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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淞沪抗战中的戴戟

2022-06-14沈坚

黄埔 2022年3期
关键词:淞沪外公

□ 沈坚

一·二八淞沪抗战,距今已有90 年。外公戴戟(1895-1973)作为当年19 路军的主要指挥官之一,和蒋光鼐、蔡廷锴的名字同那场气壮山河的民族抗战紧紧联在了一起。

记得1962 年纪念一·二八淞沪抗战30 周年时,这3 位当事者分别从北京、合肥来上海参加隆重的纪念大会,还联名在全国政协编的《文史资料》上发表了一篇近万字的回忆文章。那年我读小学,尚少不更事,只知道几位长辈专程来就是为了纪念一·二八。这样的纪念场景此后再也没有重现过。

抗日战争是近代中国第一次战胜强虏、抛却屈辱的对外战争,一·二八淞沪抗战又恰恰是这场伟大战争的一部前奏曲和重要组成部分。外公他们那一代人有理由感到自豪,因为在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危难时刻,他们没有退缩,而是以自己的满腔热血和火一般的激情与敌人作殊死的抗争,尽到了无愧于时代、无愧于民族的历史责任。

/ 戴戟。

/ 上世纪30 年代的淞沪警备司令部大门。

岁月如梭,又是匆匆60 年流逝,3 位老人已相继驾鹤西去。回顾外公一生,他为人一向低调,在世时一般不在我们小辈面前谈论那段经历,很多事情都是后来我从其他长辈的只言片语和阅读中获知的。直至今日,每当我重温有关一·二八淞沪抗战的历史记录时,内心仍禁不住热血沸腾。

九一八事变,东北沦丧,日寇得寸进尺,咄咄进逼。关东军的板垣征四郎、土肥原贤二正忙于策划“伪满”傀儡政权,为掩人耳目、转移国际视线,责令上海日本特务机关长田中隆吉及川岛芳子在上海蓄意寻衅。时驻上海的日本海军部队眼见陆军得手东北,急于求功,也迫不及待地欲在上海挑起战端,扩大侵略。

/ 19 路军战士用重机枪射击。

1931 年12 月21 日,外公被国民政府任命为淞沪警备司令。不久前,19 路军从江西调戍南京、上海一线。这是一支具有革命传统的英雄之师,祖籍安徽的外公在这支官兵几乎皆为粤籍的19 路军中,可算得为数不多的“外江佬”。1932 年,外公甫抵上海就任不过月余,便接连遭遇日本人挑起的“日僧事件”“三友实业社袭击事件”“《民国日报》事件”的一系列骚扰。作为地方军事长官,外公面临重大压力。在日寇的种种威胁面前,当时的上海市市长吴铁城秉承蒋介石、汪精卫的旨意,一再畏缩退让,曲意逢迎。外公却刚毅不阿,沉稳应对,他是政府命官,既要坚持原则,毫不示弱,处处维护国家主权、民族尊严,又不能感情用事,外交场合须灵活处置,不卑不亢,不给日方滋事挑衅的口实。1 月15 日前后,19 路军领导层已洞悉,日军进攻不可避免。外公积极组织司令部情报人员,多方侦察日本在沪社团、驻军动向,以及时判明形势,电告在南京的19 路军军长蔡廷锴。外公还亲往医院面见正在治病的19 路军总指挥蒋光鼐,与他一起分析时局,部署防务。19 路军原本一直在争取组建北上义勇军,准备开赴东北支援马占山抗日。外公则清醒地意识到,上海即将有变,主张19 路军打日本无须舍近求远,应及早做好准备。

1 月23 日,外公会同蒋光鼐、蔡廷锴在龙华警备司令部召开了营以上军官紧急军事会议,展开动员部署。蔡廷锴在会上说:“日本人这几天处处都在向我们寻衅,处处都在压迫我们,商店被其捣毁,人民被其侮辱,并加派兵船及飞机母舰来沪,大有占据上海的企图。我最近同戴司令一再商量,觉得实在忍不下去,所以下了决心。”外公也慷慨陈词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成败何足计,生死何足论。只有尽我军人守土御侮的天职,与倭奴决一死战。”蒋光鼐冷静地指出:“从物质方面说,我们当远不如敌,但我们有万众一心的精诚,就可以打开一条必胜之路。”军官们群情振奋,都表示为保卫上海矢志不渝。会议做出死守的决策,研究了各项应变措施,并发布陈铭枢、蒋光鼐、蔡廷锴、戴戟联名签署的《告十九路军全体官兵同志书》。会后,外公同很多人一样,也留下遗书,安顿了外婆和尚年幼的母亲。

珍藏于上海市档案馆的1 月23 日紧急会议记录原稿,如今看来仍是那么真切感人。作为警备司令的外公,排在与会名单的首位,后面是军长蔡廷锴、司令部参谋长张襄、156 旅旅长翁照垣……记录稿纸的右上角处,还留有外公于次日用毛笔亲书的批阅字样,以及他那熟悉的签名。

然而,当时的南京政府却一再电令19 路军尽量避让,将驻守闸北的部队后撤南翔,军政部部长何应钦还亲自出马赶赴上海,召见蔡廷锴给他施压,并派宪兵6 团接防闸北19 路军阵地。1 月28 日深夜,宪兵6团抵沪还来不及换防,战斗就打响了。当夜11 点,外公接到日军将进攻的报告,即令翁照垣部严密戒备。日军第一外遣舰队司令盐泽幸一8:30 发表的“声明”,迟至11:25 才以信函形式送交上海市有关部门,而日本海军陆战队在11:30 就向闸北中国守军发起突然进攻了。

19 路军翁照垣部率先奋起抵抗,由此揭开一·二八淞沪抗战的序幕。外公即与蒋光鼐、蔡廷锴两将军连夜赶至真如车站范庄的临时指挥部,沿京沪铁路调遣部队进援。同时通电全国,严正表示:“为救国而抵抗,虽牺牲至一人一弹,决不退缩,以丧失中华民国军人之人格。此物此志,质天日而昭世界,炎黄祖宗在天之灵,实足凭之。”

日寇凭借枪炮、装甲车等优势装备,对我军发起轮番进攻。我军将士则临危不惧,勇猛抗击,当晚便打退敌人三次攻势。次日,日军出动飞机对我军阵地及民房狂轰滥炸,还野蛮地炸毁了著名文化出版机构商务印书馆和藏书数十万册的东方图书馆主建筑。第一个星期,战斗始终在闸北进行,日军没有取得丝毫进展。2月4日,日军开始发起第一次总攻,战火蔓延到江湾、吴淞一带,各线均持续发生激战。日军虽以舰炮、飞机和装备精良的步兵发动一次次攻击,但均被19 路军全数击退,死伤惨重。

其间,外公与蒋光鼐、蔡廷锴虽负全局之责,但遇有危急之时,他们也直接参与前线的作战指挥。吴淞要塞原任司令邓振铨(何应钦部下)畏惧日军,临阵弃职脱逃,致使阵地危殆。外公和蔡廷锴闻讯后,不顾枪林弹雨,迅即赶往吴淞前沿督战,急调19 路军78 师副师长谭启秀接任要塞代司令,组织翁照垣156 旅部队增援、布防,终于击溃敌人的攻势。直至后来3 月3 日主动撤离,日寇始终未能攻占吴淞炮台。盐泽幸一狂妄宣称“四小时占领上海”的牛皮,被19 路军的顽强抵抗无情地戳破。

19 路军的凛然之举,得到了全国民众的热烈声援,慰问电报、捐款、慰问品雪片般纷至沓来,上海更是出现了如火如荼全民支援的场面,民众抵制日货,组织义勇队支前,宋庆龄、何香凝亲赴火线慰问19 路军官兵。外婆也同其他军人家属一道,参加了为伤兵制作纱布绷带、慰劳将士的行列。听母亲说,那时只有六七岁的她也在大人的影响下,一怒之下将一套别人送的日本玩具给砸碎了。

前方激战,警备司令部的工作不但要照顾前方的需求,还须顾及后方的其他工作,例如为肃清潜入市区搞情报搜集以及破坏活动的日本特务和汉奸,外公曾广派侦缉队侦察,及时破获与惩处了一批奸细,以稳定上海的社会秩序。那段时日,平素微显发福的外公因夜以继日的操劳变得又黑又瘦,几难相认。

/ 戴戟(右)、蔡廷锴(左)与78 师师长区寿年(中)视察前线战壕。

由于频遭阻击而不能得手,恼羞成怒的日军遂一再增兵,陆海空齐上阵,恨不得将上海碾作平地。整个2 月,日军从日本国内屡次增兵,并三度更换主帅,野村吉三郎、植田谦吉、白川义则相继赴沪接任战地最高指挥官,援兵每至一批登陆,便发动愈加凶猛的进攻。

19 路军则主要依靠步枪、机枪、手榴弹和为数不多的小型火炮等劣势步兵装备力抗强敌。因南京当局求和心切,久不发兵援助,19 路军被迫孤军奋战,苦苦撑持。在宋希濂、俞济时、张治中等一再慷慨请缨及各方压力下,蒋介石才宣布调集中央军系统第5 军两个师增援淞沪战场,命张治中为军长。第5 军的加盟,一时间让19 路军如虎添翼,两军密切配合,协同作战,由蒋光鼐统一指挥。第5 军和19 路军在北线的庙行痛击敌寇,取得大捷。

3 月1 日,形势陡变。日军利用源源开抵的援兵,发动了更大规模的第三次总攻,尤其是第11 师团万余人乘兵舰沿长江上溯,绕至我军防线左翼的侧后方,在太仓浏河附近强行登陆,对我军构成包抄之势。中国军队历经月余激战,兵员消耗巨大,更兼后援不继,已无战役预备队和足够的布防兵力可用,为保存主力,不失战略主动权,指挥部不得不下令于23:00 开始实行有秩序的全线后撤,退守黄渡—方泰—嘉定—太仓一线,设立第二道防线。次日,蒋光鼐、蔡廷锴、戴戟再度联名向全国发布《退守待援通电》。

对于撤退,全军上下无不痛心疾首。外公最初是主张死拼到底的,他惋惜地说,假如再有两师兵力,至少也可同日寇见个高低。但蒋介石意在“剿共”,哪里还会再调援兵?

/ 19 路军战士在虬江口作战。

此次淞沪抗战是甲午战争以来日本侵华投入兵力首次超过中国方面的一次,日本陆海空军总兵力逾9 万,且有包括航空母舰在内的军舰41 艘、飞机150余架参战。而我军主力仅19 路军和第5 军,加上宪兵团、税警总团、中央军校教导队,共计不过四五万人,加上武器装备的差距,堪称是一场力量对比颇为悬殊之战。

我军以血肉之躯拼死抗争,以弱敌强,坚持抵抗达34天,予日寇以沉重打击,毙伤逾万(日方数字则大为减少)敌军,已属不易,尤可一扫九一八后的举国怨愤,大大提振民心士气。章太炎曾不无感慨地说道:“自清光绪以来,与日本三遇,未有大捷如今者也。”国际舆论亦为之一变,外国人再也不会以为中国人都是望风而逃、不敢抵抗的“窝囊废”了。外交部部长罗文干说,19 路军前方一打胜仗,西方外交官便格外看重中国,对他则又是请吃又是请喝。其实任何时候,国威、人格何尝不是争出来的!

宋庆龄高度评价19 路军,赞扬他们“明知众寡悬殊,器械财力均不如人,而能不顾一切,以血肉为中国争一线之生机,使世界知中国尚有不可侮之军队与民气,不特为军队之模范,实为革命之武力与反帝国主义之先锋”。

要完整地解读一·二八淞沪抗战时期的外公戴戟,不能不说到后期的对日停战谈判。

上海是当时的国际大都市,是中国经济、金融和文化中心,又有西方列强的租界,一度成为各种权谋利益错综牵连的交汇点。日本挑起战火之后,列强各国尤为关注,深恐日本会以此为契机大肆扩张势力范围,进而损及自身利益。所以,自一·二八开战之时起,西方列强使馆和英法主宰、美国支持的国际联盟便从外交方面积极介入,居间调停,力促中日双方停战、举行外交谈判。战事迁延,双方的外交、军事代表亦有过数度接触,只是外公都未出场。但至3月初撤退之后,列强干预力度加大,3 月4 日,国联大会专门通过上海停战决议,促使双方展开全面谈判,外公才被推上谈判桌。

作为淞沪警备司令的外公,受命参加了从3 月24 日开始的淞沪停战谈判的一系列正式会议。谈判的中方首席代表是外交部政务次长郭泰祺,军事代表是外公和时任19 路军参谋长的黄强中将。日方首席代表为植田谦吉中将、日本驻华公使重光葵,军事代表为田代皖一郎少将、岛田繁太郎少将。西方国家代表有英国公使蓝浦森、美国公使詹森、法国公使韦礼德、意大利代办齐亚诺。谈判围绕停止双方敌对行动、中国军队留驻原地、规定日军撤退时间、成立共同委员会等问题展开。

近年披露的档案材料显示,当时的这场谈判进行得非常紧张激烈。中方代表为尽力维护国家主权,对日方代表的种种蛮横要求进行了强硬的辩驳,针锋相对,据理力争,这场谈判桌上的交锋,丝毫不亚于战场上的面对面厮杀。植田谦吉无理威逼中国方面说明苏州河以南和浦东、南市的驻军情况,外公陈以事实,严词反驳,并正告植田:“中国军队在中国领土上行动完全自由,不受任何外国限制。”日本人理屈词穷,恼羞成怒之下竟诬外公为“败军之将”。外公在随后向人介绍日方代表田代皖一郎的名字时,伺机给予反击,谓:“我是皖人,知道‘皖’字含义,拆开来是‘白’、‘完’二字,意为皖人勇武,如有敌寇侵我领土,皖人定叫他白白完蛋!”外公素来不是口若悬河的人,但逢事关民族尊严的关头,他可是绝不含糊。

/ 19 路军俘获的日军俘虏。

/ 戴戟(前排右四)在淞沪停战谈判会场。

迫于当时复杂的国内外局势和双方军力对比的客观状况,这场谈判以中国方面承认既成事实,允诺军队原地留驻,日本撤军至战前位置,5 月5 日签署《淞沪停战协定》而告终。这无疑是一个令人遗憾的结局,是在中国军队失利、退兵的情况下的不得已之举,用张治中将军的话来说,是“沉痛的收场”。外公作为签字者之一,他彼时的心境如何,却也是不难想见的。这个尴尬的历史角色本非他所欲,当蒋介石最初指令外公在停战协定上签字时,他不禁怒从中来,对转告此话的陈铭枢一口回绝,表示如在日方认错的和平停战协定上可以签字,若是丧权辱国条款的协定,则坚决不签。还说:“阿蒋(介石)签字的人多得很,宋子文、何应钦、吴铁城都是能手,何必要我!”然而作为军人,又终究命令难违,且须止息战事,无奈之下,外公只有忍辱负重,勉为其难,替国家去担当。

/ 戴戟(右)、张治中(中)和俞济时(左)获青天白日勋章后合影。

正式签字前的5 月3 日,上海民众代表数十人到中国首席谈判代表郭泰祺住处,质问签字事宜,言辞激切之下,以铜元、茶杯掷伤郭泰祺头部。这位曾经留美的资深外交官事后宽厚地表示谅解,认为全系民众出于爱国心使然,绝非针对他个人。

一·二八那年,外公37 岁,蔡廷锴40 岁,蒋光鼐44 岁,以今日标准视之,皆中青年也。三人虽说都曾身经数十战,而如此复杂、重大的挑战,却也前所未遇,应该说,他们都已竭尽全力。回望那场民族抗战,参战将士热血激情、振臂挺身、勇于牺牲,然而却有多方掣肘,内外交逼,一个“难”字,贯穿始终,这恐怕是今天的人们很难想象,也是尤须体悟的。

硝烟散去,战尘落定,然而淞沪抗战精神不死,这种精神就是我们不屈的民族精神。1933年8 月,外公为纪念当时牺牲的抗日将士,主持将龙华警备司令部大礼堂改建为一·二八纪念堂,并建纪念园、纪念亭。他为纪念堂碑亲撰的碑文如下:

/ 龙华警备司令部大礼堂改建的一·二八纪念堂(右)、纪念园(左)。

堂以一·二八名,纪念淞沪抗日之战也。日本自明季以来,为寇海疆,史不绝书。逮甲午挫衅,我遂一蹶不振。民国二十年秋九月十八日,沈阳变起,辽、吉、黑亡,不两周年,而热河失,而榆、滦陷,而长城内外,胡骑纵横矣。一·二八之役,当沈变之后四阅月,舆情敌忾,若决江河;明耻争存,人孰肯后。先是我19 路军,移卫畿辅。戟受命危难,警备淞沪,櫜鞬鞭弭,惟期效死。是役也,闸北、吴淞、江湾、庙行、大场,血战三十有四日,赖先总理威灵、全民族决心,以齿报齿,以目还目。若衡以近代战争,国力殊不逮,然肝脑涂地,牺牲过当者,非无故也。回首经年,痛定思痛。堂之东偏,盖战前与蒋、蔡诸君子决策处也。爰就陋简,略加丹垩。蒐集当时殉国者之统计与作战图籍,陈之一室,以备观览。夫九•一八之不忘,然后一·二八之战可纪;一·二八之不忘,然后九•一八之痛弥深。敢志沉哀,勉尽一息。至于庙貌昭忠,观感为继者,尚待来叶于无穷期。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夏六月淞沪警备司令旌德戴戟。

以往我并不知道外公撰有此篇文字,近年始见悉。现将碑文全篇转录于此,以志不忘。

当时的纪念堂内还陈列着青年画家张云乔创作的大幅油画《血战宝山路》。1937 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纪念堂及堂碑、油画等各种纪念物,俱为日寇炮火所毁。同时被摧毁的,还有1936 年落成的庙行的无名英雄墓、江湾的一·二八忠烈墓纪念碑等。然而,日寇可以用野蛮的武力毁去一座座有形的纪念物,却无法抹除矗立在中国人民心中那座抗日英雄的不朽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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