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嘉时期书法品评中的“家数”问题
2022-06-13姜雯
姜雯
内容提要:“家数”问题即书法的师承渊源问题,通常表现为回溯书法家或者书法作品取法的门庭。历代对书法家的取法和学书经历都很重视。与前代相比,清代乾嘉时期对“家数”问题更加重视。
关键词:乾嘉时期;书法;品评;家数
“家数”问题即书法的师承渊源问题,通常表现为回溯书法家或者书法作品取法的门庭。历代对书法家的取法和学书经历都很重视。古代的书法理论文章,很多都是从文字起源,不同字体的产生、发展与演变说起。“崇古”“尚古”是整个中国文化发展的重要特点,不仅体现在书法艺术领域,也体现在中国社会与文化的方方面面。这是中国文化得以源远流长的原因之一,同时也是受中国传统儒家思想所提倡的“克己复礼”和“信而好古”思想影响的结果。当然,这也是艺术自身的发展规律决定的。任何艺术形式都需要经历继承传统与创新两个阶段,而继承又是首要环节。因此,讲师承,溯源流,可以说是非常重要的。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清代乾嘉时期对“家数”问题更加重视。前代对“家数”问题的讨论多以“述源流”的形式出现,强调辨明源流的重要性。比如专门来评论不同书体的赞论,有成公绥《隶书体》、卫恒《四体书势》、索靖《草书势》等。还有专门的书法品评类文章,如袁昂《古今书评》开篇、张怀瓘《书断上》等都对各体书法的产生与演变做了非常详细的描述,并且多赞美、夸饰之词,记述和描述的意味更浓。而提及书法家的师承,也多为描述和介绍说明,言语比较简略,着墨不多,或者将品评对象与其师法对象做简明扼要的比较。现简要列举一些例子:
萧思话全法羊欣,风流趣好,殆当不减,而笔力恨弱。[1]59
瓘,字伯玉,晋司空、太保,为楚王所害。瓘采张芝草法,取父书参之,更为草藁,世传其善。[1]61
阮研居今观古,尽窥众妙之门,虽复师王祖钟,终成别构一体。[2]88
王廙为右军之师,彭祖取羲之之道。[2]89
陆柬之学虞草体,用笔则青出于蓝,故非子云之徒。[3]139
宋帝有子敬风骨,超纵狼藉,翕焕为美。[3]140
程邈隶体,崔公篆势,梁、李、蔡、索、郗、皇、韦、卫、羊习献规,褚传羲制,邈乎天壤,光厥来裔。[3]138
周史籀,宣王时为史官。善书,师模苍颉古文。[4]175
魏钟繇,字元常,颍川长社人......
繇善书,师曹喜、蔡邕、刘德升。[4]178
韩梓材字利用,元稹观察浙东,幕府皆知名士,梓材其一也。笔迹晞颜鲁公、沈传师而加遒丽,披沙见金,时有可宝。[5]345
张从申,进士擢第,昆仲四人,皆称于时。从申最高优,学逸少书,结字遒密可喜,晚益自放,不务调端。[5]344
杨景度书,自颜尚书、怀素得笔,而溢为奇怪,无五代衰苶之气。[6]543
赵吴兴大近唐人,苏长公天骨俊逸,是晋、宋间规格也。[6]545
以上书法品评中,对“家数”的重视主要体现在对字体传承、书法家源流、师承的客观描述与记述上,其前文多是对书法家的字号、籍贯、官职等信息的记录,史学意义更突出。品评主体的主观态度并未直接体现,源流与师承并没有成为品评书体、书法家好坏的标准。
清代考据学兴起,提倡“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对“家数”问题的重视更是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并且有其自身比较显著的特点。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源流与师承不仅是一种客观的记述与描述,更是品评中一个重要的参数,“门户”观念较之前代突出很多。包世臣书法理论中“明源流、讲门户”的观念就极为浓重。他认为“自唐迄明,书有门户者廿人”,明确指出所作《论书十二绝句》的目的即是“明源流所自”。
太傅呕血以求中郎笔诀,逸少仿钟书胜于自运,子敬少时学右军代笔人书,可见万古名家无不由积学酝酿而得。虽在体势既成,自辟门户,而意态流露,其得力之处,必有见端。赵宋以来,知名十数,无论东坡之雄肆,漫士之精熟,思白之秀逸,师法具有本末。[7]668
包氏的观点是古代凡是能够自立门户、积学而成的书法家,均有见端,即有所师承。更不用说赵、宋以来数十名他所列举的有名望的书法家,他们“师法具有本末”,那么“本末”二字就是重点,师法何家为“本”,师法何家为“末”,这也是清代乾嘉时期书法品评讨论较多的问题。比如邹方锷认为:
赵文敏书,从北海门户出,北海书又胚胎圣教,但稍移面貌耳。学书当防其流弊,尤在究其渊源,不知其渊源所自,即功力深到,要难于古人齐驱。今翰苑书竟推文敏,然不从北海门户出,学文敏即安得似也?[8]
邹氏认为翰苑推崇赵文敏,导致一些书法家学其书,而不知趙文敏书从何处来,就是为流弊所染、不究渊源,即使功力深厚也是徒劳。而能探究赵文敏书之渊源,上溯李北海,才能逼近赵文敏。那么此处师法之“本、末”,品评者之审美旨趣和意图清晰可见,以“家数”作为标准来品评书法家及书法作品成为可能。
第二,“家数”在品评话语体系中的地位提升了。“家数”问题不再与书法家的字号、籍贯、官职一起出现,而是单独出现,或与单纯的品评语言一起出现。我们可以体会出以“家数”来品评书法的意味,并且品评主体对书法师承源流的重视,以及个人倾向直接体现在其品评话语中。虽然这种现象前代已有,但是未成风气。清代的文学批评中这种现象也表现得尤为显著,比如沈德潜与叶燮在文学批评中对诗歌源流与正变都较为重视。沈德潜说:“作文作诗,必置身高处,放开眼界,源流升降之故,了然于中,自无随波逐浪之弊。”(《说诗晬语》)他认为诗歌的源头是《诗经》,高处则是唐诗,他在文学批评中自然会褒扬取法《诗经》与唐诗的诗歌。前后七子在诗歌上的学唐倾向就得到了他的赞扬,他评价道:“有明之初,承宋、元之遗习,自李献吉以唐诗振天下,靡然从风,前后七子互相羽翼,彬彬称盛。”溯源就不仅仅体现在客观的描述上了,而且具有主观倡导性,即品评标准的意味了。而叶燮则更加强调“变”,即能否古为今用,自立门户。7F333D70-51A3-4D7D-9B2C-C61E1A58CF35
清代乾嘉时期的书法品评中,梁认为:“山谷小行书自佳,盖亦从平原、少师两家得力,故足与坡公相辅。”[9]595他对黄山谷小行书的态度是赞扬的,并且认为其能够从颜平原和杨少师两家得力,所以可以与坡公相比较。颜平原与杨少师乃是山谷的师法处,“得力”二字表达了作者的主观倾向与审美标准。他认为山谷小行书之所以能与苏东坡相辅,是因为师法颜平原与杨少师。他的另一则品评话语:“开宝前,欧、褚诸家提空笔作书,体皆瘦硬。自明皇学魏隶,力趋沉着,笔实体肥。”[9]581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他认为唐开元、天宝年前的书法家,诸如欧阳询、褚遂良等“提空笔”作书,书法比较瘦硬;自明皇之后,在帝王的引领下,书法家们师法魏隶,笔力则有沉着之意,笔画能实而不空,结体较之前肥。我们得到的信息是,梁认为学魏隶可矫不沉着之病,可见他对魏隶具有崇尚之意。
余友钱鲁斯以书名海内四十余年。初学董香光,继学李北海,后乃出入颜清臣、苏子瞻、黄鲁直,能扫尽世俗谬种流传见解,可谓书之豪杰。惜其未参褚河南、杨少师笔意,气息稍粗。而有时肌理细腻,则又涉于凡艳,书品无不小减耳。[10]590
从吴德旋的这则书法品评中我们看到他赞扬其好友钱鲁斯,学习董香光而不为时囿,能上溯颜清臣、苏子瞻、黄鲁直等书法家,但未于褚河南和杨少师处得笔,所以气息稍粗,故评价其书品小减。又言:
学赵松雪不得真迹,断无从下手。即有真迹临摹,亦须先植根柢。昔之学赵者无过祝希哲、文徵仲,希哲根柢在河南、北海二家,徵仲根柢在欧阳渤海。此如学六朝骈俪文,须先读得《汉书》也。岂惟松雪不可骤学,即学元章、思白,亦易染轻绮之习。鲁斯尝云:“不学唐人,终无立脚处。”诚哉斯言![10]596
他强调学书须学真迹,并且还要“学其根柢”,即学其所学。其好友钱鲁斯则直言,学书应学唐人。吴德旋本人亦十分赞同这一书学主张,赞曰“诚哉斯言”。吴氏在比较恽南田与董香光时则直言:
南田所用只是河南一家法,香光能集会稽、平原、少师诸家之长,决非南田所及。[10]591
师承与取法是其对二人书法高低的品评标准。南田书之所以不比董香光,是因其只取法褚河南,而董香光则同时取法右军、平原、少师,故略胜一筹。师承(“家数”)作为品评标准,在乾嘉时期的运用较为明确和普遍。钱泳认为:
前明如祝京兆、文衡山俱出自松雪翁,本朝如姜西溟、汪退谷亦从松雪出来,学之而无弊也。[11]
他对学书从赵松雪学起持认可态度,所以认为以上书法家都自赵松雪来,故“无弊也”。但他认为碑版之书不同,“碑版之书必学唐人,如欧、褚、颜、柳诸家,俱是碑版正宗”[11]。此处确立了他认为的碑版之书的正宗,即唐代的欧、褚、颜、柳诸家,确立正宗即是明确了审美倾向。他品评碑版之书时,把有没有学以上提到的唐代书法家,作为评价优劣的标准。包世臣在《国朝书品》中对能品的解释,即“逐迹穷源,思力交至,曰能品”[12]。能够学习远古书法家,法有本末,便能够达到能品的标准。
第三,对“家数”问题的重视,导致了清代乾嘉时期书法品评话语的新倾向和新趋势,即对书法家的师承和源流有很多探索式的讨论,借以从中探究取法对象的独特性和本质特点。比如崇尚不同的风格应该学习不同的书法家,“学书尚风韵,多宗智永、虞世南、褚遂良诸家。尚沉着,多宗欧阳询、李邕、徐浩、颜真卿、柳公权、张从申、苏灵芝诸家”[9]580,认为“后人但知有羲之而不知学其所学,无怪以羲之为蚕丛独辟也”[13]。对于书法的取法与师承,主张探究其本源,学师之所师。阮元认为:
元、明书法家,多为《阁帖》所囿,且若《禊序》之外,更无书法,岂不陋哉![14]634
《阁帖》所刊刻则多为晋唐“二王”一脉传统法帖,《禊序》指王羲之的《兰亭序》,阮元认为人们不应该囿于《阁帖》,而应去探索更多的可供师法的对象。他所赞扬的是“振拔流俗,究心北派,守欧、褚之旧规,寻魏、齐之坠业”[14]634-635,使汉、魏古法不为“俗书”所掩的人,汉、魏书风就是他认为应该倡导的,是人们学习书法应该师承的。包世臣认为:
右军真行草法皆出汉分,深入中郎;大令真行草法导源秦篆,妙接丞相。[7]641
包世臣将王羲之和王献之师承渊源追溯至汉分与秦篆,无疑是对学习秦篆汉隶的一种提倡。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此处他并没有提及学隶书要从汉隶学起,学篆书要从秦篆学起,而是说右军与大令的真、行、草书导源于汉分、秦篆,也就是说真、行、草法皆可以由“二王”上溯汉分、秦篆。真、行、草书中能不能掺杂汉分、秦篆笔意,在清代乾嘉时期的书法品评中也成为一种品评标准。比如:“褚河南书《龙门三龛记》,中年笔也,平正刚健,法本歐阳,多餐八分,碑头字尤佳。”[9]587又如,指出不同书体应该师法的对象不同,“篆以史籀为上,惟阳冰可师;真以右军为上,惟唐人可师;隶以汉碑为上,惟唐隶可师”[15]。我们暂且不讨论其主张的正确与否,这与前代赵孟所描写的“右军字势古法一变,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故古今以为师法”[16]崇尚王羲之一脉的传统经典已有所不同,主张探讨更多的可能性,即书法学习或者创作时可以师法的对象更加丰富。
乾嘉时期书法品评热衷探讨书法家宗法的渊源,相较前代来讲,不局限于对书法家师承关系的记述与简单的比较,而是加入了品评家的主观倾向,师法具有“本末”,成为品评书法家及书法作品优劣的标准。这与乾嘉时期的学术思潮不无关系,如翁方纲所言:“士生今日,则经学日益昌明,士皆知考证训诂,不为空言所泥,于此精研书道,则必当上穷篆隶、阐释晋、唐以来诸家体格家数,不得以虚言神理而忘结构之规;不得以高谈神肖,而忽临摹之矩。且楷承隶变,自必有方整以定其程,不得轻言圆美以开率易之渐。”[17]将考证训诂之方法,运用于书法研究,必定会追本溯源,将晋、唐以来的体格、家数进行阐释,以期传承有绪,矫正圆美、率易之时风。因此,笔者认为,乾嘉时期书法品评对“家数”问题的重视是乾嘉时期书法品评的特点之一。7F333D70-51A3-4D7D-9B2C-C61E1A58CF35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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