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尔朗之恋与现代文明的思辨(评论)
2022-06-13阿探
作者简介:阿探,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作品》特约评论家。文学评论散见于《文艺报》《文学报》《文学自由谈》《长篇小说选刊》《长江丛刊》等多种报刊。曾获《作品》2021年度“十佳评刊员”金奖; 2019年度陕西文学研究所“优秀研究员”称号等。目前任职于西安某高校。
故事性几乎一直是中国小说叙事赖以推进的核心动力,西方现代小说则将创作升华为一种乐此不疲的思维冒险之旅。如果仅仅从故事性考察,《道尔朗遗恨》这样的故事是平淡无奇的,甚至很多年前的知青文学里布满这样的故事。然而作为新生代创作者的李洋洋,绝对不仅仅是为了讲述一个故事,如果从文本深隐的言外之意体察,就会发现作者是倾心而作,凝铸了一种蛮荒与文明的嬗变。笔者更愿意称之为:道尔朗之恋与现代文明的思辨。
“道尔朗”是裕固族语,特指裕固族父母为十五岁到十七岁女孩成年后单立的非正式婚姻帐篷,女孩可与称心的伴侣在“道尔朗”同居,生儿育女不受非议。小说女主人公安吉就是祁连山裕固族这种非正式婚姻的结晶,一个被母亲永远隐去父亲、在孤独中长大的女孩。
尽管正式婚姻与非正式的道尔朗情缘有着巨大的差别与不同的社会认定,然而作为非正式婚姻的道尔朗情缘在祁连山裕固族女人安祁的生命里,却是对爱情忠贞的一世守护,她独自一人抚养了爱情的结晶安吉,她的生命承载着对自己认定的爱情背负。从裕固族婚姻本身而言,尽管非正式婚姻是一种被许可的存在,但道尔朗式的爱恋,是源自族类蛮荒的遗存,甚至不足为外人道。然而在祁连山裕固族少女安祁的心中,道尔朗情缘才是真正的爱情,是某种意义的不期而至的浪漫的注定,是足以付出全部生命担负的爱恋。而那种喧嚣的正式婚姻,更多是人们的刻意。显然,安祁选择的天道自然式最纯粹的爱情,尽管它未必有着人们意识观念的全部认定,安祁是属于祁连山天籁、地籁、人籁的超然生命,是无私与宽广的灵与欲的奉献。如果以现代文明视角审视,道尔朗式的情缘自然是上不了台面的,是一种隐秘的存在形态。或许在少女安祁的心中,从来没有那么多情感之外的观念与概念干扰,只有灵魂的认定,人们附加给爱情与婚姻的所有观念与概念,对于安祁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她的爱情自由爱恋本身就是对正式婚姻的一种叛逆。
小说主体叙事可看作安吉寻找父亲的现代都市之旅,其中挟裹了安吉妈妈遥远的爱情,深隐着蛮荒与文明的嬗变。寻父之旅,是现代都市文明对道尔朗式纯情的涤荡与完全剥离的过程,更是对文明本义的一种背反。李洋洋出色地构建了祁连山与都市两个全然不同的叙事场域,文本潜藏着对极速骤进的现代文明内质的深深叩问。母亲的爱情属于祁连山,安吉原本也属于祁连山。母亲希望她走出祁连山融入现代社会,然而都市之旅却是安吉辜负母亲希望与其纯澈沦陷之路。小说开篇给予读者都市里的安吉青春堕落与蛮横的格格不入的气质,其实也是祁连山秘境所赐予的纯天然性格在都市的一种变体性呈现。“他妈的,把老娘一个人丢在这里。龟孙,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无疑是她内心深隐的症结,是她都市性格气质骤变的根本所在。在祁连山,安吉是天性使然;在都市,则是精神孤愤发泄式的自暴自弃。李洋洋在不断交错的祁连山与都市生命场域中着力刻画着安吉的两种生命状态:宁静与喧嚣,现代都市所谓文明重伤了她。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对于安吉的成长来说是息息相关的,没有父亲的安吉,内心从小就是孤独、叛逆的,是拒绝从众的。“听妈妈说,与人在一起,不如与成群的牛羊在一起,与潺潺小溪在一起,与野草野花在一起。所以安吉的玩伴,除了母亲安祁,就是家里的那匹鬃马,她们给它取名叫做毛毛。”这是一种来自祁连山的生命与长久的空间经验与心理暗示,所以安吉对他不曾见面的父亲、对男人是仇恨的,对他人有着高度的防卫意识。她的放纵与随意,是在母亲去世之后,尽管她与一些男人发生关系,但她从骨子里不喜欢男人,她憎恨那个让她出生的男人。她的放纵与自甘堕落,无非是对那个男人的全然报复,她就是要找到这个人,要搞清楚自己怎么来到这个世上,甚至这个在暗处不断支持并无限包容她的人让她感到恶心。安吉不理解母亲安祁的爱情,辜负了母亲的期待,她不是用认真学习去回馈母亲遥远的爱情,而是选择了自我放弃去刺激当年不愿担责的灵魂现身,她要做的就是以自己的彻底堕落撕掉那个人最后的遮羞布。她,最终让遥远的道尔朗之恋变成遗恨。
置身都市的安吉青春反叛,不再是祁连山独自一人的策马狂奔,不再是作为女孩子与触及隐痛的男孩子的酣战,而是在英语课堂上挑战价值观与道德底线,甚至让心理老师精神顷刻崩溃——以渣女作为人生理想的摧毁人心的表白。她的精神作恶,达到了极致,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逼迫“那个人”的出现。因为对这个世界唯一和自己有关系的“那个人”刻骨铭心的恨,她改变了策略,探得黄校长就是“那个人”。终于完成了自己与那个不能称作“父亲”的人的直接面对,听着他讲述遥远的道尔朗情缘,脑海却是祁连山母亲安祁生命枯萎过程的映像。安吉暴怒了,被母亲珍视一生的爱情在这个都市男人这里只是怯懦与逃离,她猛踹了那个男人,淤积了十多年的愤懑终于得到了快意的释放,“今夜星光明亮,安吉长舒了一口气”。道尔朗下覆盖的是母亲安祁以整个生命守护的爱情,亦是作为都市人的那个男人对纯真爱情的畏惧性亵渎。或许让母亲安祁寄意一生的道尔朗爱情,本身就是对所谓正式婚姻的截击与背叛,但它依旧是纯澈纯美的凝结,尽管它源自天道自然,源自老古蛮荒。或许安吉属于祁连山,如果母亲没有让她走出大山,她会生活得更好;或许是母亲不愿安吉的生命被拘囿在祁连山,却不知道叛逆的安吉随着她的逝去放弃了她预设的轨道。
直至小说完结,就文本整体而言,作以俯瞰或回望,就会发现李洋洋构建的绝不是一个简單的故事,而是女主人公安吉的大山与都市生命场域里精神动影的微雕,确立了一种蛮荒与文明的思辨:道尔朗是蛮荒的载体,然而它所守护的却是爱情原本的全部核心意义,它是纯粹天道本原的体现;都市虽然是现代社会文明的承载者,然而它却是人之本真的剥离者,是爱情真义的亵渎者,是虚伪的存在,如黄校长及都市的物欲交易等。究竟什么是爱情和婚姻的真谛?安吉的母亲安祁一生只爱一个人,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小说叙事的闲笔,移情景致,周边映照是出色的,细节的丰沛、精神动态的精微,恰切地勾勒了安吉的灵魂动影,擎起了小说的质地,更是擎起了文本一直压抑着的心灵淤积的力度。文本虽然总体上没有突破传统的构建模式,读者依旧能充分地感到作者轻盈而坚实的用心。小说最后一段,如同一块坚硬的木楔钉在那里,阻碍了文本余韵的延宕。FBC2009E-736C-4A8F-9AB5-D0133C0EF8E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