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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画《水仙图》物理至画理的营造方式研究

2022-06-13董世君

书画世界 2022年4期
关键词:格物

董世君

内容提要:“画理”,是绘画的本质与规律,是符合审美传达与体验的画面关系营造规则。理想状态下的水仙植株似凌波仙子般超凡独秀,优雅飘逸,并拥有孤芳自赏的品格隐喻。绘画创作活动即是体验、构思、表现这种理想状态的过程。但是水仙的飘逸姿态源于其草本植物柔弱的物理特性,并不总是呈现为理想的物象姿态。本文通过分析水仙的物理常态,进而研究《水仙图》的画理传达方式,可以为相关研究创作提供参考价值。

關键词:《水仙图》;画理;格物;吴炳;宋代花鸟

北宋花鸟画异常繁荣,名家辈出,名作迭现。在花鸟画中,中原地区的常见动植物都已经有所描绘,甚至荔枝、鹦鹉等南方物种也有作品传世。成书于1082年的《洛阳花木记》,明确记载洛阳有水仙花。现存表现水仙花的宋代绘画作品,从文献、画风等各方面来看,应属于南宋作品。从文献记载及实物流传来看,南宋有双钩填彩的佚名《水仙图》、李嵩《花篮图》,水墨渲染的佚名《春光先到图》,以及赵孟坚的几幅水仙花图卷1[1]。

一、水仙花及其精神隐喻

“水仙”在宋以前的文献中如“龙王”“土地公”般,并非特指固定对象,而是指某一特定群体。在指向水仙花这一植物前,中国的“水仙”主要指溺水而亡的名人,且具备精神品格上的正面意义,河伯、洛神、江妃、屈原等皆被称为“水仙”。唐代沈亚之在《屈原外传》中说:“屈原瘦细美髯,丰神朗秀,长九尺,好奇服,冠切云之冠,性洁,一日三濯缨......于五月五日遂赴清冷之水。其神游于天河,精灵时降湘浦。楚人思慕,谓之水仙。”程杰在《中国水仙起源考》一文中推测,是在江陵任职的蜀人孙光宪和“番客穆斯密”等人一起,以行吟泽畔、品格高洁的屈原为原型,进行了水仙的意译命名[2]。

在水仙花早期的传播中,荆襄文人即对其广为赞誉。韩维认为它可比梅花:“异土花蹊惊独秀,同时梅援失幽香。”1101年,黄庭坚在荆州初见水仙花,连作六首诗进行咏赞,不仅将它与酴醾、梅花、山矾等高品级香花并举,更借洛神形象将其喻为凌波仙子。现存宋代咏水仙花的诗有100多首,词40多首。作为稀缺的外来物种,水仙的植株形态优雅飘逸,又具有孤芳自赏、不流浊污的品格隐喻,五代时期在荆襄地区被完成本土化命名并成为屈原等人的化身后,便以其契合文人审美需求和品格隐喻的特质风靡开来。

二、《水仙图》物理至画理的营造方式研究

以水仙为对象进行绘画创作时,其“仙”气的审美营造相当具有挑战性。宋画《水仙图》(图1)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此作纵24.9厘米,横26.2厘米,裱边旧题“赵子固写生水仙”,但此作明显不同于赵孟坚的画风。此作画水仙一株,由左下角出枝,五叶一花向右上舒展开来,姿态飘逸,造型严谨,设色雅致。此画无作者款识,历经千年却无任何收藏、流传等方面的印鉴记录,这种情况在存世宋画作品的流传史中并不多见,一如水仙花般孤傲地在时光中自赏。

水仙花分主球和侧球,侧球仅基部与主球相连,极易剥落。水仙花的单叶组常见4~9片,但开花者多是5片叶的叶组。一般主球可有5~11枝花箭,侧球有1~2枝花箭。主球由内向外呈现由密到疏的叶组生长样态。主球与侧球所生叶片形态不尽相同,主球叶片由基至梢的粗细变化较为明显,而侧球叶片粗细变化较小。基于以上水仙花物理生长规律,《水仙图》表现的不会是主球水仙花。首先,主球不应只有一个叶组,而是呈现多组丛生状态;其次,叶片的粗细变化也不合理,作品中叶片的基部至梢部基本处于同等宽度;最后,从画面来看,此水仙叶片的长短宽窄,以及花箭的高度、花朵的大小基本与现今水仙的植株接近,表明作者并未在物理特征上进行过大改动。综合分析,此《水仙图》描绘的应是一侧球水仙花,但细心察看,作者也进行了诸多调整。

中国绘画有“目识心记”的写生创作法,笔者推测,此作品更符合实物写生再创作的绘画方法。笔者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分析:

首先,在此作水仙的基部形态方面。在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水仙的花箭会呈现亭亭玉立的生长形态,没有太多的弯曲姿态,一般不会出现画面中这种大角度的倾斜样态,即便是侧球在倾斜状态出芽,也会立即向上生长。这种特征源于它花箭中空,无法承受大幅度倾斜造成的重量,劲健如竹类也具有如此生长规律。此作基部并无任何向上直立生长的现象。

其次,在此作水仙的叶片形态方面。水仙叶片虽有平行叶脉,但支撑力较弱,极易弯折。人们一直在努力矮化水仙的叶片,除为了凸显花朵,另一原因则为避免叶片弯折,影响美观。此作画面右方两片绵长飘逸的叶片形态并不常见。作为草本植物,水仙20~40厘米的带状叶片柔软而孱弱,极易受外力影响而改变生长方向,故而显得飘逸多姿。花箭的俊秀与叶片的飘逸相互映衬,恰似仙子在江湖间凌波微步,霓裳帔帛随风摆动,柔美而轻盈。宋代诗人林洪曾形容:“翠带拖云舞,金卮照雪斟。”水仙花传入中国之初即以水培欣赏为主,在后期的水培过程中,一般会白天蓄水,傍晚将容器内的水沥干,如此反复,直至开花。画中的花头明显低于叶片,再参照同时期《春光先到图》以及李嵩、赵孟坚等人的作品,可以确认当时的水仙叶片矮化技术并不成熟,叶片极难保持画面中的挺拔形态。

最后,画面物象不符合物理生长特征,具有相对性。若将画面向左旋转40度,上述问题将不复存在,画面物象姿态具有理想状态下的合物理性。当然,此种类似兰叶般的劲挺样态以及匀称的形状,并非水仙叶片的本来面目,而是经过作者艺术加工,保留了大的姿态,舍弃了各种微小弯曲的水仙意象图形。作者通过倾斜布置,使花箭姿态更为优美,多了一种“偶趁月湖波上戏,一身冰雪舞东风”[3]的审美想象。

绘画作品的审美价值,在于对自然物象进行理想美的提炼和表达,创造典型美。典型美的创造过程涉及画理的运用,画理是符合审美传达与体验的画面关系营造规则。作为设色作品,《水仙图》除构图与造型外,还涉及色彩关系的画理创造。由画面可知,青灰色为叶片正面,绿灰色表示反面,画中所见叶片为四正一反。从物理角度来看,这并不符合水仙植株生长特性。水仙植株开花者多是五叶一花。如画中所示,叶片包裹着花箭,无叶柄,并无明显的前后区别,若不以花朵朝向为标准,它在平视状态下只有面向与侧向两种视角。如前所述,水仙叶片飘逸多变,但此作水仙左下角叶片聚拢且几无变化,表明处于叶基部位,画外即是球根。若为面向视角(叶片前后重叠视角),叶片基部附近应呈现为二反三正或三反二正(或言“向背”)的植株物理样态;如为侧向视角(叶片左右散开视角),画面左下方应表现为五个叶片的侧(反)面。在两种视角下,此作中水仙都不符合水仙花的物理样态,所以说,此作在设色方面也进行了画理上的主观调整。F14E2FD4-7232-479F-B65B-E7EE54A014A3

作品的画面经营,归根结底属于大小、聚散、虚实等各种绘画关系的布置,它们相辅相成,共同营造出画面的视觉和谐。五叶一花的开花植株中,五叶的长短有其自然生长规律,最中间的叶片由于发芽最晚,一般情况下也明显比其他叶片短。此画面中,水仙的左二叶片即是发芽最晚的第五叶,从左下角的笔线前后关系(图2)可以看出,它处于花箭背后。由此推测,此作中水仙的原生空间样态(作者视角样态)是以花箭为中心的面向视角,叶片呈前二后三分布。从此幅《水仙图》所描绘的物象轮廓线来看,其叶片的画面正反关系应为反二正三(空间关系的前二后三),即最左和最右两片叶子属于反面,中间三片属于正面。以宋画的设色程式,花柄设色一般与叶片反面相同,或仅做细微的色彩区别。而此作中叶片两两一组,由左向右呈现实—虚—实的绘画关系。如果按照物理状态来设色,那么画面应该呈现虚—实—虚—实—虚的关系。理论上,第二种关系要较第一种丰富。但在此作中,花朵被挤压在两片实画的叶片(左三、左四)中间,视觉较为紧张、压抑,影响画面的和谐。水仙的小花呈扇形聚生于花序轴顶端,一般3~7朵次第开放,副冠颜色随着时间推移逐渐由黄变橘至褐色,可以由此辨识开花顺序。此作中水仙的六朵花呈左右聚散分布,处于三花三蕾的盛花期。不管是作者的有意安排还是现实状态,从副冠的颜色都可以看出,左边的花朵是最新盛开的,它处于最佳赏花、品香期,作者将其作为画面的“画眼”来刻画,使其相对跳脱于画面。画中的左三叶属于花箭背后视觉意义上的正面叶片,以生长规律而言,它无法在基部翻转;但从基部开始,作者就以绿灰色将其刻画为叶背,应是有意为之,以便在画眼前营造视觉上尽可能开阔的空间。由于左三叶片紧贴着画眼,如果按物理样态来描绘,势必呈现为较重的石青色,使画面产生一种拥堵感,难以营造出飘逸仙气。

在视觉习惯与审美文化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下,具备点、线、面的物象易于表现出审美和谐。但于水仙、兰花等带状叶片植物而言,它们花朵细碎,具备点、线绘画要素的同时,缺少块面形态,由此带来的表现难度显而易见。所以历代表现此类单棵植株的作品较少,但将其与块面状物象组合成兰石、清供类的作品较为常见。作者经营上的巧妙在于,通过画理手段来弥补物理样态的不足,不依赖球根,仅以带状叶片本身即经营出点(第三叶片梢部)、线(第一叶片)、面(第二、四、五叶片交织构成)的绘画关系。后人在兰花创作中归纳出的“破凤眼”意义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本幅作品在带状叶植物的画理创造中具备很强的借鉴意义。

三、《水仙图》与《嘉禾草虫图》的技法分析

从美术创作的角度來讲,笔线的婉转顿挫是一种省力的技巧。单以笔线勾勒本身而言,《水仙图》所用的笔线比高古游丝描具有更高的腕力要求。此作中,所有叶片和花箭皆用极细的笔线勾勒出平行脉络。在现存宋元绘画中,表现出此等能力者屈指可数,《嘉禾草虫图》(图3)的作者是其一。笔者从实践角度探讨两幅作品的技法渊源。

首先,笔线功力。两幅作品的外轮廓线,以及叶脉线的表现方式如出一辙,粗细几乎一致。《嘉禾草虫图》的最长笔线勾勒于画面中间向右下生长的叶片上,长度为22.5厘米2。《水仙图》最长的笔线为右下叶片的轮廓线,达到22.6厘米3,若计算裁切部分将会更长。平行线的勾勒难度较单根笔线成倍上升,《水仙图》最长的平行线在左一叶片,共5根(轮廓2根、叶脉3根),平均长度为18厘米,且无明显的接笔、抖动痕迹。两幅作品的叶脉线间距皆在1.5毫米左右。匀细、纤长笔线的获得需要进行大量的练习,使其成为肌肉记忆,最终成为个人的笔线特点,与其他审美创造要素一起构成画家的创作风格。在创作活动中,除非刻意改变,否则笔线特点会自然表现出来,所以笔线被认为是画家风格的重要辨识因素之一。现存的其他宋元花鸟作品中,细长线的运用多采用断线接续法,或采用变化更多、富有韵律的粗线形。赵孟坚的笔线干涩且多小弯曲,偏向铁线描的质感,与此作的匀细圆润有所不同。同时期的画作中,仅吴炳名下的《嘉禾草虫图》表现出了这种风格与能力。

其次,造型方式。两幅作品的叶片造型方式接近,均以优美的曲线造型为主。一般而言,植物叶片的生长特征是以主脉为中心,两缘向中间呈现不同程度的折拢,在翻转时的常见视觉效果是中间凹陷,只有在特定的角度才会实现正反面视角重叠,出现饱满式圆转的情况。此两幅作品的叶片转折处都采用最不符合物理形态的饱满式圆转法:《嘉禾草虫图》中有11处翻转,9处采用圆转,2处凹转;《水仙图》有4处转折,皆为圆转。两幅作品都没有折断式的转折,这属于作者的审美造型习惯,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刻意改变。

最后,设色习惯。对叶片正面以淡墨分染再行设色的方法在宋代较为常见,无法作为风格辨识的因素;但对叶片的反面,画家一般会从根部或转折处进行明显的渲染。此两幅作品的渲染主要体现在叶梢且极淡,再平涂以石绿,设色习惯的相似度较高。南宋绘画存在明显的家族化或师徒化倾向,每个团体以一位核心的宫廷画家为中心,形成相对固定的绘画模式,知名者如马远家族、李迪家族和李嵩家族等,各团体间的画风具有较明显的区别。

基于以上几点原因,笔者推测,《水仙图》和《嘉禾草虫图》出自同一家族或者出自同一人之手。《绘事备考》中记载吴炳作《水仙图》两幅,此作是否其一尚待进一步考证。限于学力,本文未竟之处恳请专家指正。

注释1朱万章先生综合徐邦达、王季迁等专家的观点后认为,天津博物馆藏《水仙图卷》、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水仙图卷》及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水仙图卷》应为赵孟坚真迹。2笔者以日本二玄社出版的复制品丈量。3笔者以北京故宫博物院出版的复制品丈量。

参考文献

[1]朱万章.赵孟坚的白描水仙[J].收藏家,2019(05):27.

[2]程杰.中国水仙起源考[J].江苏社会科学,2011(6):244.

[3]陈景沂.全芳备祖[M].程杰,王三毛,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458.

约稿、责编:史春霖、金前文F14E2FD4-7232-479F-B65B-E7EE54A014A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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