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鼐书学交游考述
2022-06-13胡雷鸣
胡雷鸣
内容提要:姚鼐作为一代古文大家,书学交游甚多,要深入了解姚鼐的学书经历,考述其书学交游则是必不可少的。文人间交游每以诗文为手段,通过研读姚鼐《惜抱轩诗文集》、王文治《梦楼诗集》、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及朱筠《笥河诗集》,以姚鼐与此三人的诗文唱和为线索,探究交游对姚鼐书法研习与思想演变产生的重要影响,为后学提供另一种的书学范式。
关键词:姚鼐;书法;诗文;交游
桐城派奠基人姚鼐,不仅以古文著称于世,其书法在乾嘉年间也负有盛名,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将其行草书定为妙品,可见影响之巨。他一生交游甚广,根据《惜抱轩全集》和《姚惜抱先生年谱》可以看出,他与王文治、翁方纲、刘墉、钱坫等人都有诗文酬唱,其中以与王文治、翁方纲及朱筠过往最密。本文以此三人为代表,以诗文酬唱为线索,对姚鼐的交游进行考述。此三人中,姚鼐与王文治交谊最为深契,因而重点考述二人间的交游,翁方纲、朱筠次之。
一、姚鼐与王文治之交游
姚鼐作为一代古文大家,一生故旧甚多,唯独与王文治心交神契,且始终如一,真可谓耐久朋也。在姚鼐的《惜抱轩全集》和王文治的《梦楼诗集》中,彼此赠答酬唱的诗文颇多。姚为王所作诗文有三十余篇,王为姚所作亦有近二十篇,不难看出二人情谊之深厚。
乾隆十九年(1754)春,姚鼐屡试不第,滞留京师整整一年,寓居伯父姚范家中。此时的王文治同为落第举人,二人偶然相识,一见如故交,姚年二十四岁,王年二十五岁。姚鼐在《食旧堂集序》里说:“丹徒王禹卿先生,少则以诗称于当时......鼐故不善诗,尝漫咏之以自娱而已。遇先生于京师,顾称许以为可。后遂以交密居闲,盖无日不相求也。”[1]王文治在《梦楼诗集》自序中一开始就说:“余年未弱冠即习为诗,然未敢以示人。甲戌春,至京师,年二十五岁矣。与桐城姚姬传论诗,心甚惬。因各出所作以相质。姬传深于古文,以诗为余技。然颇能兼杜少陵、黄山谷之长,与余异趋而相赏特甚,遂相与订交。”
由此可见姚鼐和王文治相识之初,二人尚无功名,王诗书在当时已颇有声名,姚则以古文名,而书名未显。是年秋,王文治养病寓所,姚鼐作《柬王禹卿病中》诗,提到二人的境遇—“而今俱作长安人,林麓朝辞暮羁鞚”,盛赞王文治“君才磊砢出千寻,匠石如逢任梁栋。雕镌缘饰会成名,枉耽清吟如鸟哢......爱君力疾剧清狂,尚有瑰词成酒中”。姚鼐自谦为“生平素无谐俗韵,转喉枨触嫌讥讽”“君怀奇兴逸如鸿,我逢有道惭非凤”。而在王文治《梦楼诗集》卷一末尾有和诗《病起贻姚姬传》,诗中感念姚鼐“眷言素心友,几日音尘违。未能快谈宴,何以展恩私......思君蕙兰资,诵君冰雪诗”。拜读完王的和诗,姚又立刻回了一首《王君病起有诗见和因幅次韵赠之》,诗中有道:“君方锐敏有奇怀,远驾千古谁能共......高掌擘分二华岳,开胸吞纳九云梦。”[2]姚毫不吝啬对王的赞赏之辞。肯定王的同时,还是不忘调侃自己几句:“磊落君才只自知,支离余德弥无用。惭非大厦任帡幪,耻作小玑号游贡。”诗中也提到二人会面执手言欢,谈笑风生的场景:“昨今新愈幸来过,依旧雄谈间歌颂。”可见他们在相识一两年间,已是情好日笃,且从各自的诗中都可看出对彼此才学的推崇。
由于王文治早有书名,连东南岛国琉球(今之冲绳岛)人民皆慕其书法。乾隆二十一年(1756),编修周煌盛请王文治一同出使琉球。不料途中海风肆虐,行李散失殆尽,唯余姚之手书。王感知天意,遂诗兴大发。和上次那首《病起贻姚姬传》不同的是,他一改对姚的含蓄称许,而是大大褒扬。诗中先提到当时的境况:“开缄发箧涕涟洏,故人临别手所持。”然后回忆起两年间二人的交往:“去年共君住京师,巷南巷北勤追随。一日三度无厌时,爱君初不工临池。点画意造生古姿,余绾春蚓君不嗤。断碑古碣同搜披,自许蚷蛩靡改移。”这是王文治在诗集里首次写到二人的交情,他们在京师经常一起切磋诗书,还有访碑。王认为姚的书法古意盎然,显然是一种肯定的态度。王文治随全、周二使臣出使琉球在六月初,到中秋时节,他又想念姚鼐,作长句一首。其中有云:“生平一二贤俊士,诗瓢酒榼到处同。去年帝京今海外,自伤踪迹真旋蓬......故人倘问近消息,泛乎不系舟乘空。”可以想见,王文治在海外两月余,倍感孤寂,很想回京和姚鼐相聚,把酒论诗书矣。
到了乾隆二十五年(1760),王文治进士中第。后四年出任云南临安知府。临行前几日,他们一同泛舟之平山堂,两人都有赋诗。姚诗曰:“绕遍吴山万重翠,青山虽好不留君。为念来朝复愁思,愁思迢迢送离别。劝君努力向天涯,士处虚声何足奇。”[3]王诗曰:“两桨琉璃打夕曛,故人载酒意殷勤......稍喜近乡亲旧俗,似忘明日便离群。”几年后,王文治在云南任上因事罢职,自此挂冠归去。越数年,姚因与朝中学士有汉宋学术之争,郁郁不得志,亦辞官从教。有道是无官一身轻。二人辞官后,交游更为频繁,诗文酬唱更多。姚鼐有《怀王禹卿太守》诗曰:“闻道还家生白发,可怜解印纵清狂。”[4]王文治则有《送姚姬传自扬州归桐城》诗曰:“早信荣华如转睫,乍逢离别也回肠。”二人视富贵如浮云,却十分珍惜彼此的情谊。乾隆第六次南巡,在杭州寺庙中见王所书《钱塘僧寺碑》,大为赞叹,遽使内侍招之。王弗应,竟不至。姚鼐闻得此事,赋诗《闻禹卿以书名上达几更出山而竟止因寄》以赞:“王氏风流草隶兼,江东行乐且淹迟。”王文治次韵答诗曰:“故人札翰真难得,干鹊连朝噪瓦檐。”正因为二人雅量清迈,志趣相投,才能订交一生。
另外,姚鼐在《食旧堂集序》一文中又道:“先生好浮屠,道近所得日进。尝同宿于寺院,教以屏欲澄心,返其本性,其言绝善。鼐平生不闻之诸人。”[5]姚鼐素来推崇汉宋儒学,对六经研究极深。佛学是在王的熏陶下,尤其是辞官后,开始有所了解。乾隆四十五年(1780),姚鼐在安庆讲学,王文治自武昌至安庆,二人快谈三日,王有诗曰:“白饭同餐禅悦味,心灯独爇戒坛香。”此后二人同游招隐寺,姚有诗曰:“两君梵行正清修,伴我萧闲如结夏。未须不二问维摩,风磬一声言自寡。”姚又有《惠照寺或言古木蘭院也见王禹卿于此写维摩诘经》诗曰:“出世了无香海界,置身休在碧纱笼。”可以看出,姚在王的影响下,渐然耽嗜佛理,到晚年,也以“惜抱居士”为号。姚鼐曾沐手恭书《金刚经》小楷一册,托王文治转赠予高旻寺大法师。王并作题跋,有“姚鼐为父母书荐冥福,凡五千一百五十一字,始终无丝毫懈怠,亦足为艺苑珍品”云云。尔后,姚鼐还时常用禅语作论书诗。偶阅王为姚之书法题字,感慨莫名,遂作《见禹卿题拙书后因寄》,诗曰:“世人不悟三昧力,将谓妙迹回永和......三客恍知宿世在,千生了辨须臾过。”姚鼐以此种手段作论书诗,已到高妙莫测、出神入化之境。要之,王文治不愧是姚氏在书家交游中过从最密、情好甚笃的知己。
二、姚鼐与翁方纲之交游
姚鼐和翁方纲是同辈人,年龄相仿。翁于弱冠即中进士,比姚足足早十一年。前文提及姚屡试不第,遂寓居京师,以图早日高中。不料一晃即是十年。在此期间,姚鼐以立馆授徒为生,并广交天下名士。尔后为官数年,前后居京二十余年,与翁多有交往,尤以二人共同修纂《四库全书》时期为密。据《翁氏家事略记》记载:“以是日所校阅某书查某处,与姚姬传诸人对按。”“每月与姚姬传诸人作诗课。”[6]107姚、翁经常谈论的是诗文及金石书画。由于翁方纲入仕比姚鼐早十多年,政治上的资历,二人不可同日而语。翁氏治学严谨,在诗文及金石学上亦颇有建树,为时人所推许。因此,翁方纲在政治和学术上的影响上略高于姚鼐。
作为当时文艺界领袖,翁方纲常邀诸友雅集,姚鼐亦多次参加。《惜抱轩全集》收录有关五首古诗。如《十一月十五日雪翁正三学士偕同僚登陶然亭回至鼐寓所》诗曰:“好景宜从客游戏,碎事厌听人梳爬。惜未联镳踏冷絮,顾承枉辔呼煎茶。”[6]349从诗句可知翁和诸友先招要姚一同登陶然亭,结果姚没兴致而未去,等众人游完回访姚。也有姚鼐到翁方纲家中和诸友集会,在《花朝雪集覃溪学士家归作此诗》:“亦知天运旋,终当有离别。在目且欣然,流连讵能歇。正如春未深,坐赏花朝雪。平生觊闻道,随处知可悦。清宵接嘉论,有蒙固当发。”[6]350可见聚会其乐融融,谈文论道,每每有所发蒙,以至于姚鼐流连忘返,竟至清晨方归。又如《为翁正三学士题东坡天际乌云帖》诗云:“学士新作苏米斋,欲饱看字疗饥。此册神妙尤所秘,云烟阅世怜公痴。”翁方纲因新得苏轼《天际乌云帖》,命其书房为“苏米斋”以宝之,姚鼐为此作诗极称翁之雅趣。再有《今岁重九翁覃溪学士出示所得宋雕本施注苏诗旧藏宋中丞家者欣赏无已乃次重九诗韵》:“学士金石搜南朔,揽异为诗工刻斫。闭门高兴逸如云,舒纸挥毫疾如飑......佳本与公吾亦欣,叩门会办来观数。”则是姚在翁家中评鉴翁之宋版藏书,为其能得珍本而感到由衷地喜悦。从这些诗中可以了解到姚、翁二人交情甚好,经常切磋文艺,探讨义理。
在翁方纲的《复初斋诗集》里,描写和姚鼐交游的诗也有好几首。在《晨起同姬传陶然亭作》中道:“何尝信宿扶筇到,但取苍凉拄笏情。当午校雠争晷景,几时蒲苇又秋声。”二人同朝为臣,又一起编修《四库全书》,情谊渐深。不过在当时乾嘉学派中,有汉、宋之争,二人见解有分歧,甚至有过激烈的辩论。因而彼此心中难免有隔阂。此后岁月中,二人交往渐少。至嘉庆八年(1803),翁方纲作诗《仲子自江南寄近作学古诗相质呈姬传》道:“廿年浮气消,粗解理此心。汉学与宋学,谁谓区古今。”可见翁已经对此事释怀,认为学术上的争论不必影响到二人之交情。又,翁方纲晚年所作《感旧》诗曰:“昔从择友初,辛苦求良药。孰以汉学师,心弗宋儒怍。中间卢与姚,往复盟言酌。不以虚怀贮,安得深根托。”到耄耋之年的翁方纲除了释怀,还有深刻的自省,认为自己在当时还是有些盛气凌人,并视姚鼐为药石之友,极为难得。
三、姚鼐与朱筠之交游
朱筠,字竹君,萧山人。清代中期著名学者、藏书家、金石学家。书法有隋碑体势,兼作篆书,古意苍然。朱的文艺成就和王文治、翁方纲相比是有差距的,不过他与姚鼐的关系较为亲近,《惜抱轩全集》中有诸多诗文提及,故有必要在此考述姚、朱二人之交游。
上文谈到姚鼐在乾隆十九年(1754),三试礼部,无果,遂寓居京师。据《姚惜抱先生年谱》记载:“按本集作《答朱竹君》诗......按朱竹君于乾隆十九年登第。”《朱竹君先生传》中亦道:“余始识竹君先生,因昌平陈伯思,是时皆年二十余,相聚慷慨论事,磨砺讲学”[6]107。可见姚、朱二人于是年在京师相识。待到乾隆三十八年(1773),皇帝下诏修《四库全书》,朱筠遂力荐姚鼐为纂修官。此事在《姚惜抱先生年谱》中有载:“大兴朱竹君学士筠荐先生以所守官入局,充校办各省送到遗书撰修官。”不难看出,朱筠對姚鼐的才学很是欣赏,有知遇之恩。姚鼐在朱竹君仙逝后,始终不忘朱的提携之恩。作《怀故学士朱竹君》诗曰:“青云后进时来附,白发前交意每饶。”且在《祭朱竹君学士文》中云:“七年江滨,日思君面。已矣及今,终不可见。”姚悲痛之情,难以言表。二人交情可谓坚如金石,始终不渝。语云:“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姚
鼐的学书历程与王文治大体相同,其书以帖学为宗,先是以赵、董入手,再由宋贤妙迹直追晋唐风度。而翁方纲和朱筠皆有金石考据之癖,对姚鼐有着间接的熏陶作用。故而姚书无帖学甜媚之弊,却有骨力劲健的金石气。由此可见,姚鼐在书法研习与思想演变深受其交游的影响。
参考文献
[1]姚鼐.惜抱轩全集·文集:卷四[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91:1.
[2]姚鼐.惜抱轩全集·文集:卷一[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91:321.
[3]姚鼐.惜抱轩全集·文集:卷二[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91:332.
[4]姚鼐.惜抱轩全集·文集:卷七[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91:411.
[5]陈祖武.乾嘉名儒年谱[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8.
[6]姚鼐.惜抱轩全集·文集:卷十[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91.
约稿、责编:徐琳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