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稿记
2022-06-14陈年喜
陈年喜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的字已经写得非常好了。因此,常常接到抄稿任务。黑板报文章,老师的备课教案,学习资料的油印板刻,开学时同学作业本封面课目和姓名填写。
我就读的初中学校是全镇唯一的中学。那时候还不叫镇,叫区,辖制着五个乡二十多个村。从初一到初三,有一千名学生。那时候,很多家庭并没有供孩子上中学的条件,很大一部分孩子都在辍学中,早早参与了家庭生活生产劳动。这一千名学生,是同龄中的幸运者。唯一的学校,自有唯一之处,它青砖结构,白灰勾缝,乌瓦为顶,精致而结实,教室整齐的三排,教工学生宿舍整齐的三排,与远处的农家比较表现出醒目的雅致之气来。而操场大得跑一圈要饿掉裤子。
唯一之处,还有它的院墙,土砖垒成,高两米,墙头长满了仙人掌,仙人掌们在季节到来时,会开出黄色或白色的小花,奇香在空中飞翔,又绸子一样挂在草尖上。它的利刺根根指向天空,在太阳下发出利光。院墙根,一排高大的白杨树,据说,它们来自新疆。枝叶密匝,树冠直抵云空。
如此高墻深垒,还是有一阵风从仙人掌的刺尖和白杨的枝叶间吹了进来。它就是文学。那时候,文学是一阵飓风,吹折多少大王旗。
姚老师是初中二年级一班班主任,他调来学校时,我已上初三,本来无缘交集。他写小说,写了一个中篇《大丁子》,一本方格稿纸,五十页,从头到尾改得密密麻麻。他认识我的地理老师。他大约没有时间,字也写得极歪扭,他通过地理老师请我抄写。
小说的内容我至今记得非常清晰,兄弟俩,父母亡故,相依为生,哥哥辍学供弟弟上学,初中、高中、大学,到弟弟有能力可以报答哥哥恩情时,哥哥却离开了这个世界,故事很凄美,细节如历,多少有《人生》的影子,抄得我常常掉下泪水。
初三课程紧,抄稿要得更紧。我个子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桌上一摞书,我躲在书后面抄写。抄着抄着,进入到了小说情节,想象着也有一位这样的哥哥,供我衣食书费和暖凉,考上大学,有一位美丽善良的城里姑娘爱上自己。抄到情深外,止不住叹出声来。
老师以为我遇到了难题,停止了讲课,转到我身后,想帮我一把。我兀自沉浸在故事和想象中奔跑,被捉个现形,没收了稿本,要我当堂检讨。我急出一身汗,不是急自己检讨丢人,是急小说稿有去无回,急姚老师被暴露,急大丁子小丁子的故事从此可能无缘出现于文学现场。我信誓旦旦,保证今后再不抄小说稿了。
一周后,我又被捉住了,这次,怎么保证也没有用。我被当堂授予“林彪”的绰号,因为林彪当面念马列,背后搞阴谋,我当堂做保证,背后又抄稿,品质上是一路货色。这个绰号一直伴我读完初中,离开镇中学。那个多雨的夏天,我将它和书包一起丢弃在了中学尽头的路边。
不久,姚老师调走了。我一直不知道,经我手抄写的《大丁子》有没有被发表出来。我没有钱去订阅一份杂志,何况杂志那么多。姚老师很年轻,一副眼镜,戴不稳似的,过一会儿,扶一下。后来知道,小说内容写的就是他自己,他出身苦寒的乡村。
那时候,这片地理上铺满了美好的文学情结。而后来的时间,为这些情结和命运提供了足够荒诞严肃的答案。
我现在才知道三毛本名陈平,和我同姓。二十七年前,我抄过她的《闹学记》。
1990年的冬天漫长又寒冷,那一年冬天的雪下得异常冗长,从十一月一直下到春节。我坐在我家仅有的一扇玻璃窗后给远方的一个人写信。那封信也异常冗长,整整写了二十天。信的内容是三毛的散文《闹学记》。
远方的人是一位女孩,她住在白山黑水间。她的家乡以盛产桦树林和金矿出名。那一年,她二十岁。
《闹学记》写了一群孩子的学习和生活,打打闹闹,恩恩怨怨。我觉得写的就是我和她。把它抄写下来,就是一纸最好的表白,远胜过一本装订的书。纸是蓝色方格稿纸,纸质细腻,是一位邻居在市电视台做保安时拿回来的电视台专用纸。笔尖落在格子里,像光从木格窗棂上打进来一样柔顺。我不让稿纸上出现一个错字、一个有误的标点,甚至不愿漏掉一个字符,我要让她真切地看到三毛生命里的一段时光和微澜,因为这些微澜也是我们的。抄写得异常缓慢。
整个冬天,窗外慢条斯理地飘着雪花,太阳有时候出来,映照着它们在空中飞舞,地上的雪,薄下去,又厚起来,如此往复。冬麦青润,大地交由它们宰割。远处的五峰山松涛如怒,把雪花吹送到山那边的异乡。
翌年,我去了她的家,在洛阳买了件御寒的仿皮夹克,坐火车,五天五夜,到了她的城市。她来火车站,拿着我抄的《闹学记》做接头的信号。天空下着雪,她穿一件驼毛风衣,没戴帽子,头顶一片白雪。
一年后,她来信说,一场大水,家被淹了,书信全没了。最后说,我要结婚了。
2012年,机缘巧合,我路过她的城市,她带女儿来接我。女儿眉清目秀,分明是那年我抄写的一本《闹学记》。时序正是四月,她头顶一缕雪,和那一年的一样白。
世事苍茫,世界仿佛一只魔方。如今,我们再也不用手抄稿了,也再没有人能见到我那时的字,一如没有人能进入到另一个人过去的时光。这也包括我自己。
(花生摘自山东文艺出版社《一地霜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