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八淞沪抗战中的商务印书馆和东方图书馆
2022-06-14张人凤
□ 张人凤
商务印书馆成立于1897 年,起初只是一家手工的印刷作坊,1903 年初设立编译所,创办人夏瑞芳聘请我的祖父张元济先生担任编译总长。他们以“扶助教育”作为出版方针,从初等小学教科书入手,从事出版事业。由于出版方针正确,全体同仁努力,出版物质量上乘,所以在最初的35 年中业务不断发展。资金从创办时的3750 元增长到1923 年的注册资本500 万元,即25 年间达到30%的年均增长率。商务印书馆总厂设在上海宝山路,拥有4 座大型印刷厂,北京、香港皆有分厂,全国有40 多家分馆。上海总厂有4000 名工人和500 名编辑、管理人员。出版物占全国同期出版物总量的50%,其中,中小学教科书的市场占有率在70%左右,其他如辞典工具书、中外名著、期刊、古籍等,都享有很高的声誉。有学者对中外出版、印刷史作比较研究后认为,一·二八事变前的商务印书馆,无论其规模或出版物的数量、水平,都可与欧美同行媲美。20 世纪30 年代,商务印书馆成为东亚首屈一指的大型出版集团。
然而随着日本侵华战争的爆发,商务印书馆遭遇了沉重的打击,中国的出版教育文化事业也经历了一次惨痛的劫难。当时,上海的中华商务印书馆不仅是全国最大的出版印刷单位,还拥有当时亚洲最大的图书馆——东方图书馆。但这一切却随着战火毁于一旦。1 月28 日,日军入侵上海,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当时日本派遣军司令盐泽幸一制定了焚毁商务印书馆的险恶计划。他表示,欲要亡其国,必先灭其史;欲灭其人,必先灭其文化。
/ 被轰炸的商务印书馆。
1 月29 日上午,日本海军陆战队出动6 架飞机,轰炸位于上海宝山路的商务印书馆总厂。由于厂内多为纸张、油墨等易燃物品,所以全厂很快被大火吞噬。公司同仁努力奋斗30 余年建设起来的4 座印刷工厂、办公楼、仓库、水塔、职工疗病房、尚公小学等,到当天下午就成为一片废墟。厂内原有消防队,但完全无力应对这样的大火;租界里的救火会,也因事态涉及战区而不能施救;许多工人不顾自己就在工厂附近的住处是否安全,奋力扑救,但亦无济于事。我在上世纪80 年代访问过一位年已八旬的老人,他说后来他们去清理场地,发现下水道的管道中,结满了铅块,即是印刷厂的铅字被大火烧熔后流入了下水道,由此可以想见当年大火的惨烈。
2 月1 日,在混乱中,日本浪人进入东方图书馆纵火,焚毁了这座拥有46 万册藏书的著名图书馆。1921 年2 月1 日,在商务印书馆董事会第256次会议上,讨论25 周年馆庆活动时,张元济提议以商务印书馆的公益金建造一座公共图书馆。他的出发点是当时上海已拥有好几所大学,但缺乏公共图书馆,商务印书馆正可以在25 年馆庆之时,用多年积累的资金,以筹建公共图书馆的方式回报社会。他的提议得到董事会的通过。后来,商务印书馆在上海宝山路总厂对面买了一块地,建造了一座五层钢筋混凝土大楼,定名东方图书馆。大楼于1924 年建成,1926 年图书馆正式对社会公众开放。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原来设有图书馆,名涵芬楼,收藏珍本古籍,所藏图书全部移入东方图书馆。东方图书馆共藏有古籍29713 册,还有刚从扬州等地购入未来得及编目的古籍4 万册;地方志2641 种,2.5 万册,是国内收藏地方志最多的图书馆;商务印书馆自己出版的整套“本版图书”;15世纪前的西洋古籍;多套完整的中外期刊,如《时报》《大公报》《新民丛报》、香港的《中国汇报》、荷兰的《通报》、英国亚洲文会的《学报》等等。
1995 年纪念抗日战争胜利50 周年时,上海人民广播电台邀请我到《市民与社会》节目讲述抗日历史故事。有一位听众打电话到电台,说当年他住在南市,还是一个年龄很小的孩子,看到北面天空中升起的黑烟,心中有一种恐惧感,家里大人就告诉他,那是商务印书馆被日本人烧毁了。那一天,上海刮东北风,纸灰飘到张元济先生的家中,他在悲愤中对夫人说:“工厂机器设备都可重修,唯独我数十年辛勤收集所得的几十万册书籍,今日毁于敌人炮火,是无从复得,从此在地球上消失了。”“这也可算是我的罪过。如果我不将这五十多万册搜购起来,集中保存在图书馆中,让它仍散存在全国各地,岂不可避免这场浩劫。”一批跟着张先生做古籍整理、校勘工作的年轻编辑,到张家慰问,张元济见到他们,大家抱头痛哭。
/ 被烧的东方图书馆。
后来统计,商务印书馆总厂和东方图书馆的损失总计为1633 万元。东方图书馆中大量珍本古籍,有不少是海内孤本,不可复得,它的损失无法用金钱来衡量。因此有人认为东方图书馆被毁,是中国近代图书馆事业史上的又一个圆明园。
商务印书馆的一批文化人士,并没有被气势凶恶的敌人吓倒,反倒深感在国难当头之际自己身上所担负的责任重大。
张元济在致胡适的信中说:“商务印书馆诚如来书(指胡适致张元济的慰问信),未必不可恢复。平地尚可为山,况所覆者犹不止于一篑。设竟从此澌灭,未免太为日本人所轻。兄作乐观,弟亦不敢作悲观也。”
时任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的王云五先生说:“敌人把我打倒,我不力图再起,这是一个怯弱者。一倒便不会翻身,适足以暴露民族的弱点。……这个机关三十几年来对于文化教育的贡献不为不大,如果一旦消失,而且继起无人,将陷读书界于饥馑。凡此种种想念,都使他的决心益加巩固。”
王云五随即提出了“为国难而牺牲,为文化而奋斗”的口号。商务印书馆领导层审视国际国内局势,作出判断,放弃了宝山路的工厂基地,缩减规模。同时,宣布8 月1 日复业,出版整套《复兴教科书》。后来在长达13 年的艰苦岁月中,辗转奋斗于上海、香港、重庆,把这家著名出版机构减持办到了抗战胜利,直至迈入新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