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命旅行的徐霞客
2022-06-14石决明
石决明
徐霞客是明代地理学家,曾经踏遍中国大地,探寻名山大川,写下了“奇文字”《徐霞客游记》。世人多感叹他游历之丰富,感慨他成就之非凡,便把他的名字印在语文课本上,写进景区介绍中……
作为中国第一代驴友,徐霞客究竟是怎样做到三十多年只旅游,不工作的?
在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中,有这样一句话:“1587年,是为万历十五年,岁次丁亥,表面上似乎是四海升平,无事可记,实际上我们的大明帝国却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
这一年,南直隶江阴县(今江苏省江阴市),一个名叫“徐弘祖”的孩子呱呱坠地。这个孩子,很会投胎,生在了当地的名门望族——据说这梧塍徐氏,“五世以来,文豪于国,诗震于时”,鼎盛时期曾有十几万亩田产。
他还是个“老来子”,出生的时候,父母都已年过四十。在那个年代,女子四十多岁产子,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不少人认为这孩子肯定是个“奇人”。他的父亲徐有勉也对他寄予厚望,给他取名为“弘祖”,字“振之”,希望他能光耀门楣。
很多人会想,那徐有勉肯定是希望儿子入官场了吧?非也,说起来这江阴徐家其实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家族。
徐家祖上有个叫徐经的人,此人名不见经传,却有一段轰轰烈烈的过往:当年在乡试名列前茅的徐经,交结了几个朋友一起去京城赶考,谈诗论道不亦快哉,未曾想考试高中却被人传出行贿考官。徐经是否被冤枉,至今仍有争议。但当年,他不仅自己因为“会试舞弊”的罪责被革除功名,还牵连了一起赶考的兄弟——其中一位叫唐伯虎。两人之后的人生轨迹大不相同,备受打击的徐经郁郁而终,江南才子唐伯虎却肆意风流。
此后的徐家,一直时运不济,到徐有勉这一代,已经连续四世没人考中了,甚至因为男丁都执着科考荒废农商,导致家境每况愈下。看到祖辈惨痛的经历,徐有勉对科考都快有阴影了。心灰意冷的他,也不要求儿子必须考取功名。相反,他希望儿子能够找到自己真正的志趣所在。
这样成长起来的徐弘祖,在崇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世人眼中,开始了“离经叛道”:他对出人头地不感兴趣,从小就爱啃一些没用的闲书,长大了也整天不务正业四处晃悠;十几岁时象征性地去参加了一次“童子试”,名落孙山之后就再也不参加科考了……
父亲撒手不管,母亲总该对儿子严加管教吧?非也。徐弘祖的母亲王孺人是儿子的第一位知音。她心胸豁达,“不屑于功名之教,不拘于圣人之言”,认为男儿就应该志在四方,还曾给儿子亲手制作了一顶“远游冠”。徐弘祖每每出游归来,徐母都是他的忠实听众,总是津津有味地听儿子讲述旅途见闻。
“越长越歪”的徐弘祖,还因为太过特立独行,入了一位名士的眼。这位大名士叫陈继儒,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和画家,最著名的作品就是被奉为“处世三大奇书”之一的《小窗幽记》。据说,这陈继儒曾经编纂过一部《奇男子传》,专门用来记录那些时世罕见、颇有古代遗风的奇人。他对于徐弘祖的旅游探险行为非常赞赏,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见的“奇男子”,相差近三十岁的两人还因此结为忘年之交。
网上有一種说法,说陈继儒就是给徐弘祖取“霞客”这个别号的人——他见徐霞客眉宇间有烟霞气,出游又经常是朝霞出而晚霞归,所以称他为“霞客”。其实,“霞客”之称,应该还是与徐弘祖经常游历名山大川的行为有关,古人就常称山林之中的隐士或仙人为“烟霞客”“餐霞客”。但不管怎样,因为大名士陈继儒的推扬,“霞客”这个雅号才会广为流传,甚至盖过了他的本名“弘祖”,成为如今我们最熟悉的称呼。
很多人都有这样一个误解:有钱有闲才能旅游。你看,徐霞客生于地方豪富,难怪有财力支撑他游玩半生呢!
其实,徐霞客才是最早的穷游背包客。
之前说到,徐霞客的先辈因为执着于科考,已经把家产亏空得差不多了。多亏他的父亲徐有勉生性潇洒,淡泊功名,勠力创业,才使得家境有所好转。可是,在徐霞客十八岁的时候,徐父病逝,家中仅靠徐母卖布维生。虽然还算得上是衣食无忧的小康人家,但也很难支持他这个“闲人”长期出游。根据其好友钱谦益所著的《徐霞客传》,徐霞客还得“力耕奉母”,可见家道已经中落。年迈的徐母逝世之后,徐霞客也还有几年一直在路上,并未“打工赚钱”。
那么,徐霞客的旅游资金究竟从何而来?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首先要厘清一个事实:徐霞客的人生,有大半都在路上;但他的经历,又可以大致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他青壮年时期的一些相对较短的旅行。当时徐母健在,给予徐霞客一定的经济支持;徐霞客也秉持“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旅程一般都在十几天到两三个月,耗资也较少,相关游记只有十七篇,占《徐霞客游记》的四分之一。
第二个阶段,则是他晚年对西南地区的万里遐征。徐母逝世后,没了牵挂的徐霞客远赴西南地区考察,一离家就是数年,跋山涉水,风雨无阻,也是他人生篇章的“传奇”所在。
我们就以他人生中耗资最巨、最重要的这次出游——“西南遐征”为例。几十年不事生产,在徐霞客远赴西南时,他的经济状况可以说是捉襟见肘。通过《徐霞客游记》的记载,我们可以看到他是如何解决这次出游的旅费问题的。
崇祯九年九月十九离家,当月三十入杭州,当日,徐霞客记道:“是日复借湛融师银十两,以益游资。”出门刚过十天,他就陷入了要借钱的窘境,可见他提前准备的“旅游经费”相当微薄。这还只是开始,徐霞客的“众筹”之旅,还在进行中。
崇祯十年,徐霞客在旅途中遭遇了一次大挫折——湘江遇盗。明朝末年,时局混乱,这年二月十一,徐霞客与静闻和尚泛舟湘江,却遇到盗寇来袭。慌乱之下,徐霞客只能把行李都抛入江中,赤身跳水逃走。劫后余生的他,除了别发的一枚银耳挖,再没有别的财物了。所幸,邻船有个好人戴某,愿意给徐霞客一套衣服,暂解他的燃眉之急。几乎一无所有的徐霞客,只能用银耳挖作为酬谢。
若换做别人,眼见着这趟旅行如此“水逆”,早就想要打道回府了。可徐霞客实乃奇人,他穿着借来的衣服就直奔附近衡阳城,找朋友金祥甫借钱去了。谁承想,金家此时也没有余财,他便只能借住在金家想办法——期间还不忘短途出游了几次。知道金祥甫从互济会得到“百余金”,徐霞客才以田租二十亩换到了“二十金”。不幸的是,静闻和尚因为这次经历忧惧过甚,又没有得到好的休养,不久便病死了。徐霞客只能带着静闻的骨灰继续上路。
当年十月在广西,“触底反弹”的徐霞客运势终于有所好转——中军唐玉屏“以马牌相界”。何谓“马牌”?有何作用?原来,这马牌是明代军事人员给驿站出示的信物。拥有马牌者,可以享受驿站提供的食宿和出行。用今天的话来讲,拿上马牌,自费旅游的徐霞客,就可以利用驿站,享受公费出差待遇。此后一段时间,徐霞客就用这张“一卡通”解决了食宿问题。
除了借钱、借马牌,声名渐隆的徐霞客还收获了许多“社会名流”的资助。比如他曾通过好友介绍,认识了昆明名士唐大来,后者为徐霞客的出游提供了很多帮助——不仅自掏腰包资助他旅费,还为他写了不少“介绍信”,把他之后的旅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这种环环相扣的“人情帮助”,一直延续到徐霞客旅程的最后一站鸡足山。在鸡足山,徐霞客因为全身发疹块,双足俱废,险些客死他乡。所幸丽江的土木官一直都很仰慕他,便拿出钱财派人把他护送回家。
当然,要想完成一段远途旅行,光“开源”不够,还得“节流”。中国人讲究“穷家富路”,徐霞客的旅途却相当简朴,对于饮食和住宿都没有太高的要求。翻阅《徐霞客游记》可以看到:“弘祖出游不饮酒,不食肉。”“因避雨岩间,剖橘柚为午餐。”“虽拥青茅而卧,犹幸得其所矣。”“虽食无盐,卧无草,甚乐也。”……
由此可见,徐霞客算得上是穷游界的楷模了。比起现在很多“背包客”,他的旅途只会更险更艰难。“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可以说是他的最佳写照。
这样特立独行的徐霞客,给我们留下的印象,似乎就是一个风尘仆仆、独自赶路的背影。但其实,徐霞客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出游时,他经常会做好充分的旅游攻略,带上一两个随从或同伴。早期,江阴徐家还没彻底落败的时候,徐霞客的身边也多有仆从照料,帮忙挑行李。但随着家道中落,徐霞客的旅途也越来越艰苦,同行之人经常因为受不了苦而退缩——在《徐霞客游记》中曾不止一次记载仆人逃跑。
“徐家少爷”徐霞客的旅程,竟然让吃惯了苦的仆从都难以忍受,这究竟是怎样的魔鬼之旅呢?
如果不遇上什么大事,他的行程安排是这样的:“从一奴或一僧、一杖、一襆被,不治装,不裹粮;能忍饥数日,能遇食即饱,能徒步走数百里……”
但由于明朝末年时局混乱,徐霞客又经常需要经过人迹罕至、尚未开发的自然地带,他一路上还有可能遇到其他危机:据游记记载,他在行旅途中共遭遇过五次强盗、四次断粮,还险些丧生虎口、被巨蟒咬伤、被盗贼砍杀;差点被湍急的水流溺毙、在结冰的陡崖上坠落、被山洞中浑浊的空气窒息……
正可谓“死亡如风,常伴吾身”,这样的硬核之旅,一般人很难消受。
和世人理解的“游山玩水”相去甚远,徐霞客说是在旅游,更像是在科考。
游山,不吟风弄月,而是攀高测算。以黄山为例,当年这只是一座人迹罕至的荒山,徐霞客却曾在1616年2月与1618年9月两次来到这里——如今的景点“光明顶”“僧坐石”都是由他第一个发现并记录的。
而关于黄山,一直都有谁才是第一高峰的争议:海拔1864米的莲花峰,因环绕其周围的玉屏、莲蕊、鳌鱼诸峰海拔均在1700米以上,所以峰高不显。而在其东面的天都峰,虽然海拔没有那么高,但因为四面临空,卓立天表,容易造成视觉差。因而,游人往往以为天都最高。诸多山志中,介绍山峰的顺序基本都是天都峰排在莲花峰之前。但徐霞客却用目力测算、结合脚力验证得出莲花峰才是黄山第一高峰,与现代科技监测手段得出的结果一致。这在当时,可以说是相当不易。
游水,不对酒当歌,而是追根溯源。徐霞客曾经纠正过许多史书上记载的河道错误,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对长江源头的考察。他在《溯江纪源》中这样写道:“故不探江源,不知其大于河;不与河相提而论,不知其源之远。”
《尚书·禹贡》里记载着“岷山导江”的说法,后人将其误解为长江的源头是岷江。但徐霞客却只相信自己走到的和看到的。在没有现代地理学测绘手段的年代,徐霞客“北历三秦,南极五岭,西出石门金沙”,终于勘察出金沙江才是长江的源头,实实在在地推动了中国地理学的发展。1978年,中国政府派出考察队,确认长江的正源是唐古拉山的主峰格拉丹冬的沱沱河。
还有“钻洞”,就更为时人所震惊。徐霞客曾经考察过一百多个石灰岩洞,仅凭目测,他的许多记录都被证实基本正确。通过长期细致观察,他还指出岩洞的出现是因为流水侵蚀所致,也点明了石钟乳的成因。而在徐霞客去世后100多年,欧洲人才开始考察石灰岩地貌。法国的洞穴联盟专家巴赫巴瑞曾盛赞徐霞客,称其为早期真正的洞穴专家。
除此之外,徐霞客还积累了许多可靠的地学资料:像是各地的气象物候、云南苍山的雪线、“纯手工”地图、矿产和岩石形态等等……强盗、猛兽、断崖、激流,都挡不住他的前行之路,反而把他锻炼成了一个全能的旅游高手。
徐霞客曾在书信中这样写道:“长恨上无以穷天文之杳渺,下无以研性命之深微,中无以砥世俗之纷沓,惟此高深之间,可以目摭而足析。”他知道自己的志向不在读书,却也不想陷于尘世,一辈子庸庸碌碌。
或许当年曾经有人问他:山高水远,家宅荒废,路途艰险,何苦来哉?
可如果只考虑得失,那“天地何用,不能席被;风月何用,不能饮食”。
徐霞客这样的“奇男子”,并不是为了世俗眼光而活,也不是为了追逐名利而生,只是因为喜欢才坚持。他卧病在床时曾说: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唐玄奘、元耶律楚材,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屦,穷流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与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
他放弃科考开始游历,并不是受命国家,没有政治目的,也并非经济利益驱使,只是听从了自己想要出发的心声罢了。从二十多岁踌躇满志地出发,到五十多岁悲壮还家,徐霞客用一双脚踩出了自己的瑰丽人生,也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的足迹,东到今浙江的普陀山,西到云南的腾冲,南到广西南宁一带,北至蓟县的盘山,遍及大半个中国。大明十三省,全部走遍;三山五岳、长江大河,全部游历。
而在他死后,他所做的笔记,被后人编成《徐霞客游记》,翻译成十几国语言,在全世界广为流传。他被尊称为“游圣”,被推崇为中国地学的先驱。他所著的游记首篇《游天臺山日记》的开篇之日——5月19日,也被定为中国旅游日。
但对于徐霞客来说,后世的人能否记住他,是否在意他,或褒或贬、或夸或骂……这都是太轻太轻的事了。
“初四日,兀坐听雪溜竟日。”山下吵吵闹闹,他却在山上静静听着大雪飘落的声音,凝望着自然美景,恍然不知人世变幻。
(摘自《国家人文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