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封控之伤

2022-06-15文思敏邓依云

第一财经 2022年6期
关键词:宿舍疫情心理

文思敏 邓依云

从2020年年初武汉疫情,到这一轮奥密克戎疫情,新冠病毒已经严重打乱公共生活两年的步调。回望这两年,个体看待疫情的情绪已经从最初对病毒的恐惧,演变为一种对于未知命运的焦 虑。

封控给个人带来的直接变化是迅速养成的“囤积癖”。封控区域的居民已经习惯囤至少够用一个月的粮油、纸品和个人用品,并让冰箱保持“动态满仓”的状态。“在这样的情景下,囤积已经不算一种精神障碍,而是具备功能性的正常反应。”白岛岩心心理服务部负责人秦玄说。

01 5月3日,上海市梅岭北路,帽帽在小区成为防范区后第一次出门,随手拍下街道地砖缝隙长出的植物。

02 帽帽家的餐厅。过去3个月,站在白色小冰箱前清点食材,成了她一个记忆性动作。

秦玄认为,后疫情时代可能就是一个群体性创伤的世界,每个人都在共同经历、关注这场危机。今天是上海,明天是北京,后天可能是其他城市,每个人都在旁观者和亲历者的身份间交替。在这样一场旷日持久的公共性事件中,我们会如何诉说和面对各自的疤痕与隐痛?

從2月底小区因出现“密接”被封控算起,帽帽已独自在家待了三个多月,比上海大多数居民的“禁足”时间更长。但她仍然愿意把自己在这段时期的经历称为是所有人里“最轻量级的痛苦”。

每日在家,帽帽的一个记忆性动作是时不时蹲在冰箱前清点食材,这个场景在整个封控期间发生过很多次。有时候,即使家里还有物资,帽帽也会时不时绕回冰箱这里,摆摆剩余的调料,数数还有几颗鸡蛋,或者用纸把蔬菜重新包裹一遍。如果算算食物还能列出一周的菜单,这种感觉会让她感到“稍微舒服一点”。

2月26日,帽帽所在的小区封控,在此两天前,帽帽恰好从公司离职,原本考虑要不要回家乡成都一趟。犹豫中,隔壁楼栋就出现了密接。帽帽也由此进入了“7天”叠加的禁足循环期。直到3月底上海宣布全域静态管理前,帽帽仅出过两次门采购物资。

帽帽认为自己幸运的一点在于,她从事的是广告工作,即使离职也还能在家里接一些私活,并且薪资不低,不用担心经济问题。

最开始封控的几天,感觉是新奇的,因为没有体验过离职在家,帽帽觉得这么一个人待着也不错。第二轮“7天”开始后她就有了疲倦感。没有缺钱的困苦,也没有离奇的遭遇,即便没能受到太多街道恩惠,但靠着热情的邻居团长,整个疫情期间她没有饿过肚子,甚至连猫的食物也不缺—她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所有障碍都是最轻量级的。唯一一次接近要去医院的时刻是她右边眼睑连续跳了快两周,家里没有合适的药,也不可能去看医生,但这种麻烦也“几乎不怎么影响生活”,帽帽把自己称为封控期间最幸运的那批普通人之一。

一面觉得自己“最幸运”,但另一面,帽帽仍清楚感知着疫情封控带给自己的精神痛苦。

3月底全上海都被封控后,在生鲜电商App上抢不到菜,帽帽触摸到一种“从众的恐慌感”。冰箱第一次空了的时候,是这种恐慌的顶峰。此外,她每天上网会看到各种令人忧心的社会新闻—关于老人、志愿者、宠物,或者是已经打不开的视频链接。接下去,在看到两个微信上的朋友对上海的现状写下“阴阳怪气”的评论之后,帽帽把他们都拉黑了。

“痛苦不能被人理解”,那一刻,她心里非常愤怒,却又感到无力。起初她也会基于自身处境去思考一些很现实的问题:到底我怎么样才能帮上周围的老年人?但答案是她什么也做不了。

经历过愤怒和无力感,帽帽的情绪进入到一段“躺平”期。她渐渐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每天拘于室内,生活内容完全一样—基本就是无事可做,这种在密闭空间中、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重复性人生,让她的情绪变得麻木。但好在这个时候,帽帽接到了工作,能带着她从持续抑郁的情绪中暂时抽身。

01 方原父亲临终前所处的病房。医生曾安慰方原,她的父亲算是幸运的,至少有家人一直陪伴他走到最后。

02 方原父亲临终前所处的病房。医生曾安慰方原,她的父亲算是幸运的,至少有家人一直陪伴他走到最后。

接下来的日子,她陷入“有事做”和“没事做”两种生活状态之间。忙的时候会连轴转,从早上7点到凌晨2点,生活已无暇顾及;工作结束了,她又重新回到独自一人面对漫长幽禁的状态,而那个挥之不去的人生疑问也再度控制了她的大脑—我为什么被关在这个地方?

广东东方心理分析研究院的心理分析博士王东,曾在今年冬奥会和冬残奥会期间参与过对封闭式管理人员的心理干预工作。他发现,两三个月的封闭时间对于运动员和工作人员是一个很大的考验。封闭所带来的心理压力,甚至会让有些人出现“急性焦虑”发作的情况,即便环境中没有新冠病毒的阳性感染者。

“每个人的抗压能力不同。同时还要看一个人的身边是不是有可利用的资源,他是否善于与外界沟通,能否得到周围人的支持和外界对他的关心。如果这些条件都不具备,就容易产生心理方面的危机。”王东说。

被封控在家中的普通人会产生“买不到菜的焦虑”,倒不是因为他们已经遇到“没饭吃”的饥饿现实,而是来自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买到菜”的不确定性,和“不知道该怎么才能买到菜”的无助感。

生活朝不保夕带来的压力感,潜移默化地啃食着折磨人们的神经末梢。在小区互助和特殊时间的团购通路尚未建立之前,人们能做的事情,只有从一个App切到另外一个App,从一个渠道换到另一个渠道,寻求物资采购的一线生机。但他们大多数的努力都会无功而返,于是第二天重复地操作上述动作……每天为此耗费的时间少则半小时,多则可达数个小时。

社区团购仅能解决部分基本物资的供应,猫粮、洗洁精、垃圾袋—当这类东西储备不足,帽帽也还是会担心。此外,这段封控的生活也加速了她与伴侣的恋情解体。她说,这段恋情已经拉扯了一年,封控生活制造出大段的空白时间给她思考,也给了她“断舍离”的勇气。

被断舍离的,还有帽帽对于上海这座城市的情绪牵绊。她已拿定主意未来会回成都定居。原本,她觉得自己会在上海生活很久,她喜欢在上海结识的同事,他们有趣又有吸引力,她也喜欢在这里的工作,让她有自我实现感。但现在,她把离沪的时限缩短到两年,她要用这两年时间为自己攒够在成都买房的首付。

方原的父亲是在上海封控期间去世的。3月中旬他胃癌复发出血,直至5月中旬,在医院病房度过了最后的时光。整个过程,方原感觉,父亲的身体像一盏油灯一样,一点点耗尽。

3月入院时,方原以为父亲可能还有救,至少没有那么糟糕。但后面两个月,作为肿瘤终末期病人,他的病情越来越恶化。但那时医院一直处于封控状态,影像检查和手术全都没办法做。父亲一直呕吐,吃不下东西,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就这样,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也逐渐对治疗失去了信心。

去世前的半个月,父亲曾跟方原说,他不想治了,想要回家。那天,整层病房空了一大半,留下的都是没办法走路和出院的重症病人。但家里没有医疗设备,方原找遍了买吸氧机的渠道,受阻于物流买不到,最后父亲只能继续留在医院里。到5月,父亲已经没有办法说话了,人瘦成了皮包骨,神志不清。

方原着手为父亲准备后事。但遗照没有地方打印,也买不到香烛。她骑着自行车找了很久,终于在一家半掩门的寿衣店里买到了寿衣。“时代的一粒尘,落在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方原说,她现在越来越能理解这句话。

父亲临终那天,母亲早上5点从医院打电话告知她。从居委会开出门证到被允许进入住院部,方原用了五个小时。当她冲进病房时,父亲已经快不行了,最后只匆匆看了她一眼,几分钟之后就去世 了。

父亲有四个兄弟,兄弟间关系很好。“让大哥再等等我,再过几天就解封了。”父亲临终前一天,一个叔叔喝多了,哭着打电话给方原。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最后只有两个叔叔被小区放行,赶去见最后一面。在医院地下一层的太平间里,方原、母亲和父亲的两个弟弟一起对父亲三鞠躬。遗体当天就要办理火化,没有追悼会,丧葬程序从简。医生安慰方原,方原的父亲算是幸运的,至少妻子和女儿在最后时刻能一直陪伴他。在同一家医院的其他病房中,有好几个病人因为家属被封控,去世时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为肿瘤患者和临终病患做心理安宁疗护工作的孔泽士,在封控期间接触到十几位临终病人的来访案例。这些病人不仅要面对临终的死亡恐惧和焦虑,也面临家属无法陪护的现实障碍。出于疫情防控要求,医院只允许一位家属陪护。

“持续的封控,让患者与外界的关联、与家人的亲密关系都会出现局部断裂。人需要在关系的互动中形成自我价值感和自尊感。一旦关系断裂,人比较容易进入自闭和孤独的状态。特别是临终病人,会觉得生命没有意义感。”在孔泽士接触的案例中,有的临终患者无法见到自己的爱人和孩子,或者患者想要回家的需求难以满足,或者去世后的处置和哀悼仪式匆匆了事,“這里面会有很多遗憾”。

终末期肿瘤患者和他们家属,面临有限的生存期和可预见的临床结局,疾病的身心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基本上占据了他们的全部注意力。“死亡实际上是终极创伤。无论是病人还是家庭照护者,都处于高强度的压力之中。”孔泽士说,家属之间的互相支持便成为了支持个体做病魔抗争的力量源泉。“家庭成员之间有共同的信念,能互相支持、共同进退是很重要的。”

送走父亲的整个过程中,方原最难以释怀的是父亲的最后一份核酸检测报告。按照防疫规定,病人每天早上八点半要做一次核酸检测,即使临终那天也不例外。最后一次做核酸时,父亲已经在弥留之际,做核酸的棉签棒被他咬在嘴里。

方原没有想到的是,当遗体送到殡仪馆火化时,工作人员要求查看父亲的核酸报告。这让她非常愤怒,“活人的要看,死人的也要看。”一直等到当天晚上七点半,父亲的核酸检测报告终于出来了,如同此前每天的结果一样—阴 性。

看到核酸检测结果的那一刻,方原的情绪终于崩溃了,“我真的特别难过,特别不能接受。能不能给一个要走的人留一些起码的尊严?”

这是方原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死亡。作为家属在放弃治疗同意书上签字的那一刻,她的手在发抖。父亲入院后,她几乎每日都在微博记录父亲病情的进展。回顾父亲去世的过程,她最大的遗憾,是封控环境让父亲没有办法得到积极治疗,加速了他的离世。

现在,方原的希望是,能在解封后给父亲重新办一场正式的追悼会。

梁然是个大二学生。从3月底上海封控开始,她不再能出宿舍,同住的还有三个室友。最初几天,同学们并没有太当回事,只是觉得饭菜的质量有些差,每个人会抱怨几句“很难吃”“吃不饱”。但是到后来,这种学生宿舍的封控生活,问题变得越来越多。

最难的是购物。用的和吃的,什么都买不到,甚至连买水都成问题。学校的商店是开了团购,每两周一次,每个宿舍只能派一个代表在小程序里“抢”。能买到的东西本来就很少,只有牛奶、泡面和卫生纸等,同时还有限购政策,每个宿舍每样东西最多买四份。梁然跟三个室友轮班负责抢购,但从未成功买到过任何东西。

早餐统一价格6元,午餐和晚餐12元,由学生自付。每层楼的层长到点会把饭放在宿舍门口。梁然觉得早餐算是一日三餐里最好吃的一顿,有时候会有面包或者几片酱香饼,有时候也会给一个饭团或者手抓饼。她和室友如果哪天实在吃不下盒饭,就会在早上点上两份或者三份早餐,一整天就吃这个。

宿舍没有饮用水了,只能烧自来水喝,但自来水的异味很大。加上一直吃不饱也吃不好,梁然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 差。

倒垃圾是学生们可以走出宿舍的唯一机会。每三天他们被允许下楼丢一次垃圾,一个宿舍只能去一个人。丢完垃圾后必须立刻回到宿舍,不允许多逗留一分钟。但是,三天里光是积攒的餐盒就能装两大袋,出去一次根本丢不完。很多生活垃圾只能继续堆在屋子里,越积越多。

以前核酸检测是在宿舍楼下,那也算是每天放风的机会。但学校认为这样还是比较“危险”,地点挪回楼内一层的走廊。那之后,每天排队十几分钟做核酸的过程,梁然常常排到一半就开始感到头晕,需要蹲下来或者坐下歇一会 儿。

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她很想回家。但她也不想给家人打电话,怕他们担心。家人要是主动打过来,她往往糊弄几句就挂了。

宿舍几个人每次如果饿了,或者想家,就开始集体睡觉,也不管是白天黑夜,睡得昏昏沉沉。再下一个阶段,大家又出现失眠,凌晨三四点才能睡着,严重的时候耽误到五六点,睡不了多久,就得起床下楼参加7点的核酸检测。

梁然和室友在宿舍上网课,有时候课程很满,从早上8点排到晚上9点。课少的时候,一天又只有两三节,剩下的时间就只能困在屋子里无聊发呆。几个人都不爱玩游戏,虽然为了打发时间和转移注意力,她们也曾下载过游戏,但玩着玩着就失去兴致,重新回到“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情绪中。

01梁然和同学们每天封控在宿舍要做2到3次抗原检测。这是一位大学生攒下的抗原检测试剂盒。

02梁然的宿舍。室友们都习惯放下床帘,缩在里面会比较有安全感。

梁然感受着宿舍里这种安静却压抑的氛围,4个女生已经不怎么有人说话了,越到后来,大家就越沉默。她们过去都是性格开朗的人,经常一起打打闹闹和开玩笑。

现在,大家整天就待在自己的床上。“每个人都有床帘,感觉缩在床帘里比较有安全感。”每天下床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小时。下床的主要理由,一个是下楼做核酸,回到宿舍后就直接爬回各自的床上。另一个是发饭,把饭拿进屋,坐在桌子前吃完后就继续回到床上。虽然室内有张桌子,但人坐在那里,只会觉得无事可做。

其实回到床上也是一样的。梁然感到每天没什么可做的,手机也不想玩,什么都看不进去。到上课时间了就上课,下课了想睡觉睡不着,于是就在床上坐着。电视剧也看不进,画面在眼前“飘过”但根本不知道在讲什么剧情。梁然形容自己的状况是没有办法开心,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梁然的一个室友已经明显出现了严重的情绪问题,每天晚上跟家人打电话都会边讲边哭。起初大家还会安慰她,但后来谁也不想再去调解。“我们自己也想哭,也怕自己情绪崩溃。”梁然说。

梁然看到过一些针对上海的心理咨询电话,但她不知道打过去自己能说点什么。“你会感觉宿舍里每个人都不太对劲,但是要仔细描述清楚,又不知道该些说什么。確实也没有经历巨大的创伤和悲痛。但心理上肯定是有问题了,只是不知道那问题具体是什么。”

白岛岩心心理服务部负责人秦玄给出的解释是,学生们陷入到一种“迷失感”之中。

“大学生常见的心理困扰会和学业、恋爱、工作、人际冲突联系在一起,产生焦虑、抑郁或者恐惧等情绪反应。当学生们没有足够的资源应对时,疫情就可能成为导火索,再叠加其他方面的困难,造成比较大的心理压力。”秦玄对《第一财经》杂志表示。

白岛岩心是一个面向年轻群体的心理健康服务平台,在3月下旬接到了第一个关于上海疫情相关的心理求助。浦东地区封控后,求助的个案开始增多,4月13日这天,平台一天内接待了近10个咨询案例。

秦玄说,日常规律的学习生活被打破后,学生被封锁在校,除去物资采买困难、现实生活的不方便,一些学生会因为线上课无法集中注意力,感到学业压力比较大,引起焦虑。另外学生们也可能因为难以在宿舍建立起自己的独立空间和心理边界,引起人际关系上的摩擦。“特别是对高年级的大学生来说,他们没有太多学业任务,论文期限也不紧迫,如果没有找到可以持续投入的事情,会产生一种无意义感。”

心理咨询师姬晶晶接到的咨询,对方大多是在14岁到18岁之间、已经有严重抑郁症或焦虑症的青少年,之前已经在接受药物治疗。

封控对这类病人产生的影响,是抗抑郁药物没办法及时购买。一旦停药,有些人的症状会复发,甚至表现更为激烈。“因为没有办法及时得到控制,情绪会被放大,家长也不太会沟通和转化。”姬晶晶说,心理上的压力会带来身体上的症状,一些人会呕吐、心慌,甚至头晕。创伤储蓄的能量无法通过意识层面释放,就会通过躯体症状的方式缓解。从这一点可以看出,疫情带来的压力性创伤是实实在在的。

姬晶晶接触过的一个症状比较严重的案例,是一个独自隔离的男孩,“每次看到楼道里有阳性感染者被拉走,就非常地焦虑”。在家中从新闻里看到每天病例增长的数据,就会出现抽搐、发麻和晕眩反应。

疫情给人的心理带来的是一种无望的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所以它很挑战人的心理承担能力,个人的情绪稳定性会受到很大的挑战。”姬晶晶 说。

于玲娜是心理咨询工作室映心堂的创始人,她发起过针对2020年武汉疫情的心理公益救助工作。团队曾接触几百个咨询案例,其中一些是团体咨询,形式上包括封闭式和开放式两种。

她总结2020年新冠疫情初期形成的心理创伤,包括对感染的恐慌、疑病倾向,对感染后污名化、遭到歧视的担忧,独居时的不安感,对未来的不确定,对家人去世的哀痛,也涉及参与援助的医护和志愿工作者的职业耗竭感、无力感等身心压力问题。

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系研究生唐欣羽和团队曾在2020年针对武汉的社区志愿者做过心理创伤调查。团队在不同社区调研了700多个样本,数据显示,有25%的志愿者每天工作9小时以上,10%的志愿者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以上。高强度的脑力和体力劳动、充满未知风险的压力环境,给志愿者带来了一定的精神紧张性。唐欣羽和团队采用的是事件影响量表(Impact of Events Scale-Revised,简称IES-R)来测量这些志愿者的心理创伤程度,通过对受访志愿者的自陈式测量和评估,结果发现有一半左右的样本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心理创伤特征。

在调研访谈中她了解到,在服务过程中,居民的误解、不信任感以及资源调度产生的沟通摩擦,也会对志愿者加注不良情绪。这些个体化苦难的宣泄通道有限,“被掩盖在了宏大的叙事中”。

在采访中,多位心理咨询师以及研究者均向《第一财经》杂志表示,不同于灾难性的剧烈创伤,疫情带来的创伤是一种弥散性的、渗透性的复合的心理冲击。

站在2022年,于玲娜观察到,此时的疫情形成的心理创伤,相较2020年已经有很多不同。两年前,人们最害怕的是被病毒感染,不知道会不会死、会不会有后遗症。在当时,死亡焦虑、疑病倾向很常见。而两年后的今天,疫情的结束遥遥无期,让人们多了一种烦躁甚至愤怒的情绪。“我每天都听到很多人抱怨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于玲娜 说。

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把新冠疫情称作一场“数字化的大流行病”(Digidemic)。“病毒”已经卷入一个数字化世界。除去疫情发生地的市民、医护和志愿者人员等直接关联的群体,创伤的涟漪效应通过媒介信息的传播,会影响到更大的群体,致使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受到疫情影响。

“比较共性的特点是,我们都有遭受到威胁的感觉。因为状况是出乎意料的,我们可能也是无能为力的,我们不确定会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在一些时刻产生被情绪淹没、压垮的感觉。”秦玄把这种人际间传递的冲击称为疫情的群体性创伤,个体则有可能会随疫情长期处于这种慢性的压力之中,反应的出现可能各有不同,有的人会焦虑,有的人会抑郁,有的人会觉得不知所措,有的人会觉得困惑。

于玲娜目前生活在日本。当地的疫情封控政策在今年放松以来,于玲娜周末带儿子去参加活动,他表现出了一种明显的“人群厌恶”。

“一群人挤在一起的事情,他本能地不想参与,这就是一个心理的变化吧。”于玲娜观察到了自己4岁儿子的社交心态受到疫情的影响。一个小孩子在2岁至4岁这段时间,本应该发展社交技能、参与各种活动,和其他小朋友打交道,但为了安全,过去两年他很少有机会这么做。

“我在想,未来的日子,口罩不会长在脸上,但可能会长期戴在人的心里。一方面,大家已经被新冠教训得服服帖帖,防护的意识和理念会内化成为一种习惯。另一方面,人与人之间确实会出现一些疏远。”孔泽士说。

创伤展现出的是一个赤裸的真相:个体命运在多大程度上掌握在自己手里,短暂的生命真空期过后,个体又该如何反思自身的命运与公共生活。那些难以被清晰描述的隐痛,或许会在生活重启后被遗忘,但在个体的内心深处或许数年都难以弥合。

心理学有一个名词叫“创伤后成长”,指的是在应对重大生活危机后,个体体验到的与自我相关的积极改变。

“大灾大难常常逼人去面对那些存在性的问题:我为什么活着?如果明天就死了我要怎样活?面对不确定的未来,我要怎样安身立命?如果人能从灾难中幸存下来(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幸存),直视并记住灾难中的时刻,他往往能变得更成熟、更谦卑、更有远见。”于玲娜的建议是,对于个人来说,不用特意去强化什么,只需要跟随灾难带来的痛苦去反思、去成长就好。

应采访对象要求,方原、梁然為化名

猜你喜欢

宿舍疫情心理
战疫情
心理“感冒”怎样早早设防?
Distress management in cancer patients:Guideline adaption based on CAN-IMPLEMENT
热得快炸了
抗疫情 显担当
疫情中的我
心理感受
学校到底是谁的
作品四
一个都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