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生态的魅力与功能
2022-06-14李珂张中良
李珂 张中良
摘要:东北作家群不仅展现出深广的意涵空间,而且呈现出别具一格的审美特色。东北有别于关内的自然、社会、文化使得东北作家群形成特色鲜明的创作个性,他们在描叙地理环境、气象征候、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抗日斗争、民间信仰、人物性格、日常话语时倾力写实,逼近原生态;在诗歌、散文,尤其是小说等文体中,对大自然的描写不吝笔墨,凸显大自然的魅力,并赋予其多重功能;东北作家群对原生态的逼近,尤其是对自然魅力的凸显,不仅拓展了现代文学的意涵空间与审美世界,而且承传并发展了中国文学传统。
关键词:东北作家群;原生态;自然;魅力;功能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抗战时期敌后战场文学研究”(17AZW024)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2)06-0082-05
当穆木天在诗坛率先吹响民族危机警戒哨音时,现代文坛尚未意识到这位早期象征派诗人诗风骤变的意味;当“九一八”事变之后李辉英等在关内迅即做出文学反应,而东北作家群尚未完成规模较大的集结时,当然也尚未形成整体特色;待到1935年《八月的乡村》《生死场》在上海如惊雷炸响般问世之后,1936年东北作家在沪上文坛相继亮相,人们才意识到这支文坛生力军已经横空出世;随着全面抗战的展开,东北作家群的创作走向成熟,不仅展现出深广的意涵空间① ,而且呈现出别具一格的审美特色。
一、逼近原生态的写实
东北文化源远流长,距今6000年前后,与黄河中游仰韶文化时间相仿,有海拉尔西沙岗文化、昂昂溪文化、密山新开流文化、饶河小南山文化、西辽河红山文化等,文化遗址出土的玉龟、玉龙、玉凤、玉铦、玉蝉、玉环、玉猪龙、龟形玉佩、连环玉佩、碧玉雕龙、勾云纹玉佩等,与黄帝图腾熊、龙、龟等颇有相通之处。东北不是文化的蛮荒之地,在广袤的黑龙江流域和辽河流域,上有新石器文化源头,文化生生不息,积淀层累叠加。东北文明既与黄河文明、长江文明、珠江文明多有沟通,联成多元一体的中华文明,又葆有自身的特质,成为文学的富矿,以独特的题材、悠久的叙事传统、灵性的文体创新能力和生动的语言为中国文学增光添彩。
“九一八”事变爆发,敏感的作家,政治不论左右,文体不管新旧,许多作品都不同程度地折射出神州的震颤。文学表现各有千秋,但在表现东北社会与自然、历史与现实、生活与精神,尤其是抗日斗争的真实性与复杂性上,东北作家群显然更胜一筹。这不仅因为他们生于斯长于斯,黑土地的风土人情早已成为无须温习的常识,而且在于白山黑水养成了东北人实实在在的精神品格、行事风格。他们带着生命体验写作,从地理环境、气象征候、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生活场景、人物性格、“人文传統、风俗习惯、方言俚语、民间传说”② 等各方面,都显现出地道的关外风味。如同端木蕻良《大地的海》所写,刺榆沟、跑风坡、牤牛哨、大鱼泡、莲花泡、光顶山老鞑子沟、李大鞋林子、满井、泉头等,“这一大串风干鱼片似的铿锵的命名,真是将这边外的风光,揭发得一丝不苟透露彻底。也和此地特产的北风相似,吹到人的耳朵里,只管‘镫棱镫棱作响”。各式各样的“大炕”——大穿腔、对面炕、一连厢等,冬日里在屋子里“猫冬”,在火盆里烧土豆……东北的风土人情,在东北作家群笔下栩栩如生。
无论是历史悠久的山野狩猎、草原游牧,还是19世纪中叶以后日渐扩大的垦殖农耕,地广人稀的生存空间,加之原住民狩猎、游牧的传统,养成了东北粗犷豪放的民风。东北作家群没有回避自私、狭隘、软弱、狡猾等人性的弱点,但也着意刻画直爽、执着、倔强、强悍的东北性格。《科尔沁旗草原》里贫苦农民黄家的后人“大山”,正是这种性格的典型,他“是科尔沁旗草原原始强力的化身。作品把他喻为山样的狮子、烈性的寒带虎、草原的雕鹗、反叛的狼子,总之是以粗糙的斧凿砍削出来的犷悍的花岗岩雕像。当他结束在江北草原打狼的猎人生活,回乡奔父丧的时候,他听取的是父辈要向丁府复仇的遗言。他发现丁宁与渔家女子水水相悦相恋,便把他绑在树上,历数丁家的罪恶,并用冰冷的枪管对准他。”③ 作家更乐于发掘家族、家园、生命面临灭顶之灾时,东北人民迸发出的无畏反抗的原始野性。“大山”后来参加了“老北风”所率领的义勇军。《八月的乡村》《生死场》《大江》《第七个坑》《舰上》等作品里,军民的绝地反抗也都表现得逼真、惨烈而震撼人心。
萧红身为女性,面对愚昧与残忍的暴力却毫无惧色,她勇于直面男权恣肆之下女人的不幸,《生死场》里对生育悲剧、疾病悲剧之惨状的描写令人不忍直视;她既同仇敌忾地写出金枝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也真切地表现出金枝进城打工遭受男同胞玷污之后“恨中国人”的心理。只要是真实的生存状态与心理状态,萧红都敢于“秉笔直书”。《呼兰河传》里,迷信、礼教与邪恶相互绞缠夺走了小团圆媳妇年轻的生命,冷静的笔触里见得出悲剧的血色,作家的泪眼里闪烁着五四启蒙之光。
东北地区19世纪初叶解禁后,随着人口渐增,兼并激烈,列强侵夺,底层社会少数人铤而走险上山落草,土匪势力一度呈上升趋势。虽然也有杀富济贫并同官府作对的“义匪”,“九一八”事变之后,一些打家劫舍的土匪投身于抗日义勇军,但是,东北土匪伤害无辜,甚至血洗屯子的残忍行径时有发生。端木蕻良笔下,既有抗日的“义匪”,也有凶残的红胡子、棒子手。《狱中记》里的“海盗”,只因怕暴露身份就生生掐死与他相好的女理发匠。《遥远的风沙》里的煤黑子——胡子里的“二当家”,作匪时曾经为了五副金镯子,连砍了十只手。这次给义勇军当向导去和“大当家”谈判收编那个“绺子”,途中,煤黑子匪性不改,打骂店主,夜里强暴店主妻子,离店后又暗中向店主强行索回部队付给店主的食宿费。但是,当遭遇日伪的伏击时,煤黑子却毫无畏惧地与队长双尾蝎一道去吸引敌人,为掩护大部队而献出生命。匪性与人性、邪恶与良知集于一身,这一人物形象的刻画也折射出义勇军构成的复杂性。6521BD4C-F14F-4370-A129-26F8077EAC4E
与萨满教关系密切的“胡黄二仙”等民间信仰,在北方,尤其是东北地区历史悠久,到20世纪上半叶,在民间仍然广为流传。东北作家群直面民间信仰的文化生态,如实写出其多种状态与复杂功能。《科尔沁旗草原》里,在背井离乡逃荒的路上,丁半仙凭借其“摇串铃”的功夫与狡黠,将被酷热、饥饿、疾病摧残得濒临崩溃的人心稳定下来,从而成为逃荒群体的主心骨,奠定了他出关落脚后获得主宰权的基础。其后人丁四太爷也善于利用民间信仰仪式,事先与“大仙”通气,达到自己的预设目的。作家的笔触并未限定于揭露狡黠者、权势者利用民间信仰谋利的批判层面,而是通过对表演仪式的细致描绘展示民间信仰的千姿百态及其不容小觑的文化功能。端木蕻良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大江》, 在民间信仰的文化生态表现方面更为细腻、舒展。当荒凉的村子响起鼓声,“巫女的红裙,一片火烧云似的翻着花,纹路在抖动着。金线像纹蛇,每个是九条,每条分成九个流苏往下流,红云里破碎的点凝着金点和金缕的丝绦”,“巫女疲倦了,便舞得更起劲……金色的,红色的,焦黑的,一片凝练的,火烧云的裙袂,转得滴溜溜兜的圆”。这些妆扮与舞蹈,该有多么动人,难怪巫女治病对象的目光被她牢牢地吸引过去。病人固然希冀大神的神力立马奏效,但毋宁说此时更为其表演而着迷。“仙姑现在舞得更凶狂了,桌上两条红烛烧起半寸长火苗,照着她细致的脸和苗条的腰。病人在炕上把贪婪的野狂的眼睛睁得发亮”。村里人完全不管病人的弟弟铁岭对跳大神的反对,“来看热闹的特别多,黑压压的挤了一屋子,而且院子里也都是人”。村里人固然敬畏神灵,喜爱热闹,但蜂拥而至也是为了审美欣赏和娱乐。大神舞姿妖娆,大神二神针尖对麦芒,对答贴切又流利,远近人家大人孩子到这里来看跳神,好像看一出大戏一样。跳大神这一民间信仰仪式,不仅以“通神”“显灵”而令人敬畏,以服饰化妆载歌载舞对白斗智的艺术表演引人入胜,而且有时确有一种奇妙的治愈功能。近代以来,科学观念借助科学技术、科学小说、科普小品大踏步地进入中国,民间信仰受到巨大冲击,在五四开启的新文学中每每以负面形象出现。民间信仰中的糟粕固然应该剔除,但是民间信仰也含有民众的精神寄托、民族生存的智慧、历史演进的轨迹与魅力迷人的审美传统,这些理当分析,可资借鉴,值得传承创新。东北作家群对民间信仰的勇于直视、生动表现与深刻把握,既继承了五四的启蒙传统,又冲破了科学与迷信之间的藩篱,堪称对现代文学、现代文化的独特贡献。
由于东北独特的地理环境、复杂的历史变迁等缘故,东北文学语言兼具黑土地一樣的质朴与长白山梅花鹿似的灵动,不经意间流露出迥异于川味、湘味的东北幽默,闯关东者与狩猎者单身孤寂生活造就的“荤味”与骂语,也不时在语言交流中蹦出。举凡现代文学史的所有流派,哪一个也不似东北作家群作品的语言这样贴近生活原生态。
二、凸显自然的魅力与功能
1936年8月,端木蕻良的短篇小说《■鹭湖的忧郁》在《文学》杂志第7卷第2号刊出,篇中的自然描写让人刮目相看:
一群■鹭,伸长了脖颈,刷刷的打着翅膀,
绕着田塍边的灌木飞过,大气里又转为沉寂,便
是闪着翠蓝色绿玉样小脑袋的“过天青”,白天
不住的摊开不倦的翅,在水面上来来去去的打
胡旋,现在也不见了。只有红色的水蝇,还贴
在湿霉腐乱的土皮上,发出嗡嗡的声音来……
并不复杂的故事情节穿插在这一幅幅自然图景之间,两个看青人、被抓的偷青老人、瘦弱女孩儿及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女孩儿妈妈,如此背景下,只是寥寥数笔便刻画出人物各自的性格、命运,也呈现出“九一八”后东北农村的积郁氛围,自然景物在意境营构、主题表现上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它已不仅仅是背景,更是一个自身仪态丰满、富有生命力的角色。
其实,1933年完稿的《科尔沁旗草原》里面,就已经显露出作家善于表现大自然的用心与功力。小说第一章描写了被逼上闯关东之路的山东难民,面对大水灾及随之而来的虫灾、旱灾、瘟疫、饥馑的无奈,逃荒之路遭遇暑热、瘟疫的痛苦、恐慌与疯狂。第六章里,主人公丁宁对科尔沁旗草原无涯原野的赞誉性的感叹,多少能够透露出一点作者乃至整个东北作家群对大自然的看法。端木蕻良于1937年春完成的长篇小说《大地的海》第一章也以浓墨重彩的笔墨抒写了空阔、幽奥渺远的东北黑土地。端木蕻良看重自然,乐于描写自然,但其笔触晕染着诗意,逼真的画面中闪烁着气韵的灵光。视野即便跨越黑土地,眼光与笔触仍复如此。长篇小说《大江》第一章开篇描写长江,细节与气势的写实之中,分明洋溢着浓郁的抒情。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就很欣赏这段对长江的地理描述和第六章对一群伤病员在旱地里寻水的描写,称赞“其文辞之瑰丽和刻画之深透,求之于近代其他中国作家,再无第二人”,可谓“具有特殊天赋的自然抒情作家”④。作者由奔流过七十二险滩的南方大江,写到北国原野上为黑土地与黑松林染成墨色的江水,跌宕多姿的大江既是主人公铁岭的活动背景,也是铁岭人格的象征,大江源出时汩汩清泉,多元汇流浩浩荡荡,曲折蜿蜒寻求突破,奋力冲激惊涛拍岸,穿过烟霭毒瘴,闯过险滩夔门,见识过折戟沉沙,洗礼过金沙玉石,听闻过纤夫号子……生态环境、生态历史、生态的灵性,一一得到呈现,大自然自有其本身的性格。
作为女性作家,萧红对自然的感觉比端木蕻良更为细腻,描写更为逼真,更富于诗意浸染,更贴近生活,更富于人情。其处女作《王阿嫂的死》开篇第一句“草叶和菜叶都蒙盖上灰白色霜”,便写出了再日常不过的东北晚秋景象。短篇小说《旷野的呼喊》对于东北风的描写何其真切:“风撒欢了”,“在旷野,在远方,在看也看不见的地方,在听也听不清的地方,人声,狗叫声,嘈嘈杂杂地喧哗了起来。屋顶的草被拔脱,墙囤头上的泥土在翻花,狗毛在起着一个一个的圆穴,鸡和鸭子们被刮得要想站也站不住。这风刮得陈公公心乱如麻,兵荒马乱年月,本来明年开春或今秋就可以给他娶媳妇的儿子却已经出去两天,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去干什么,真是参加了义勇军吗?陈公公担心儿子当义勇军会被日本人抓去。在黄昏的晚霞之后,风声、土地声、山林声,一切喧哗,完全停息。地平线远处或近处完全和昨夜一样平坦的展放着,天河的繁星仍旧和小银片似的成群的从东北方列到西南方去。地面和昨夜一样的哑默,而天河和昨夜一样的繁华。”陈公公出门望着西方渴盼儿子回家,陈姑妈虔诚地燃香跪拜祈祷。儿子突然归来,怕父母担心只说自己是去修铁路赚钱的,但在家只住一宿便又跑出去“修铁路”。每当儿子跑出去,就有搅黄天的大风:“浩浩荡荡的,滚滚旋旋的,使一切都吼叫起来,而那些吼叫又淹灭在大风里。……天空好像一张土黄色的大牛皮,被大风鼓着,荡着,撕着,扯着,来回的拉着。从大地卷起来的一切干燥的,拉杂的,零乱的,都向天空扑去,而后再落下来,落到安静的地方,落到可以避风的墙根,落到坑坑洼洼的不平的地方,而填满了那些不平。所以大地在大风里边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平平坦坦的。而天空则完全相反,混沌了,冒烟了,刮黄天了,天地刚好吹倒转了个。”大风掀开了陈公公家房脊的草,前村卖豆腐的老李报来了凶信,因为弄翻了日本人的火车,修铁路的被日本人抓了三百多,里面有陈公公的儿子。“陈公公一听说儿子被抓去了,当天的夜里就非向着西南大道上跑不可。那天的风是连夜刮着,前边是黑滚滚的,后边是黑滚滚的。远处是黑滚滚的,近处是黑滚滚的。分不出头上是天,脚下是地。分不出东南西北。”陈公公发疯似地去寻找儿子,“大风要撕裂了他,他也要撕裂了大风”。倒下,爬起,再倒下,再爬起,跑丢了帽子,跌破了腿,全身僵冷,第三次倒下,但又挣扎着爬起,“仍旧向旷野里跑去,他凶狂的呼喊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叫的是什么。风在四周捆绑着他,风在大道上毫无倦意的吹啸,树在摇摆,连根拔起来,摔在路旁,地平线在混沌里完全消融,风便作了一切的主宰。”作品的确写出了东北平原春日里大风的狂野,但也赋予大风以多重寓意:大风无情,搅得天昏地暗,不正像那凶蛮闯进中国东北肆意践踏的日本侵略者?然而,无论其何等嚣张,终归有消歇之时,村庄必定会恢复原来的生机。6521BD4C-F14F-4370-A129-26F8077EAC4E
春夏秋冬,风雨雪冰,都成为东北作家群常用的叙事要素。与《生死场》以炎热的六月开篇相反,《呼兰河传》从冻裂了大地的严寒起笔:“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的,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地冻裂了,手冻裂了,水缸冻裂了,水井冻住了,大风雪的夜里,连房门都能封住。严冬的描写戛然而止,转而进入呼兰河小城的豆腐店、染缸房、扎彩铺、烧饼麻花叫卖、搏楞鼓货郎等风俗描写。然而,严冬开启的冷色调,在风俗描写中依然在蔓延。用洋法子治牙的牙医受到冷遇,只得兼做收生婆;东二道街那个陷进去多少次车马、给人们吃了多少苦头却得不到根治的大泥坑,折射出麻木、怠惰、冷漠、自私、狭隘、健忘的病态世风;卖豆芽的王寡妇的独子到河边去洗澡,不幸溺水而死,王寡妇伤心致疯,而邻人的恻隐之心很快就会过去;染缸房里,两个年轻的学徒为了争一个街头上的妇人,竟然一个把另一个按在染缸里淹死,害人者自己也落得个无期徒刑;豆腐房里两个伙计打仗,把拉磨的小驴的腿打断,打断驴腿的伙计的母亲为此哭瞎了眼睛;造纸房里活活饿死了一个初生的私生子;扎彩铺见惯了阴阳交错,卖烧饼麻花的要经得起买家黑手的翻检,买麻花的姐弟为争麻花大小打得不可开交,孩子们的母亲为退掉麻花而与卖主吵得不亦乐乎;贫困限制了人们的想象,以至于买块豆腐竟要拿出“毁家纾难”般的决心。一股寒气贯通于贫困、愚昧、狭隘、冷漠、残忍、小气的生存状态与心理状态之中,令人倍感压抑,于是,第一章第八节泼墨般的火烧云描写就被赋予了氛围调节的叙事功能。
在第一章里,冬春夏秋次第展开,但春秋只是轻轻勾勒,而冬夏则选取典型场景予以浓墨重彩的描绘。如果说《呼兰河传》开篇的严冬酷寒除了是对东北的自然写生之外,还隐喻着后来展示的一系列落后、愚昧、冷漠等弊端的话,那么,色彩缤纷、变化无穷的火烧云,不仅具有叙事色调与节奏的调节作用,更为重要的是承载着作家对故土自然美景的由衷赞美与深情眷恋。在《呼兰河传》行云流水般的叙事中,即使是穿插其间的小景,也不经意地流露出对家乡的眷恋,如倭瓜、西葫芦和黄瓜这些东北农家院子常见的爬蔓类植物,在萧红笔下如数家珍,写得栩栩如生,难道真如有的批评家所言,她是在刻意回避大时代?实则非也。叙事表层,爬满了磨房窗子的黄瓜蔓,成为冯歪嘴子借以遮掩他与王家大姑娘婚姻生活的帐幕;叙事的深层则在于:安宁的田园生活,熟悉的家常植物,却遭受侵略者践踏,变得遥不可及,这不正是对侵略者的无言控诉?況且,种植的菜蔬庄稼,山上的乔木灌丛,平原的野生花草,蓄养的家禽牲畜,野生的飞禽走兽游鱼,其勃勃生机、千姿百态,不都是天地所赐的自然生命?生命有序,生灭相续,生生不息,秋天到来黄瓜秧会渐次萎顿,而翌年春夏仍然能够看到瓜秧丝蔓茂盛、花儿嫩黄、黄瓜长大。与此相谐的是:王家大姑娘虽然生第二个孩子产后不幸病逝,但她留下的两个孩子,在冯歪嘴子照料下顽强地活了下来,一天天长大。在《呼兰河传》的语境中,黄瓜被赋予多重意义,它既是富于生命力的自然之物,也是人之生命的象征物,更是思乡情爱国心的寄托物。“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无论是见花鸟而动情,还是天人之间本来就息息相通,家常植物的书写并非与时代无缘。其实,何止于有机生物,山川湖海、雨雪雷电、风云变幻,自然万物都可以成为文学的表现对象!
三、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发扬
中国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含有敬重自然、亲近自然、回归自然的一脉,在文学上,诗歌与散文都有大量作品表现大自然,如《诗经》、《楚辞》,陶渊明、王维、李白、岑参等人的山水诗、田园诗、边塞诗,跨越历史、地理、文学等多文体的《山海经》、《徐霞客游记》等。而源出于神话与传说的小说,虽不断有寓言、史传、街谈巷议、佛经故事、志怪、志人、说书、评话、演义、笔记等注入小说流脉,但小说一直长于叙事写人(兼及神仙鬼怪),而弱于自然描写。小说里的自然描写,不少场合交由诗词去承担,无论采取何种文体形式,往往出于渲染气氛、塑造人物与推进情节的需求,而较少显示出自然的独立地位。步入20世纪,外国文学打开了国人的眼界,原来小说竟然可以如此展开对自然的描摹。外国小说重视自然的影响,到新文学第二个十年才渐次显现出来,大自然以其相对独立的姿态闯进了中国现代小说世界。沈从文自称“乡下人”,其实莫如说“乡野人”更为恰切,他之所以引起关注,一是刻画出带有原始生命力的粗犷性格,二是把自然状态的湘西山水带进了小说,崇山峻岭、急流险滩、潺潺小溪、奇妙山洞、林木花草、飞禽走兽、风雨雷电,不仅仅是人物的背景,同时也是具有叙事功能和意蕴内涵的角色。步入1940年代后,沈从文还创作了《虹桥》《赤魇》《雪晴》等以自然之美为主要描写对象的小说。从川藏茶马古道走上文坛的周文,最初带给读者惊奇与震撼,正缘于不仅有边地惨烈厮杀与官场腐败龌龊的社会场景,更有以大雪山所代表的川康自然状貌。那大雪山刺人眼目的白光,飘飞而阴湿令人窒息的白雾,逼得人无法前行的雪弹子,还有那冻彻骨髓的酷寒……周文的描写让读者了解到川藏边地的别样景象,如果没有大雪山作回音壁,川康之外的时人乃至后人怎能听到边地的历史回声?在小说中给自然以青眼的现代作家不止一二,但在诸多流派中,整体上最为看重自然的则首推东北作家群,而且凸显自然的并不限于小说。
高兰朗诵诗《我的家在黑龙江》,写到“辽远的冰野雪川”、“屋檐下的冰溜”;清明节开江时的冰“像白玉的床,/像大理石的塑像,/昼夜不停地流,/昼夜不停地响,/那是塞外春风里伟大的歌唱”;春耕时光,“泥土发着迷人的甜香”;“兴安岭的森林啊!/一钻进去就是百里不见太阳”;八月里秋风凉,“老榆树的黄叶飒飒地响,/白桦,/白杨,/还有那百里的松涛/响遍了原野和山岗”,“西风吹着无垠的麦浪,/一起一伏,/一下一上,/像大海般汪洋”;“蓝天哪!/那么高远,/那么晴朗,/白云飘得无影无踪,/飞过来的是一阵雁行;/大地上,/发散着苎麻的香,/燕麦的香,/大豆的香,/满山遍野都是红了的高粱!/细高的身儿,/垂着肥大的穗,/它好像个美貌青春/含羞低首的大姑娘!/青纱帐/那可爱的青纱帐!”高兰的诗作以鲜明的意象、充沛的激情写出了黑土地的辽阔与丰饶、关外景象的别致与壮丽,让人不由得生出喜爱与向往;描写家乡的自然景物与日常生活越是真切生动,“九一八”事变的惨剧就越是沉痛,“燃烧起反抗的野火”、前赴后继夺回家园、且与“芦沟桥的烽火,/连结成一个阵行”,就越是能够唤起千千万万人的共鸣。
孙陵的长篇散文《突围记》,淋漓尽致地展开大自然的描写,既借助自然表现随枣会战之战事的紧张、突围的艰苦与叙事者心路历程的起伏跌宕,也充分描绘出大自然本身的多姿多彩、奇诡变幻,笔触的沉重或轻灵,语调的急迫或舒缓,都掩映在挥洒自如的自然描写之中。在抗战纪实文学中,很难找出像《突围记》这样高度借重自然与生动表现自然的第二部作品。有人认为抗战文学硝烟味十足而文学韵味匮乏,总体来看,抗战文学硝烟味十足的确是实情,但说文学韵味匮乏则未免以偏概全。
东北作家群,与十四年抗战历史进程密切相关,不仅最早吹响了抗日救亡的哨音,最真切地表现出东北人民顽强不屈的民族意志、英勇反抗的悲壮斗争与内蕴丰厚的社会文化,而且在追求原生态的写实、凸显自然生态的魅力与功能、语言富于地方风味等方面呈现出独特的审美特色,从而确立了它在抗战文学乃至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注释:
① 参见张中良:《东北作家群的流脉和视域》,《文艺争鸣》2020年第7期。
② 刘保昌:《究究天人:地域文化与文学研究史论》,《阅江学刊》2018年第3期。
③ 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下),《杨义文存》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92页。
④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等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49页。
作者简介:李珂,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上海,200240;张中良,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200240。
(责任编辑 刘保昌)6521BD4C-F14F-4370-A129-26F8077EAC4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