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的伦理(评论)
2022-06-13辛泊平
作者简介:辛泊平,7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诗歌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秦皇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诗刊》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并入选数十种选本。出版有诗歌评论集《读一首诗,让时光安静》《与诗相遇》,随笔集《怎样看一部电影》等。曾获《诗选刊》中国年度诗歌评论奖、河北省文艺评论奖等奖项。
读完李洋洋的短篇小说《道尔朗遗恨》之后,我陷入了一种短暂的失语状态。倒不是因为那个叫安吉的少女超出常态的叛逆与复仇,而是因为这个故事背后神秘而又古老的民族元素。我在想,这个故事之所以成立的文化背景;我在想,这个人物性格之所以这样直线发展的尘世理由。
小说的开始,没有一般意义上的情节铺垫,而是一上来便让这个“另类”的少女呈现在读者面前:“一头小辫儿,把眼睛画得乌黑,牛仔裤上的洞是自己掏的,独一无二的式样,皮鞋上面的泥和尘土,似乎与利落的着装不太搭……”要知道,这是一个还在上大学的女孩,不是风尘女郎。然而,她却没有做一个学生应该做的,没有想一个学生应该想的。在这清晨的南方小镇,她刚刚从一夜情中醒来。在公园,面对晨练的人们异样的眼神,她满不在乎;在辅导员打电话催交学费的时候,她更是一怼再怼,火药味十足。我相信,所有读者读到这里,都会生出万千疑问——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她有什么理由这样无羞?她有什么资本可以这样无礼?她是谁?
显然,李洋洋没有选择以时间为线索的结构方式,而是选择了一种打破时空的叙事模式。开头即是一个大大的特写,借助最简单的肖像与言行描写,寥寥几笔,便让一个问题女孩儿的形象跃然纸上。不仅如此,这种特写式的处理,还最大限度地吊足了读者的胃口。接下来,作者用极为简约的文字介绍了这个少女的一点身世——她的家乡在祁连山,那里不仅有连绵的山脉,还有一条流过四季的小河,有野草野花,有成群的牛羊。而这个女孩自己,从有记忆开始,便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陪伴她长大成人的,只有她的母亲。她是裕固族。在这个短短的身世介绍之后,作者并没有在往事中作过多停留,而是迅速让安吉从过往回到了当下,继续她的校园叛逆之旅。
从叙事的角度看,这个插叙做得漂亮,它不仅让主人公的身世露出了冰山一角,还让当下的人物轨迹有了过去时态的推动力。借此,我们开始一点点进入一种阅读期待——这个裕固族的少女,这个父亲成谜的少女,她现在的所作所为,也许只是一种策略;她的叛逆行为的背后,也许是一个受伤的灵魂。这是读者的共情准备,是正常的阅读期待。对于普通读者来说,故事不管朝什么方向挺进,它也必须要符合一个因果,这是一种小说的逻辑。即使像阎连科所说的“半因果”或“零因果”的叙事,在有效的文本解读中,也总是能发现隐秘的因果。这并不是反理论,而是理论的现实理解与现实应用。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的因果是故事发生的一个前提。而小说家,无非是让这种明显的、潜在的,或者超越尘世的因果获得一种尘世的表达方式。
正如小说的题目所揭示的,这个故事的核心情绪是“遗恨”,只不过少女安吉现表现的还只是“恨”,“遗”属于她的母亲,属于她不了解的历史。在小说中,安吉并不是一个天生反叛的少女,她也有关于星空与流水的记忆,有关于爱的幻想和期待,只是她的成长经历,让她一点点与那种记忆与期待渐行渐远。在记忆中,她曾因为“父亲”这个词语和同学打架,曾因为“父亲”这个称呼遭受屈辱。然而,她的母亲并没有把父亲的秘密告诉她,她只有在猜测中,让那个有些虚幻的词语在现实世界里慢慢地以肉体的方式呈现出来,然后再由她来亲手砸碎。所以,她游戏人生;所以,她顶撞老师;所以,她在英语课上说出 “要做渣女”的惊世骇俗的理想……随着往事的打开,我们终于明白,安吉并不是真的要一心堕落,她只是在用另类的行事方式表达她的“恨”,而这个“恨”的制造者,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她必须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他,必须以现世的伦理去质询那个血缘上的伦理,必须让那种伦理有一个可以了却母亲“遗恨”的结果。
在小说中,安吉最终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偶然之中的必然——她的学费终于有人替她交了,而在这个除了母亲再也没有亲人的世界上,能替她交学费的,只能是那个词语意义上的父亲。这是安吉的合理推测,因为她的母亲曾经有过把她托付给一个人的暗示。但在安吉这里,这个人与爱无关,这个寻找的过程必须是以“恨”的方式开始,也必须以“恨”的方式结束。为此,她颠覆了自己的形象,这违背了母亲对她的期待——母亲希望她成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她痛打了自己的父亲——除了血缘,父亲只是一个伤害她的词语。安吉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意外的结果。安吉用拳头完成了复仇,把母亲的“遗恨”最终送到了尘世因果报应的谱系。小说在这里结束,在情节与结构上似乎都很完整。然而,恰恰是因为这种刻意的完整性,让我读出了一种意犹未尽的遗憾。
在我看来,这篇小说最精彩的部分绝不是安吉的复仇过程,而是安吉复仇的原因,是她的母亲与父亲的情感纠葛。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裕固族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存在。它的风俗习惯,它的文化传说,这些看似游离于情节之外的元素,都可以为小说提供更为迷人的想象空间。然而,作者并没有深入,也没有展开,只是借助安吉的父亲——黄校长之口——一句带过。那个道尔朗的婚姻习俗,那个改变了两个人命运轨迹的情感约定与人生离合,不仅仅是安吉复仇的背景,还应该成为另一个色彩斑斓的故事,成为引发作者与读者深思的伦理命题。
我曾看过一部由挪威、瑞典和丹麦三个国家合拍的电影《萨米之血》 ,它讲述的是北欧的一个少数民族——萨米——在主流文明面前的尴尬与选择。和裕固族一样,萨米也是一个游牧民族,那里也有许多不为外界熟知的风土人情。但电影并没有虚构出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而是以更为高远的视角打量两种文明的冲突,通过一对萨米姐妹的不同选择,呈现了一种关于不同文明共存的文化版图——不论是主流还是少数,它们都有自己的意义、权利和尊严。在两者之间的选择,没有一种选择是错的,但也没有一种选择是对的。两种文明之间,不应该是选择关系、从属关系,而应该是包容与共生的关系。
而这篇小说,不论是道尔朗的古老习俗,还是安吉父母相遇又分离的尘世过程与心灵冲突,都可以完成一种更为深刻的主题探讨,都可以完成一个比安吉复仇的故事更为深刻的伦理打量。因为,这篇小说叙事背景的繁复性提供了这种可能。遗憾的是,作者只选择了安吉这个线索,放弃了那个或许更为独特的叙事走向。而且,恰恰是这种叙事重心的转移,让安吉的父母都缺乏饱满的生命状态与情感纹理。在小说中,安吉的母亲还有一点尘世形象与心灵属性,她对安吉的呵护,对安吉的期待,对安吉关于生命与爱的教诲,都具有地域与民族特性。笔墨虽然不多,但人物還是成立的。让人不解的是,那个几近干枯、猥琐的黄校长,他是如何进入安吉母亲的内心的?他是如何唤起少女的爱情的?在这方面,因为缺少生命细节与情感探微,只凭一次偶然的相遇和一个古老的传说,显然不足以支撑后面的爱情和安吉的母亲为之奉献的一切。而对于小说来说,这不是可有可无的枝桠,而是必要的肌理。
故事是小说的重要内容,但单纯的故事不等于小说。这是小说写作的一个常识。对于小说写作者而言,把故事经营到位只是完成了作品的第一步,故事之外的发现与开拓,才是小说的终极意义。当然,李洋洋在这篇小说中还是表现出了成熟的叙事能力和结构能力。故事的虚实互补,过去和当下的互证与互否,让这篇小说呈现出一种流动的特质。尤其是安吉小时候的经历,既有诗意的渲染,也有心理的律动,写得极有张力。我想说,如果作者能够在这篇小说中深入思考一下小说材料中蕴含的诸多可能性,能自觉关注故事背后的意义沉淀,那么,这篇作品的表现力或许会更为开阔。F13AC511-EA07-4312-A0D6-A7B2566905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