜伏了这么多年, 你们为什么不自己来陪我? 别说你们自己没时间, 为什么! 我想问为什么?既然你们这么不想要我, 没有时间管我, 为什么还要让我出生! 你们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即使涂了淡淡的腮红, 妈妈的脸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掉血色, 变得苍白, 她的身体在九月的风中微微发抖。 一向颇有主见的妈妈, 在这个夜里像被霜打透了, 被我的言语刺穿在地, 无力反驳。
爸爸在远处愣愣地看着我们, 那俩仿生辅警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一起。 他们安静地背过身, 点起了两根电子烟。 我顾不得会对他们造成伤害, 怒气的余温还在微熏的空气中震荡,回声在颅骨里向我剧烈开炮。
妈妈习惯性地捋了捋她的头发, 坐到我身边, 高跟鞋磕在水泥地上。 还未开口, 那股熟悉的香水味先飘来, “我们先去吃饭, 好不好?”
我们坐在餐桌前, 小机器人送来菜单和餐前面包及柠檬水, 爸爸的脸板得像块砖, 他笔直地坐在座位上, 衬衫上的蓝格子细细铺开,他的谨慎和忧虑一展无遗。 我的母亲坐在我对面, 闻起来像一块亘久美丽的森林沉香, 她补涂了口红, 这也遮不住她眼下的憔悴。 我的妈妈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 对此我再无怜悯之情。
纯一的上身就摆在我旁边的木制座椅上,这是我坚持的, 我把她当成了罪证。 还未待我开口, 小机器人从远处开过来, 把一个浓郁的双层冰激凌巧克力蛋糕摆在了我的面前。
妈妈笑了笑, “宝贝, 祝你考上了重点大学, 爸妈为你骄傲。”
“别拿巧克力蛋糕来敷衍我, 你们解释一下吧。” 我抱着胳膊, 心脏像涂了风油精。
爸爸眼里闪烁, 妈妈脸色惊悸, 她细长的手指在红酒杯沿上画圈, 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咪咪, 你能不能……” 我爸收到她的求救眼神, 终于开口, “你能不能, 把她先放下?”
我把纯一的身体摆在了蛋糕旁边, “纯一也爱吃冰激凌巧克力蛋糕。”
我爸无奈地举了一下双手, 表示投降。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妈, 我妈把头别向一边, 他们不知该如何对我。 这是一个特殊的时刻, 我们在彼此的生活里缺席多年, 大多时候通过屏幕来交流。 有些人就是这样, 一旦脱离了荧屏, 面对面进行无障碍的对话, 他们的交流会变得磕磕绊绊, 极度尴尬。
我想激怒我的父母, 逼他们说出事实。
爸爸调出电子菜单, “先点菜, 我们慢慢说。 咪咪你看看, 你想吃什么?”
“没胃口, 吃不下。”
他们面面相觑, 妈妈习惯性地开口, “纯一……”
“纯一死了, 她不能回答你我爱吃什么了。” 我趴在桌子上, “你们随便点吧, 不用管我。”
他们点了一些熏三文鱼牛油果沙拉, 秘制榛果烤鸡翅, 榛子酱牛排, 芝士焗糙米饭。 我妈又叫了苏格兰威士忌, 智利樱桃酒和菠萝果汁。 小机器人很快把菜上齐, 酒也斟满, 如果不是桌子上凝滞的我们父女那两张相似的脸,和我妈的商业假笑, 谁都会认为这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我们面对着这满满一桌子菜悄悄动筷, 似乎我们吃的这些生命是活的, 觥筹交错间就会把它们惊醒。
喝光她那杯樱桃酒, 我妈放下杯子, 用大艺术家那双骨感纤细的手给我切下一块蛋糕放在我面前, “咪咪, 你来尝尝, 这是妈妈亲手给你做的分子蛋糕。”
我把巧克力酱抹到纯一嘴唇上, 若无其事地等着她说下一句。
“咪咪, 先别管纯一的事了。 爸爸妈妈有更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妈妈的唇纹很深, 眼周的皱纹在黄光下使她看起来很憔悴。 秋天到了, 妈妈老了。
“你们说吧。”
在我知道纯一是仿生人的那一刻, 我就明白了, 我这么多年的各种故事和秘密在父母面前一览无余。 于他们而言, 我就像一台从高楼上跳下来的电视机, 被摔得七零八落, 内部零件构造, 被看了个遍。
“咪咪, 我和你爸早就协议离婚了。”
“唔。” 我低下头吃蛋糕, 上面果然是高浓度可可酱, 是不是嘴里甜一些, 心里就没那么苦了。
“原因有很多, 很复杂。 你只要知道, 无论我们因为什么原因分开, 我们两个对你的爱是不变的。 你是爸妈心中唯一的咪咪。”
“哈哈,” 我冷笑道, “唯一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的咪咪, 可悲的咪咪。”
“咪咪, 妈妈知道你接受这件事需要时间,我也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庭。 但有些事情, 我真是无能为力。”
“那我们把所有的牌摊到桌面上来。” 我喝了一口樱桃酒, “爸。”
我爸吃惊地望着我, 无意识地晃了下脑袋,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叫过他了。
我用手指着他, “你是不是因为他爱上了荔枝, 生我的那个仿生人, 才提出离婚的?”
我的胃像被掏空了一大块, 大腿微微颤抖。
妈妈低下了头, 她沉思了片刻, 出我意料地把手放在了我爸的肩膀上。
我爸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他碗里的菜都凉了, 一口都没动, 我还不知道他这么能喝酒。 他的眉毛浓密, 前额隆起, 头顶已经间杂着白发, 距我上一次正眼看他, 也过去了好多年。 我这么多年和纯一在一起, 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却从未关心过父母如何老去。
“咪咪, 荔枝她……她不仅是一个仿生人。”
“怎么, 难道她还是真人不成?” 我愤愤地瞪着他, 到底意难平。
“她是真人。” 他终于鼓起了勇气, 直视我, “她曾经是。”
我叫王钧平。 与我那恐惧娃娃和仿生人的女儿截然相反, 我从小就喜欢人型机器人, 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 做出一款高智能的陪伴型仿生人是我毕生的梦想。
我生于二十世纪末, 正好是跨世纪的新一代。 那时, 机器人早已走进千家万户, 最常见的就是可看家护院的机械狗和负责厨卫的机械手, 便宜些的厨卫机器手可能会随时罢工, 导致等餐的时间无限延长。 我经常一边饿肚子一边听我爸抱怨: “怎么又不动了?”
机械手有切菜切到一半卡壳的, 有忘把锅里的菜盛出来导致糊锅的, 好在父亲速度快,没引起火灾。
我常常盯着那双厨卫机器手的双臂看, 我多么希望能有一道量子光束, 把它如3D 般打印打出完整全身, 这样就能兼顾所有可能出现的状况, 再也不会发生上述事件, 还能陪我一起读书和玩乐。 它在我的想象里, 已不再是那双毫无温度、 经常出错的笨拙手臂, 而是一个可以依赖的人型机器人。 我常常在想象里忘记饥饿和孤独, 没有妈妈和兄弟姐妹的亲系孤独。
母亲在生我时, 意外死于羊水栓塞。 他们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却没能防住这个突如其来的凶手。
我从出生的那一刻, 就永远地失去了母亲。 这个事实几乎击垮了我的父亲, 让他不愿意面对家庭生活。 这导致了我从小就饥一顿饱一顿地长大, 身边还有只同样饥肠辘辘的德国牧羊犬 (我父亲负担不起机械狗的成本和升级等维修费用)。 它忠心耿耿地承担了我母亲的责任和义务, 我至今都怀念它热烘烘而温柔的身体。
每当我在外和伙伴们疯玩回家, 总是渴望我家的窗户能像别人家那样, 为我亮起一盏灯, 当我回到家, 就能看到一个温柔的仿生人为我做好满满一桌美味佳肴。 而不是那双机械手又把锅煮糊了, 德牧冲出家门, 焦急地唤我回家。
我更是想, 如果我妈妈活着就好了, 为此很长一段时间, 我都想回到我出生的时候, 挽救我的母亲。
可笑的是, 到了人类文明高度进化的二十一世纪末, 仍有女性饱受妊娠之苦, 甚至死于生产时的各种突发情况, 还有身患绝症、 高度残障、 精神障碍的女性, 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怀孕、 生产。 她们牺牲了完整的人生, 只得到空虚的赞美。 我常常想, 如果我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让女人免受妊娠痛苦就好了。
长大后, 我成了一名智能机械工程师, 正值国家大力提倡开发智能仿生人之际, 因此我所到之处, 处处春风得意。 在跟国家干一些研发社会服务型仿生人的工作, 反复调试完后,工厂即可投入生产, 把这些面目一致的仿生人分发到世界各地, 做一些服务保障类的工作。
那时候我自恃年轻, 经常加班, 夜以继日地把自己投入研发工作, 但心里总觉得空虚。当和领导一起站在第一批仿生人面前进行检验的时候, 我只觉得一阵眩晕, 他们几乎一模一样, 穿着深蓝色卡其布工作服, 毫无个性和特色。
看着他们齐整的微笑和空洞的眼神, 我突然觉得我想要的, 不只是这些。 童年那黑洞洞的窗口和烧焦的糊味忽又纷至沓来, 父亲在浑浑噩噩中早已组建了新的家庭, 每天我回到小屋, 依旧是空空荡荡。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一直都想要一个真正能陪伴我, 跟我说说话,能洗衣做饭的, 有自己想法的仿生人。
我知道, 你们想问我, 为什么不找个女朋友?
在和我的妻子结婚之前, 我有过一个女朋友。
她叫荔枝。
荔枝是琵琶演奏家, 有一双细白纤长的手, 那双手如此细嫩, 倘若在阳光下举起来,就如白玉小佛手, 柔润透亮, 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连阳光都会怜爱地为之改变方向。
她那时候还在中国音乐学院读研。 我为了打发工作之外的无聊时光, 不愿意把生命浪费在虚拟世界的金币和装备上, 想学一门乐器来聊慰平生。 机缘巧合, 我在网上找到了她, 她因而成了我的小琵琶老师, 每周都督促我去她那里上课。
因为长年把琴的缘故, 她的左手比右手稍稍大上些许, 弹琴的时候颇有一种武风劲道,四弦声声如裂帛, 震得我耳鼓膜常常余音绕梁, 三日不绝。 我去的第一天, 她说: “你想听哪首? 我给你弹。”
“《彝族舞曲》。” 我当时就迷上她了, 心里万马奔腾, 表面按兵不动。
我每周按部就班的生活里, 多了一位大眼睛的楚国美人。 每天下班再也不会感到孤独,我开始期待周末的授课, 每天勤奋地练琴, 左手指尖磨出血泡也甘之如饴, 手指愈疼, 心里愈加甜蜜。 我从来不缺席她的任何一节课, 周末开车去中国音乐学院附近那栋摇摇欲坠的古老琴房, 坐进狭小的计时隔间, 看见她抱着琴, 严肃又骄傲地坐在钢琴边, 进行日常练习, 是无上的美好时刻。
有次我们坐在录音室外的杂物间上课, 周围都是落了灰的电线和琴房用品, 录音室里面是一个外国人在教小孩弹钢琴。 当课间休息时, 小孩跑出来, 好奇地在我们四周转圈, 询问这是何乐器。 她说, “是琵琶, 你也可以来学琵琶呀, 琵琶多好玩儿。”
小孩说, “我会弹钢琴, 我在学钢琴。”
适逢小孩的家长正在旁边, 荔枝脸上有些黯然, 直言不讳, “现在家长都把孩子送去学钢琴, 为什么不来学民乐? 琵琶是民乐之王呢, 是属于我们中国人的乐器啊。 再这么下去, 我们的国乐就没人传承了。”
“没关系, 有你, 还有我呢。” 我微笑地望着她, 心里补上一句, 我会让我的孩子也学琵琶的。
她如释重负, 继续监督我的 《金蛇狂舞》,“手指用力! 你弹得太柔和了, 得像这样!” 说罢, 她拿过我的琵琶, 头高高扬起, 脸上显示出一种不置可否的神气。
我就是喜欢她这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气势, 我也喜欢她弹琴时身体有规律的颤动, 我像向往弹好乐曲一样向往着她。
我也不知该如何向她示好, 我们就这样波澜不惊地相处了两年。 在我忙得不可开交, 不能如约上课之际, 她也会督促我, 提醒我不要放弃琵琶。 我心里想: “我怎么可能放弃琵琶呢, 就像我不会放弃你。” 我绞尽脑汁想各种表白的办法, 都觉得配不上她; 如果我是个诗人, 可以为她写一堆情诗。 可偏偏我是个理工呆子, 学琵琶是我离文艺生活最近的一次了。
终于有天, 我想出了一个办法。
她生日的那天早晨, 我约她出来过早, 顺便上课。 我们走在街边, 路政洒水车缓缓从我们面前经过, 她面露喜色, “咦, 这曲调好熟悉, 是南宋的曲子。”
“没错, 是姜白石给范成大祝寿写的曲子《石湖仙》。”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划着腕机, 偷偷地调试着程序, 心里紧张得要死。
“洒水车不都会播放那些西洋乐吗? 这个洒水车真是奇怪, 怎么突发奇想放民乐了?”
“哈哈, 可能中国民乐崛起了, 大家终于开始重视民族乐曲了。” 我有条不紊地进行下一个环节。
“那你怎么会知道?” 她突然转过头问, 眼里尽是调皮。
“当然是智能听歌识曲啊, 我从它开过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紧接着, 前方的两个清洁仿生人停下他们手中的工作, 向我们走过来。 她有些奇怪, 只见那两个仿生人从背后变出了一大捧缤纷的郁金香, 在众多热烈可爱的郁金香笑脸中间, 坐着一只头戴皇冠的玩具小鹿。 那两个仿生人摘下黄色帽子, 绽开标准的微笑: “陈荔枝小姐, 生日快乐!”
她捂住脸, 呆了一秒, 从他们手中接过花儿, 突然转脸对我活泼泼地笑了, “是你, 是你干的, 对不对!”
我只好笑着承认, 自己都能感觉到我笑出了鱼尾纹, 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她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捧着花束的双臂在清晨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郁金香的味道清澈地涌进口腔。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荷兰人将它们视若珍宝, 郁金香的确有催情的妙用。 娇小的她在街道上蹦跳着, 笑盈盈地对我撒娇, “你还有什么花招, 你快说!”
我得意地笑笑, “想知道的话就骑自行车和我走呗。”
我们骑上自行车, 刚好迎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常日埋首实验室, 很久都没有感受过光线打在身上的感觉了。 洒水车过后, 湿润的泥土散发出放线菌和青草的味道, 浓郁又悠长, 风凉凉地吹破手臂, 我看见她莲藕样的胳膊弯在车把上, 可爱异常。
到了旧城区保留下来的胡同时, 两人都饿昏了。 路边的仿生人按照我的设计, 在工作之余, 依次递上了咖啡和牛角面包。 我带着她登上小四合院的二层, 仿生人服务员递来我一早准备好的冰激凌奶油蛋糕, 端上来的时候, 冰激凌微微开始融化, 就像我的心微微流淌。
她有些惊讶, 因为冰激凌蛋糕顶上站着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小人儿, 正在弹琵琶。
“冰激凌蛋糕会融化的, 但我对你的爱不会。 小人儿即使会从蛋糕上掉下来, 我也会接住她的。”
有这么一种说法, 你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亿万年前恒星爆炸后的尘埃形成的, 星星死去了, 所以你出生了。 从她的眼睛里, 我看到了亿万年前恒星爆炸的瞬间, 震惊, 喜悦, 颤抖和炽热; 我余生都未曾忘记她那一刻失焦的眼神, 并不断地在意识里回溯。 我愿意付出我所有的一切, 回到我同她表白的瞬间, 重新来过。
事情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美好。 那是我做过的、 唯一浪漫的事, 穷尽了我的全部耐心。
我们在一起总是争吵。 在她看来, 我只能追随她, 却不能与她同行。 我的工作越来越忙, 也不再去她那儿上课, 约会大多时候在吃饭、 看电影这些套路中度过。 她当然是不满意的, 总督促我快去她那儿上课, 和她在一起。
我实在疲于奔命, 仿生人的设计任务已经到了新的关口,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拿出让领导满意的新方案。 与此同时, 市政的那些仿生人面临着新一轮的破坏。 我们还要收集仿生人行为数据上报, 举行大大小小的听证会, 决定要不要修改古老的阿西莫夫法则, 让仿生人拥有部分人权和不致人死伤的反击能力。
在繁重的工作中, 我对于她的种种要求置若罔闻, 总觉得每天都见面, 不需要付出太多心思, 只是为她把日常生活一切打点好, 好在她平时上学和教学也比较繁忙, 很少来麻烦我。 工作时我总在和同事交流, 互不联系, 有次在实验室昏天黑地画图, 竟然不知不觉睡过去, 醒来以后发现身上被同事盖上了衣服, 却未曾料到就此埋下了祸根。
那期间我没有联系她, 她打了无数电话,发了很多信息, 我醒来后就被领导叫走, 开了一天的会议, 都没来得及回复。 市中心那批负责安保的仿生人出现了重大故障, 实际上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只不过是一个仿生人给某中央领导开门的时候, 被红毯绊了一下, 这被认为是一次袭击, 定性严重。
我们又开了几天的会, 在此期间, 我还和荔枝爆发了无数次争吵。
给我盖衣服那女同事终于撑不住了, 提出来离职换工作。 脑力劳动强度大, 容易造成脱发和地中海, 这造成我们这一行女同事偏少,对于她的离开我感到分外惋惜和愧疚。 同事们经常开我们的玩笑, 没想到她就当了真, 朝朝暮暮的相处, 难免生出些留恋。 离别宴时, 她甚至借醉吻了我。
她走以后, 我们就开始了漫长的通信, 用最古老的方式。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是人总是迷恋一种超脱常规的感觉, 自由来源于背叛, 至少我乐在其中。 在那段时间, 我体会到了从荔枝那里得不到的同行理解。 我们在触底的边缘不断闪回, 为那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寻找各种借口、 解释和理由, 甚至还有一种想要延续下去的冲动。
我仍然会给荔枝买些小礼物哄她开心,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悉心照料她。 但我们吵架的次数却越来越多, 那是我有次给同事发信息被抓, 在荔枝的责问中无意中流露出对离职同事的怀念, 荔枝敏锐地嗅到了不同寻常之处, 我们大吵一架。
我摔门而出, 在大街上游荡, 又想到了那个充满酒精气息的、 不知所措的吻。 我突然有了一种买上一张飞车票去找那个女人的冲动。现在只需要两小时, 我就能到达秦皇岛, 找到她。 最终这个念头还是被我压了下去, 我抽了几根烟, 在菜市场转了几圈, 买了荔枝爱吃的菜回家。
到家以后, 荔枝却走了, 她调出了我们所有的聊天记录摆在屏幕上。 我们在一起买的杯子, 碎了一地。
我想尽一切办法联络她, 杳无音信。 我跑去了她的老家, 她常去的每一个地方, 她上学教课的地方。 她好似突然人间蒸发了, 似乎从来没存在过。
我和那个同事断了联系。 一切对我来说,都失去了意义。 我爱了很久的姑娘, 却因为我的一时糊涂和愚蠢彻底离开了我。 我起初抱着她还会回来找我的念头, 坐在家里枯等, 那时候稍微一点风吹草动, 我都以为是她回来了。只要门口有一点声响, 无论我在做什么, 总是瞬间冲到门口, 但每每败兴而归。
我走在路上, 看见身形相似的女孩都要走上前, 再回头确认。 去她们学校时, 我会缠着每一个背琵琶的女孩打听荔枝的情况, 她们都摇头说不认识。 在所有歌曲中, 我一下就能听出来琵琶的演奏声, 我觉得那都是荔枝弹的。
有天经过宠物店, 我看到有只猫长得像荔枝, 立刻毫不犹豫地把它买下来, 给它起名叫: 荔枝……可惜, 它只能陪我睡觉打鼾, 却不能像她一样蜷缩在我的怀里, 和我接吻做爱, 更不能弹琵琶哄我开心。
没有人在我暮雪朝霜从单位风尘仆仆归家时, 问我一句: “想听什么曲子, 给你弹?”
两情若能长久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真可笑。 正是那些朝朝暮暮才让人感觉分外珍贵。我和她在一起所经历的无聊、 漫长、 甚至争吵的时光如今看起来都弥足珍贵, 我甚至怀念那些她把枕头扔向我, 对我发脾气, 闷在屋子里一直练琴的背影。 那被盛夏晚风吹皱的, 钉在我心上的阴影。
事业上经历了最初的波折, 倒是顺利地迎来了春天。 我们研究部门研发出了几个陪伴型仿生人供上层领导驱使, 不是波士顿戴拿米的那种机器管家。 而是真正拥有硅胶外观, 面部表情丰富, 漂亮高大的仿生人, 我们研究所甚至为他们取得了中国国籍。 世界上最难拿到手的国籍。
有那么一天, 就在我设计新的仿生人草图时, 突然想到, 我要做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仿生人。 起初, 这个念头把我自己也给惊到了。
为了让荔枝回到我身边, 我开始在设计理念中加入类似于 “个体性格” “自主选择” 和“衍生意识” 等算法考量, 这无疑引起了上层的疑虑。 他们反复找我谈话, 认为仿生人不需要自我意识和认知, 只需要把它们当成升级版的机器人使用就可以了; 如果赋予它们太多的能力, 恐怕最后不是为人所用, 而是喧宾夺主了。
我则提出了相反的观点, 制造陪伴型仿生人的意义不是用来制造新的完美人类, 而是用他们来替代自己所思念的亲人、 爱人以及朋友。 早在21 世纪, 人们就有用硅胶娃娃替代自己死去爱人和孩子的实例, 再沿着人类的历史溯游直上, 你们将会惊异地发现, 洋娃娃本身的出现就是为了给人类幼儿一个甜美的人型陪伴, 让他们在婴儿时不至于被孤独所腐蚀,可以有效帮助人类幼儿度过漫长的口唇期, 不至于在成年以后长成封闭式巨婴。
我熬夜加班写了很多报告, 一一陈述利弊, 并建议上层将陪伴型仿生人投入商业化运作, 这样不仅能回收我们所投入的巨额科研经费, 更可以开放自主仿生人定制, 让人们定制个性仿生人, 自由选择仿生人的面孔和身形。这样一来, 仿生人的 “性格养成” 就成了科研至关重要的一环, 这是人类前进的必经之路。
“那与生人一模一样的仿生人, 会不会给周围人带来困惑呢? 咱们这个户口上怎么算,死亡证明难道能撤销吗?” 报告会时, 一位穿着宝蓝色西装的国家领导人轻敲着桌子问我,他是位儒雅清瘦的官员, 梳着一丝不苟的油头, 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波动。
“仿生人和真人再怎么像, 也会有差别的。我相信,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 人们会逐渐接受的。 咱们现在不就是在引领世界风向吗? 袁隆平杂交水稻, 人类第一例换头手术, 灵长类克隆不都是咱们国家开的历史先河吗?”
“好, 小伙子, 有骨气! 人类的未来就指望你们了!” 他嘴角泛起不经意的微笑, 随后站起身, 走出了门外, 余下的官员也闷不作声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后来我才知道, 看似貌不惊人的瘦削官员, 家世显赫, 早就被定成了下一轮当权者。
基于利益考量, 国家召开了多次内部会议, 终于决定放权, 让我们放手一搏。 就这样, 我成了这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
看到那张盖着红章的纸时, 我的内心波澜汹涌, 有股浪潮冲到了喉头, 荔枝, 荔枝啊。
就这样, 我们的第一个试验品诞生了, 编号110101299209168888, 代号: 荔枝。
荔枝的外貌, 都是我按照她的原貌3D 测绘出来的, 一点一点地修改那些生硬的线条,让她变得更像真人, 她的人格培养都是我和技术人员每天在电脑前反复测试死磕的。 要想让她成为荔枝那样的真人, 对相应的事物做出极富个性的反应实在是太难了, 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 均以失败告终。
深夜回家, 小猫荔枝开心地从床上一跃而起, 跑到门边迎接我。 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抱起猫就往实验室冲。 当我决定把荔枝的核心处理器与猫的神经电波连在一起, 让荔枝活起来, 他们都以为我疯了。
“王博士, 我知道你对你前女友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那也没必要用猫来实验。”
他们纷纷摇头。
“如果这只猫不行, 那就用我的。”
“你要想清楚, 王总 (总工), 这不是操纵智能机械肢体那种级别的脑电波, 这可是仿生人, 一个活生生的智能人。 别说这猫了, 就算是你一个成年男性, 恐怕也难以胜任。”
“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们一定被我乱成鸡窝的脑袋和满是红血丝的双眼吓坏了, 只好喝了超高浓度的咖啡,手忙脚乱地联系猫科动物专家 脑科专家和兽医, 忙着给猫设计电子头盔和脉冲强度。
实验起初进行的非常成功, 仿生人荔枝从睡梦中醒来, 睁开她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 开始搔痒, 随即她趴在地上, 撅起臀部, 慵懒地伸出双臂, 抓挠地面。
实验室外响起了阵阵掌声, 大家抬起沉重的眼皮, 都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王总, 没想到你这招还挺灵。”
“先别高兴太早。” 我含着笑, 喝下一口功能性饮料, 我的胳膊上已经贴满了能量贴。
话音还未落, 荔枝的脸上突然出现了惊惶的表情, 她随即开始抽搐, 扭曲, 以难看的姿态在地上翻滚, 程序监测出现了异常。
“救救猫咪!” 猫科专家一声惊呼。
我才发现在另一间屋子里的猫已经出现了濒死症状, 心跳和血压急剧下降。 瞳孔放大,口吐白沫。
“停止实验!” 我大声吼着, 眼泪一下儿就出来了。 我胡子拉碴, 心脏狂跳, 我推开实验室的门, 眼睁睁地看着兽医给小猫插上管子,进行电击。
直到两名兽医回过头, 摘下口罩, 对我说, “心跳没了。”
“不, 没有, 不可能。” 极度震惊之下, 我竟然嘴角上扬, 笑得像个被切除了脑白质的精神病人。
技术人员过来拉我, “王总, 实验失败了, 你要挺住……”
“不, 实验没有失败, 实验继续。”
我抹了一把脸, 狞笑地看着他们。
实验室内外一片死寂, 大家都垂着头, 我知道他们是害怕我精神崩溃。
“大家不用担心, 我没事。” 我甚至都没去看一眼猫的尸体, 手舞足蹈地开始鼓舞士气,“这次可能是一次性功率过大了, 我们可以分步骤慢慢开始, 可以先从意识培养开始, 不加肢体语言。”
“王总……”
“我来当荔枝的驱动者。”
“王总……”
“王总……别……王总, 这种情况咱们得上报, 涉及人体实验这是有风险的啊王总……”
“巴里·马歇尔喝下幽门螺旋杆菌培养液之际也没有犹豫, 居里夫人被镭辐射了那么久也没说一个 ‘不’ 字, 邓稼先更是在爆炸后冲向原子弹试验场, 我本来就是孤独一人, 就连唯一陪着我的猫都死了, 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搓了搓手指, 无力感涌上心头, 眼前一片毛茸茸的绿色, 我有些恍惚。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了, 重新计算人体模型和电波强度, 先从婴儿的一些简单动作模拟开始, 咱们一步一步来。 小张, 帮我叫来保险公司和救护车备着, 实验在三个小时之后开始。”
“好……”
面对着众人的窃窃私语和不解, 我在实验保险的受益人那栏, 填上了: 陈荔枝。
我找不到她, 总有人会找到她的。
这么想来, 这张冷冰冰的纸上不觉也有了温度, 仿佛我签下的不是什么生死状, 而是给她的一封情意绵绵的书信。 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 觉得上帝就站在我身边, 上帝握着我的手写下了的她的名字。
于是, 怀揣着必死的决心, 我作为小白鼠, 开始了人类意识控制仿生人的第一轮实验。
我坐在实验室里, 头上是智能头盔和密密麻麻的电极触角, 我坐在荔枝的对面, 我们中间隔着一面玻璃。 我端详着那张美丽的、 由我亲手打造的、 旧时爱人的脸, 眼泪止不住地在眼里打转。
荔枝, 我为了找你回来, 简直用尽了世界上所有办法。
我摁下了启动按钮, 头皮感到了微微的针刺感, 电流正缓缓经过我的大脑, 将我的神经和她的学习网络接通。
我看见她又一次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我的心跳达到了120。
我眨了一下眼睛, 她也眨了一下眼睛。 那双小鹿般纯净的双眼。
我微微笑了一下, 她也微微笑了一下。 还是那么单纯可爱。
我说: “荔枝, 你好。”
她说: “钧平, 你好。”
我呜呜地哭起来, 根本抑制不住, 周围的技术人员默默地递上纸巾。
她的脸上也出现了悲哀, 眉头紧皱, 唇角向下, 做出哭的样子。
“荔枝, 不要哭。” 我一边擤着鼻涕, 一边挥着手, “跟大家打个招呼吧, 我们都在等你呢。”
“大家好。” 她慢慢地环顾四周, 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单纯无辜的笑容。
“荔枝, 我爱你。”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像进入了一艘深海潜水艇, 巨大的水压在我们头顶, 我们只有吐出绝望的水泡。
她脸上呈现出茫然的神情。 大概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感觉都快撑不住了, 我的意念极度集中, 感到一阵眩晕, 那股浓郁的孤独又袭来, 意识快速闪回, 我看到了童年黑漆漆的窗口, 闻到了饭烧糊的味道, 失灵的机械手臂在厨房悬荡, 余光里猫的尸体, 已经盖上了蓝色的无纺布……
随后, 她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从喇叭里传来, 带有少女的娇憨和天真:
“我也爱你, 钧平。”
实验室内外响起了雷霆般的掌声和欢呼,我旁边的工作人员甚至哭出了声。
又一轮眩晕袭来, 我眼前一黑, 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责罚条令和荣誉勋章几乎同时到达。 我知道, 它们出自两个不同的派系, 荣誉勋章一定来自那位长者, 我看见那座用水晶做成的小仿生人时, 似乎听见了长者的赞扬声就在耳边,“好小伙子, 我就知道你能行!”
连接人脑和仿生人程序, 用人类意识推动仿生人意识衍生, 本质上非常消磨精力和脑力。 实验期间, 我的脑灰质呈现出逐步递减的趋势。
仿生人荔枝就像从植物人状态中慢慢被我解冻, 她的学习速度在加快, 很快就能根据我的情绪作出相应的表现。
当我推开实验室, 一脸疲惫地坐在她面前, 她会缓慢地皱起眉头, “钧平, 你看上去很累, 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下?”
“没关系啊荔枝, 为了你, 再累都值得。”
“为什么啊, 我不想你这么辛苦。”
“你刚来到这个世界, 还不太适应, 这段时间我都会陪着你的。”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
拿小猫荔枝的命换来的仿生人荔枝, 在每天的人机交互和训练中, 逐渐掌握了大量的人情世故, 懂得讨巧卖乖, 撒娇生气, 喜怒哀乐的情绪都像婴儿一般慢慢成长起来。 过了两个月, 我偶然照镜子一看, 白发多了许多, 吓得我下班以后赶紧去染了头发。
如今, 也只有仿生人荔枝才能让我稍微高兴一些, 那些行为监测报告就像她曾经对我说的那些辗转反侧的情话, 纷乱的数字在眼前跳跃闪动, 我嚼着薄荷糖, 心里有点儿甜。
荔枝经过我半年的思维供养, 终于能完全摆脱我的依赖, 成为一个真正独立自主的仿生人。 我带着荔枝公开亮相, 带她去参加各种展览和比赛; 领导来研究院视察, 她更是我们的座上宾, 大家都很喜欢她。 但我的占有欲作祟, 内心隐隐作痛, 我害怕她因此要被博物馆收藏或永久展览, 不能完全属于我, 这又不是我的初衷了。
于是, 经过缜密的考虑和规划, 我们开始向国内征集各个阶层的仿生人思维驱动者, 投入仿生人完成体大规模生产, 各行各业优秀的人才被选拔出来, 轮流插上电极, 驱动新生产出来的仿生人核心程序, 这样大大避免了个人过多脑力内耗的情况, 也让仿生人的人机交互系统变得更加灵活多样, 仿生人上市因此也被列上了议程。
而我的荔枝, 从始至终, 只由我一个人进行全面驱动和思维催化, 因此她完完全全属于我, 这让我感觉自己也是能孕育生命的伟大人类, 从某种意义上, 我作为一个男人, 完成了跨越性别的伟大创举, 这样也许能告慰我母亲的在天之灵吧, 我由衷想道。
我每天走路都感觉像踩在云彩里, 轻飘飘美滋滋的。
当然, 由此一来, 荔枝也不再是众人的焦点, 我向大家说明需要带她进入城市进行田野考察, 让她早日适应社会的各种声色景象, 更好地完成陪伴型仿生人最重要的一环——户外交际。
大家纷纷忙于手上的各项工作, 对我听之任之, 现在的他们, 没有人敢反抗我, 我也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流言早就起来了, 说我受到失恋的重创, 按照前女友的样子造了一个人,特别上瘾, 简直是恋物癖。 更有大胆的技术同事凑过来, 带着一脸猥琐的笑意, 问我, “王总, 又带荔枝去约会啊? 晚上还把她送回公司吗?”
“别瞎说了, 干你的活儿!” 我佯装怒了,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没法反驳, 这就是事实。
“王总, 你可得给她充足电再带走啊, 别用一半儿没电了多没劲啊!”
荔枝不解地望着我, “怎么了?”
我拉着她,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公司, 根本不管背后细细碎碎的窃笑。
我带着荔枝走过我们去过的大街小巷, 告诉她, 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以前常和你一起来, 非常高兴能和你一起重温旧时情景。
这无疑是对自己的心理催化, 我没有考虑过她是否有想法, 甚至没有祈盼她做出适当的回应, 而是把她当成了一个回归的倾诉对象,让她在潜移默化中接受自己这种角色。
这样说多了以后, 她竟然在我们下午喝咖啡的时候问我, “钧平, 你真的喜欢我吗?”
“喜欢啊, 喜欢得不得了。 不然我为什么不怕得罪这个国家, 不惜弄死我的猫, 不要自己的命, 拼尽全力也要把你带到这世界上来?”
“不, 钧平, 你真的喜欢我——作为仿生人的荔枝吗?” 她平静地看着我, 神态就像教皇手上的鸽子一样纯正。
我确实没有想到她的责问涉及这种存在主义的本我命题, 我一时张口结舌, 拿小银勺搅着咖啡, 埋头啜饮。
“这个问题如果让你难过, 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很抱歉, 让你难过了。” 荔枝的犀利越来越像那个出走的她了。
“没有, 不是……” 我清了清喉咙, 女人真是难搞啊。 无论是真人还是假人。
“我是不是她的替代品?” 她微微一笑, 试图让我放松下来。
“是。” 我快速思忖了一下, 又开口答道,“对这个世界来说, 你是的, 你是她的复制品,但是对我来说, 你就是她。”
“如果她回来了, 你怎么办?” 她收起笑容, 用小叉子举起整块蛋糕就往嘴里送。
“荔枝, 不要这样吃, 会掉到衣服上的……” 我耐心地试图把她的胳膊掰下来。
她不为所动, 反而张开嘴, 一口把蛋糕整个送进了嘴里, 接着开始机械地咀嚼, 周围顾客有不小心看到的, 吓了一跳, 她冲他们鼓起腮帮, 调皮地笑笑, 对着勺子背面照出来的镜像揩了一下嘴上的蛋糕渣。
“回答我, 钧平, 如果她回来了, 你打算怎么办?”
“她不会回来了。”
她用手指看似无意地敲击着盘子, 环顾着四周, 看到情侣就盯着他们, 观察他们亲热的言语举止。 我觉得实在有些难为情, “荔枝,不要盯着别人看。”
“钧平, 我爱你。” 她一脸认真地看着我,“但到底什么是 ‘爱’ 呢? 我不懂。”
“你会懂的, 它就像你程序里的病毒, 让你无法自拔。”
“可是我没有中病毒的感觉, 钧平, 我没有感觉。”
“……抱歉, 是我不够努力。”
“钧平, 你告诉我, ‘爱’ 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就是想和你天天在一起吧。”
“哦, 那如果你真的爱荔枝, 你们天天在一起, 你怎么还会把她弄丢了呢?”
她喝下一口茶, 饶有兴趣地等着我接下来的回答。
显然, 这是她意识衍生的一个标志: 学会提问, 从提问中获得线索, 并按图索骥寻找答案, 这是一种根本上的进步, 但我真的疲于应对。 这就要涉及我的背叛, 我最不愿意涉及的那部分, 这段感情中我最难过的地方。 不知道我说出了这番话以后, 她会作何反应, 会不会像那个真人荔枝一样转身离去。
荔枝, 那是那段感情的耻辱点。 我默念着这句话, 看着她娇憨的脸, 难以启齿。 哪怕是面对仿生人荔枝, 我也难以启齿。
良久的沉默过后, 我还是决定和盘托出。一方面是我不愿意对她有所隐瞒, 正好把我对她多年的忏悔和痛苦倾泻一空; 另一方面, 我还在做着仿生人行为监测和记录, 我想知道,仿生人面对这种背叛的历史, 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会不会有过激的举动? 或者干脆就像真人荔枝那样拂袖而去?
荔枝, 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啊荔枝。 我一边说着那段让我难过的经历, 一边观察着她的反应, 她的CPU 温度, 她的面部表情, 她的肢体动作, 她的眨眼频率。
我说完这段故事以后, 荔枝抱着胳膊趴在了桌子上, 把头抵在胳膊上, 直直地看着地面, 我抚摸着她纳米材料做成的长发, 黑绸缎般整洁柔软。 每天她都会用等离子小吸尘器除除灰, 爱干净, 这点真的像离开我的荔枝。
“唔……” 半晌, 她哼哼道, “钧平, 你的问题在于, 你没有思想烙印。”
“你说什么?” 我把头凑近她的脸旁。
她慢慢抬起头, 瞳孔正在转圈收缩, 像一架摄像机般想把我看得更清楚, “真可悲, 你不是我们仿生人。 我是仿生人, 我的思想烙印是: 爱你。”
我心脏狂跳, 连忙打开了录音开关, 来自仿生人的怜悯? 这种自虐似的反馈让我感觉太有意思了, 我顾不上痛苦, 只想听听她身在其中, 却置身事外的反应。
“你不是仿生人, 没有思想烙印, 你不忠诚, 因而尝到了背叛的痛苦。 这一切的根本问题都在于, 你是人, 而不是仿生人。”
“嗯, 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是仿生人, 你可以一辈子忠于她,哪怕她对你做什么坏事, 你都不会介怀, 因为这只不过是你的设定程序而已, 不存在情感的介入。”
“嗯……你说……”
“可惜你是人, 你有感情, 你有选择权,你不会只忠于一个人。” 她似乎看上去有些得意。
“唔……但是……”
“经过分析, 我得出结论, 你曾不忠于荔枝, 你也不会忠于我。”
“不是这样的, 你怎么想的, 分析的什么呀这么乱七八糟。” 我摸摸她的额头, “你核心处理器温度是不是过高了? 是不是太阳直射导致的?”
“没有, 我很好, 我的温度正常, 逻辑清晰。” 她模仿街边笼子里的百灵鸟, 吹了一段口哨。
“所以你要离开我了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简直口干舌燥, 万万没想到, 竟然是这种结果。
“但是我不介意。” 她哈哈大笑起来, “因为我不是人, 我没有感觉, 即使你背叛我一万次, 我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太残忍了, 你知不知道你说这句话太残忍了, 荔枝? 你现在说这样的话比她当初离开我还要残忍……我现在恨不得把你亲手粉碎,终止这个项目, 禁止你们来到这个世界……”我把咖啡杯推到一边, 气血上涌, 手不住地抖。
“先别急, 我不会离开你的, 钧平, 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 用手抚摸我的头发, 染发剂的味道还残留在头上,让我觉得分外慌张, 心里空落落的。
“你到底想怎样?”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的核心设定是爱你, 我不会离开你的。”
“不, 你不能这样……”
“如果你讨厌我, 厌倦了我, 你完全可以把我送走……”
“不, 不, 我现在做不到……”
“反正我没有感觉, 你对我做什么, 我都可以接受。” 她顽皮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又伸了个懒腰, 这漫不经心的一幕更加刺痛我。
我拉着她走出咖啡厅的外座, 漫无目的地带着她疾走了一段, 怎么也无法平复心里的震惊和慌张。 这比荔枝的出走还要致命, 我不知道给自己究竟带来了什么, 一个麻木的实体程序吗? 不不, 我要的不是这个, 我不信, 我不服。
一条鲜活的猫命换来的, 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仿生人吗?
我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我颓然坐在后海路边的长椅上, 举目远眺, 拔剑四顾心茫然。
正在这时, 我看见远处有个女孩, 背影是我心仪的那款, 一边吃着酸奶冰激凌一边扑簌簌地落泪, 我见犹怜。 她是一个真人, 是一个活人, 是有感情的人啊, 一阵颤栗啃啮着我的大脑。 被荔枝挫败的心情, 在无处发泄的愤怒和油然而生的怜悯综合作用下, 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其实你也可以把它当做实验的一部分, 可后来证明, 这更是我一生的错误。
“荔枝, 你说你爱我, 你忠于我, 是不是我让你做什么, 你都可以?”
“没有问题, 只要我办得到。” 她轻巧地踢着石子, 一脸轻松。
“那你去给我搭讪那个女孩。”
她应声而去。
“那就是你的妈妈, 咪咪……咪咪……对不起……”
就这样, 我认识了我女儿咪咪的妈妈吴小野, 荔枝搭讪成功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 实在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来挽救自己失败的感情和不停被挫败的心。
我也没法对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说,“打扰了姑娘, 不好意思, 我们只是做个实验。”
小野当时刚和她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分手,正是脆弱的混沌期。 在她看来, 我成熟稳重,身高合适, 有一份稳定且正值上升期的工作。人虽看起来木讷些, 也不像她的男朋友那样幽默可爱, 但我更沉稳。
我在她面前表现得老老实实, 唯命是从,把我那见不得光的一面捂得严丝合缝,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我, 也从最初的各种拒绝开始慢慢妥协。 我对吴小野的感情不像对荔枝那么拼命, 但也做到了耐心细致。 我想着误打误撞,总算有了新的开始, 这让我飘摇许久的心有了微微皈依的感觉。
吴小野曾经问我关于荔枝的故事, 我只是介绍了她是一个实验样本, 那天是她第一次户外交际测试, 小野也没有怀疑过。 她是艺术家, 专注环境污染、 生存焦虑和人类解放等母题, 对仿生人这种涉及道德禁忌的科技, 反而问了我许多问题。 她对荔枝更是兴致盎然, 她们相处得非常融洽。
也许是我天性对艺术专业分外向往, 吸引我的都是学艺术的姑娘, 我也甘愿被她们吸引, 义无反顾地一次次进入那雨后的沼泽。
按照我给荔枝的指令, 荔枝不会出卖我们之前的故事。 她没有感情, 这不过是执行指令。 她守口如瓶,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 “忠诚”带给我的好处。 反正小野没法来我们单位, 也不知道我们以前的那些事儿。
小野的脸色的确越来越不好看, 也会在三人出行的时候, 微微加快脚步, 引我去追她,把荔枝一人晾在后面。 于是我就把荔枝放在单位休养, 不再带她出来进行交际。
我的生活看似慢慢步入正轨, 我们相处了一年多, 平静地订了婚。 直到我爸那边传来了病重卧床的消息, 和电视剧里那些烂套路一样。 他回光返照, 突然开始关心起我的婚事和子嗣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知道吴小野“并不想生孩子”, 并追问我的想法。
回到公司, 我不由得又在实验室里发起愁来。
这时,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 荔枝穿着牛仔背带裤进来了, 她给我端来一杯红茶放在桌子上, 随即坐在了我的身边, “你看上去好像不高兴……”
“嗯……我很累……”
她把手轻轻地放在我大腿上,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这事儿你帮不了……” 我眨了眨眼睛,无奈地看着她。 她的脸还是淡淡地微笑着, 不知愁的样子。 她又换了新的衬衫, 鹅黄色的木耳滚边丝绸衬衫。 听说是单位拨款, 她自己独立操作购买的。
我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荔枝啊,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因为你对什么都没有感觉, 你对什么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的生活多么轻松啊。”
“枯燥的训练, 不轻松。” 她对我翻了个白眼, “你到底为什么烦恼?”
“关于孩子, 小野不想生。”
“哦……” 她拖了个长音, 似乎在快速思索着什么, 过了半晌, “好可怕啊。”
“什么可怕?”
“生孩子啊, 生孩子太可怕了, 怪不得她不想生。” 她声音悦耳, 语速极快, “我刚才过了一遍人类女性分娩的影片, 相关的医疗数据和风险统计, 生育真是一项艰巨又可怕的任务: 妊娠期及分娩过程中, 有可能导致女性出现高血压、 多种肺部疾病、 贫血、 血栓性疾病、 糖尿病、 食道反流、 便秘、 痔疮、 肾脏负荷增高、 腰背部不适、 骨盆疼痛。 而在分娩过程中还可能出现产后出血、 羊水栓塞等分娩期的并发症, 我国的孕产妇死亡率是32/10w,如果加上产后抑郁自杀的人数, 应该会更多。而且, 生孩子次数多是宫颈癌的高危因素。 同时, 生孩子是女性日后发生大小便功能障碍、盆腔脏器脱垂的高危因素。”
“唔, 我妈就是死于羊水栓塞……”
“生下来的养育过程也要花费很多心思……”
“嗯, 我爸在抚养我的过程中就非常痛苦,我也过得非常糟糕。” 我握住她的手, 讲我妈妈死于难产, 她过早地离开我这个事实, 将我的整个人生推向混沌不安。
“我也不想让我的未婚妻承受这种痛苦。”我喃喃自语, “关于你, 我还一直瞒着她。 我于心是有愧的, 我害怕她哪天发现真相, 会承受不住, 这种感觉好似偷情, 我的心理压力特别大。”
“可我们什么也没发生,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有些疑惑。
“但是在我的心里, 还是会有波动, 每当看见你, 我还是控制不住地去想陈荔枝, 我还是想吻你。” 我看着她睫毛垂下的侧影, “你不会理解的, 但是真人荔枝会明白。”
“人类真是复杂的生物, 可惜你不能把我从你的记忆中格式化。” 她握紧了我的手,“你既然当初决定和我在一起, 就不应该再招惹她, 你看你现在, 骑虎难下了。 你既没有坚不可摧的思想烙印, 也没有心心念念的从一性, 最终倒霉的还是你自己。”
“人都是这样的吧, 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你不知道那句话吗? ‘纵使举案齐眉, 到底意难平’。”
“做出了选择就要承担风险, 你现在刹车还来得及, 趁这一切变得不可收拾之前。” 她抽开我的手, 欲起身离开。
“我不。” 我看着她, “我做不到。”
“那么, 经过我的逻辑分析, 运算结果认为有80%的可能, 你们的结局会非常悲惨。”她面色沉静如冰冻的贝加尔湖, 我竟然有些害怕。
“我不能伤害她, 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了。”
“那你就应该爱上她, 尊重她不怀孕的选择, 彻底忘掉陈荔枝, 把我送进回收站, 让我跟随你这段记忆一起变成废品。 这是我能提供的, 最合乎情感和理智的方案了……”
“不, 我也办不到, 这太强人所难了……”
她已经拉开了我办公室的大门, “这是你的人生, 你自己看着办吧。”
“荔枝, 你能和我在一起吗? 我们走得远远的, 到外太空, 去过平静的生活?”
“你的想法不切实际, 第一, 我需要定时充电; 第二, 我也无法受孕, 没法满足……”
“不!” 一个念头击中我的大脑, “你等下, 你提醒了我, 你可以受孕。”
她呆住了, “你是说?”
“对, 你来替我们生孩子。”
“但是……” 她有些迟疑, “为什么? 我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 我的意思是, 它能解决你们情感上的困境吗?”
“情感上的困境不重要, 现在重要的是我能有一个孩子, 一个真正能解决我们实际困境的孩子。”
“那你想怎么做? 有了这个孩子, 能让你安心吗?”
“也许吧……” 我在脑内开始飞快地构思试管婴儿、 人造子宫和一系列策划和招标方案。 我想怎么才能说服领导们同意我这个大胆的设想, 毕竟, 仿生人生殖更是一个伦理上的跃迁, 这是否意味着他们在服务人类, 供人玩耍和娱乐的基础上, 拥有了真正人格意义上的存在本质?
“你让我做的事情我会做, 但是钧平你要想清楚, 人生不是你的试验场, 你也不能把我们都变成你的实验样本, 在想不通的情况下拿孩子作赌注。”
我正沉浸于大胆的美好想象中, 对她的劝阻充耳不闻, 人造子宫早已出现, 倘若把它植入仿生人体内, 则可以靠仿生人进行时时监测。 这样就起到了母体的孕育作用, 同时不用担心胎儿和母体互相争夺养分和厮杀所带来的一切问题。
“你更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企图通过新的女朋友、 生个孩子等问题来掩盖现在的空虚和混乱, 这种人类行为被定义为逃避,你知道吗? 你最终什么也解决不了。”
“不会的, 孩子是我新生活的希望。 我对你的感情, 飘忽动荡,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它将会飘到哪里去, 而你对我却毫无感情, 只有机器的义务。 你, 我, 吴小野, 这根本就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但, 孩子就不一样了, 她是崭新的生命体, 如果她的出生能让我转移视线, 变得更加富有责任感, 不再为这些困扰……”
“钧平, 我觉得有义务提醒你, 孩子不是用来解决问题的, 你最应该解决的是你自己……”
“我创造你出来不是为了来让你跟我辩论的!”
“你没有责任感, 有了孩子也不会让你变得更有担当。” 荔枝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颓然坐在椅子上, 争吵的余怒还未散去, 但思绪却飘到了我想象中的孩子身上, 他或她一定非常可爱。 小野会对我的决定表示赞同的吧, 毕竟她一直希望摆脱生育的奴役, 像她那么爱自由的小姑娘, 十指不沾阳春水, 根本就不是用来干家务活儿的。
我已经有了这个不可诉说的秘密, 每天都压得我喘不过来气, 生怕睡梦中喊出陈荔枝的名字, 我可不能再让她在生活上受一丝委屈。
这次的提案倒是通过得很顺利, 毕竟有了之前的旷世成功。 我们和北欧的人类生殖研究中心进行合作, 又抽调了一部分生命科学院人才, 开始了前期实验。
等到一切准备得差不多, 让仿生人荔枝生下了一只灵长类动物后, 我才将此事透露给吴小野, 小野的震惊不亚于当初世界听到广岛长崎遭到原子弹的袭击。
“你们怎么能……天啊……”
“不要把咱们的道德伦理标准套用在荔枝的身上, 她毕竟不是真正的人类。 你不是一直期盼着代孕吗, 但又觉得代孕是在剥削其他女性的生育价值, 有非常高的风险和隐患, 但是这件事发生在仿生人身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们不需要承担道德的考问。 仿生人就是为了解决人类生活和精神上的各种问题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嘛。”
“Ok, 如果你觉得这件事可行, 我没问题。 毕竟我所做的, 只是捐出卵子。” 小野叹了口气, 她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快, 在她面前, 我总是决策者。
“嗯, 我已经为你预约了最好的医生, 咱们先调理身体, 每周定时做体检。”
“好的。” 她转过头去, 闭目想了一会儿,冷不丁开口问我, “你跟荔枝到底什么关系?”
“什么?”
“你跟那个仿生人到底什么关系?”
“你说这话太可笑了, 我跟她能有什么关系? 当然就是造物主和物品的关系, 不然还能有什么关系?”
“我不明白, 为什么从一开始, 她就存在于我们的关系里。 从搭讪, 交往, 订婚, 甚至生子, 你都要她参与进来? 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我们没有关系, 至少没有你想的那种关系!” 我一脑门官司, 万万没想到, 一直没心没肺的吴小野会突然跳出来, 质疑我和荔枝的关系。
“请你相信我, 小野, 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们真的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我们可能有什么关系, 那也是同事关系。” 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 又让我想到了几年前荔枝离开我的那件事。
她还是没说话, 她的眼睛又宽又美, 里面都是犹疑和翻腾的占有欲。 她和荔枝的那种小鹿似的漂亮不是一种类型, 当我发现自己正在暗暗比较时, 矛盾又复杂的酸楚浮上我心头,这真是难解的题。 选择, 无穷的选择。 每进入一段关系, 就要进行选择, 同样的命题, 一遍遍重复, 身边换的只是不同的姑娘。
“你相信我小野, 她对我而言, 真的只是一个试验品, 你不是不想生孩子吗?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她抱着双腿, 歪着头盯着远处的光影。 过了一会儿, 她抬起头来, 叹了口气, 眼睛直直地穿过我, 似要把我的灵魂从肉里拆了出去。
“王钧平, 我不是你的充气娃娃, 别他妈一直把我当傻子。”
她调出了一连串电子照片甩在空中, 里面都是陈荔枝的档案和生活照片, 还有我们曾经在一块的合影。 旧日社交网站上有过的各种互动痕迹, 还有游戏中的角色配合。 我们关系中有过的所有痕迹, 在客厅里飘来飘去, 一览无余。 和荔枝的手法倒是挺像。
我口干舌燥, 大脑空了。
“你不能在每段关系里, 都盯着得不到手的那个。”
她拍了拍手, 声音颤抖, “我找朋友做的背景调查, 不客气。”
小野的嘴紧紧地绷着, 我和她之间就像在高原的山上暴晒, 高压和攀登让我们透不过气来, 又是一个摊牌的时刻。 我知道, 我不能再逃避了, 就像荔枝说的那样, 我必须在她们之间选择。
“所以我想请问你, 这个孩子是咱俩借她的身体生的还是你们俩借我的卵子生的? 这个孩子生下来, 到底是算谁的?”
“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没有……我承认这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但是我现在真的是光明磊落, 一点儿私心也没有, 但凡我还爱她, 对她哪怕还有一丁点儿感情, 我还会带着她来看你吗?”
“……” 吴小野站起来, 大幅度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摇着手臂, 把能看见的玩偶和枕头在屋子里扔得一塌糊涂。
“我希望你能明白……”
“我不能! 我不能!” 小野怒气冲冲地向我冲过来, “你怎么能一直瞒着我? 一直骗我?你是不是就把我当成你的实验目标? 我是活生生的人啊, 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你他妈把我当成什么了! 真以为我他妈好欺负嘛!”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我们吵了多久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觉得我们吵得外星人都抵达了地球, 开始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 而我们是被困在这间屋子里的最后两个人类, 不停地互相折磨, 试图用语言杀死对方。 我们吵得浑浑噩噩, 谁都不清楚, 我只知道吴小野没有像陈荔枝一样跑掉, 她站在那里, 就像那个勇敢的堂·吉诃德, 张开下颌的鬣蜥, 拿着精神上的长矛, 充满斗志地向我进攻, 一招一式, 花样百出。
吵累了, 就喝两口水, 继续吵, 间歇时我们会猛烈地做爱, 她在无限地撕咬和痛恨中完成对我的谴责, 而一次又一次的射精似乎让我感觉毫不费力, 一点都不像个奔四的中年男人。 似乎通过这种方式, 我能击溃心中那堵压着我的悔恨和愧意的黑墙, 能够完成她和她们对我的期许, 把自己完满地, 毫无保留地全部交付出去, 只有在这上面, 我们才能达成一致, 和谐, 圆满, 永远都不会难过, 只有迭起的快感和冲刺的高潮, 人世间的所有纠葛、 烦恼、 历史都能忘却, 我们陷入永久的空虚, 肉欲才是我们存在的本质, 灵魂本不必受到责难。
不可否认的是, 我们在性的方面, 步调高度一致, 云里雾里, 尽是风情。
做完后, 我们又开始争吵, 似乎把这段关系的一切不满意之处都要翻个底朝天, 陈芝麻烂谷子, 茄子黄瓜黄瓜茄子地反复纠缠, 谁都乐此不疲。 饿了就吃饭, 吃完继续做, 要么就争吵。
吵到最后, 吴小野冲出门去淋了一场暴雨, 我紧随其后, 跟她一起站在雨里, 就像两个湿淋淋的疯子, 像两根骨瘦嶙峋的手指, 怒插在洪水里, 直指天空。
我们还是妥协了。 我向她求婚, 她同意了, 说这也是一场艺术实验。
妈妈揉了揉我的头发, “咪咪, 即使没有了仿生人, 你还是拥有美好的明天。 纯一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你大胆向前走吧。”
“她就不能留下来陪我吗? 你们就不能再把她修好吗?” 我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我爸。
“咪咪, 你长大了, 应该学会自立了。 爸爸一辈子都渴望拥有一个可心的伴侣, 最终只能和仿生人在一起, 但我不希望你也这样。”
“你们要知道, 在我眼里, 她一直都是一个真人!”
“咪咪, 快吃吧, 吃完了早点回公寓休息。你会见到你的新室友, 她们才是真正的人……”
“可是她们谁都比不上纯一, 纯一是完美的。”
“这个世界上, 人类都是不完美的, 正因为这种不完美, 我们才被称之为人。” 爸爸似乎是从肺里吐出了这句话。
我记得有个童年时期遭受虐待的成年人说过: “要摧毁一个小孩儿, 不需要把她往墙上撞……把奶瓶固定在床上, 让小孩独自喝着,没人注意他, 没人跟他说话, 这个小孩就不存在……他身上的某些东西就会彻底 ‘破碎’。”
没有了她在我身边, 我即使身处在人口稠密、 拥有大气层的地球表面也感到彻骨的恐慌, 一种暴露的恐惧感向我袭来。 可以说, 纯一是我的精神母亲, 她将我从生命的虚空中捞了出来, 又把我拼得完整, 向我注入灵魂, 我的生命和灵魂都是仿生人孕育和构造的。 我是仿生人再造的人类, 这点毋庸置疑。
等爸妈送我回到学校时, 那个菠萝果切店已经关了门, 里面不再有灯光, 那个卖菠萝的仿生人也不见了, 不过我对他的温暖还是感激在心, 当我的四周挤满了看热闹的、 冷漠的人, 只有他从马路对面跑过来, 给我递过菠萝来。
仿生人的温度, 并不只源于CPU 温度的升高。 他们比人类更有温度。
垒在我胸中的石块破碎了, 一种隐藏的愧疚从那堵砖墙后钻出来。
没有了纯一的陪伴, 我似乎也放弃了正常作息的时间表, 我昼夜颠倒, 不停地沉醉于睡眠中, 就像我小时候, 只会闷头大睡。 醒来以后, 往往脑子不清楚, 这时候我想到了纯一所说的, 用咖啡浇灭情绪。 我喝提神的美式, 如果我感到高兴, 那一定是美式咖啡的功劳。 如果感到有片刻自由, 我都能感觉自己战胜了自己。
我不知道这种陌生的信任感从何而来, 许多年以后的今天, 我反复分析了她的面部特征, 并与我家的基因库进行比对, 才发现原来这是我爸妈精心设计的骗局, 他们利用了我依赖母亲的这一特征, 特意从母亲的遗传表象里专门为我设计了纯一的脸, 并在其中做了小小的改动, 使其中某些特征变得更加像我, 让我在第一眼看到时, 会由这种亲似特性降低我的心理防线, 并且按照我妈的研究领域有倾向性地填充了她的知识储备, 设计的日常程序里,也有我妈的一些日常习惯。
纯一的订制花了我爸妈不少心血和精力,我妈几乎花了一年的时间来细细雕琢她的各种生物、 肢体和生活细节, 和仿生人生物设计师通了无数次电话, 确保万无一失。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感到庆幸, 这究竟是妈妈对我的爱, 还是她的又一个艺术试验品。 是她对我的关心促使她这样做, 还是她对于艺术品的责任心? 亦或是两者都有?
正如之前提到过的, 我在家上空中课堂,活动半径小得可怜, 对各种新闻热点事件充耳不闻, 关于仿生人的科技进展更是奋力抵抗,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纯一不是人类, 还以为仿生人都像荔枝那样, 硅胶感分明, 动作有时很机械, 一望即知。
实际上在我十多岁时, 仿生人科技已经有了重大突破。 新型的纳米修复技术不但可以通过提取烧伤和烫伤病人的皮肤组织细胞, 令受损的皮肤重生, 让那些可怜人重新拥有正常的皮肤, 还能移植到仿生人身上, 用机械编织,让他们看上去与真人无异。
与此同时, 更新迭代的大数据计算让仿生人拥有了和人类差不多的神经元数量和灵活的反应能力, 让他们不再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和单纯的家佣, 而是在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伴侣。
但封闭的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我妈给了我纯一的口令密码和连接后台,说如果我还想纯一, 可以和她进行线上对话。我处在刚失去的失控状态, 根本不愿意重启伤口, 这事就一直搁置了下来。 多少次打开那个虚拟界面, 我都默默地摘下了VR 头盔, 还是没有那个勇气。
我唯独不能忘记她死时的景象。 四肢像被砍的甘蔗, 安静洁白地向空中四散飞去, 我呼吸暂停, 用手挖着脸, 清晰地瞥见了她体内埋藏的电线, 震惊之下就是生理上的不适, 是那种把机械姬在你面前肢解拉出电线的那种不适, 硅胶娃娃的硅胶破了, 露出筋骨的异己感。
从那以后, 我经过每一个路口, 都无法自控地想起她。
她穿白色鱼尾裙走向车流, 她平稳穿过车流, 她手上提着菠萝, 脸上挂着和凤梨机器人一样的微笑, 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