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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藏》:无迷可藏的感伤叙事

2022-06-13韩雷

安徽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尖叫声情欲妹妹

韩雷

初读金意峰的短篇小说《迷藏》没有太深印象,大致知道这就是三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故事。第一个男人是老公,在俩女儿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到大城市讨生活觅感情去了,第二个男人是小女儿的男朋友,最后还是不声不响带着爱情奔杭州了。首先感觉小说故事与标题没有什么关系,仅有一处细节提到标题可能跟游戏有关,就是小说快结束时,既是叙事者又是女主人公的“我”祝等弟,在偷窥到妹妹与情人幽会后良心发现:“我决定结束那个游戏。我为自己感到羞愧。”很显然,这个行为即使当游戏或成人间的游戏来看,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且能心安理得的事,至少作为姐姐去偷窥妹妹幽会是不妥且不正常的。做此偷偷摸摸有失人伦之事,应该属蓄谋已久有意为之,否则姐姐的听觉乃至视觉不会如此敏感,甚至还有那么点神经质——毕竟是非正常的伪游戏,上不了台面。为了能更好地解读,不妨把这段重要文字照录于此:周围黑咕隆咚。我踮着脚,悄悄地一步一步来到后退堂。后退堂的木门紧闭,但我依然捕捉到了一种细微的喘息声。我感觉自己眼睛里的触须不可遏制地抽了出来,它们像藤蔓一样疯狂地满地延伸。一会儿就攀爬到木门上,并且往经年累月形成的门缝里钻,挤,窜,发出争先恐后的吱吱的尖叫声。

男欢女爱的“喘息声”无疑刺激到姐姐的视觉神经,是故才有作家对眼睛里的触须之想象;作家感觉还不过瘾,眼睛的触须向门缝里钻挤窜,还有尖叫声伴奏。我感觉这个“尖叫声”掩盖了前面的“喘息声”,可能醉翁之意在于遮蔽其赤裸裸的情欲吧。这个想象真的太肆无忌惮了,至少容易让我想到,作家本人对这样的场景如此兴致勃勃乐此不疲,原本还算是姐姐的口吻,到触须想象出笼后,女主人公的语气和想象突然都发生了微妙变化,活脱脱是作家本人因心痒以至技痒而粉墨登场,伸胳膊撸袖子去尽情偷窥。从这个意义上说,“吱吱的尖叫声”所掩护的还有小说创作者的情欲。

放纵的情欲裹挟着放纵的想象,像一头疯狂的狮子脱离了正常的生活轨道,因为小说反复告诉我们,“我”即祝等弟,走路像“在摇船”,“四岁那年患小儿麻痹症,没及时医治,落下了这病根,连带着脑子也有点混沌,总觉得像积了一团浆糊”。腿部残疾是被外人多次提及,或明示或含蓄:前者多發生在其小时候,后者是在热心人给其介绍对象时,“我想她们怎么可以把我们家当成收容所,而且,还是残疾收容所”。至于脑子有点“混沌”或“浑”,小说里写了三次,而“一团浆糊”这样的表达就重复过两次。据说上帝关上了门却打开了一扇窗,言下之意,上帝总体上是公平的。落实到祝等弟身上,好像不是那回事。不过,也可能是作为叙事者“我”的策略,故意说自己傻,否则我们很难获得较为合理的解释,一个腿部残疾头脑混沌的姑娘怎么会如此泛滥其诗意的情欲想象呢。换言之,小说叙事的纰漏很明显。

据汪曾祺回忆,沈从文在一本书后写过一句话:“某月某日,见一大胖女人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过。”我们或可模仿之:“某月某日,见腿部残疾的等弟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过。”

还有就是小说有些细节尚需进一步推敲。例如,“或许是我恶声恶气喊了这么一声,圆弟像青蛙一样跳出了那一大片飘浮的绿云。”小说里既然说圆弟是个胖姑娘,这样“像青蛙一样跳出”就让人感觉有点滑稽;爱情固然给了胖圆弟很大的动力,可如此矫健的身手还是有点超出常理。另外,小说开头和结尾都提到吃葵花籽的细节,显然作家把这一细节构思为小说结构的眼线。吃瓜子或葵花籽要么纯粹是休闲,要么为了掩饰紧张的心理,就像电影《天下无贼》尾声时刘若英所演女主不停地往嘴里塞食物。我感觉小说对这个细节没有用足。能切实享受到嗑瓜子的过程,其内心肯定是放松的;抑或表面上是在嗑瓜子,但嗑不知其味,嗑的是寂寞或痛苦,等等。

再进一步深度阅读之后,我才发现《迷藏》所藏之迷。这个“迷”与祝等弟有关。

祝等弟与妹妹、高国峰、遥不可及的父亲,就存有阅读与被阅读,见证与被见证的复杂关联。作家围绕着“我”的一波骚操作确能推动故事情节往前走,如原本虚幻的父爱完全可以映衬等弟对爱的渴望,这种渴望因母亲的绝望感伤而更显得可贵;同时,母亲的婚姻悲剧又在昭示着美满婚姻的奢侈,以至根本不可能。小说里等弟表面上很关心未来妹夫,见不到高国峰就有寻找的欲望,就像潜意识里在寻找父爱一样;等弟实际上是在关心她自己。稍感遗憾的是,作家把笔墨更多地放在妹妹恋爱过程所带来的蝴蝶效应上了,亦即妹妹与高国峰的恋爱搅起了姐姐等弟心底一池春水的情欲。

祝等弟是叙事者,对一池春水情欲的描写就相对克制,还夹杂着别样的羞涩。毕竟是通过别人见证自己,更何况还是欲说还羞的情欲。毋庸置疑,妹妹的爱情直接促成了姐姐自己的反观,进而见证了自己情欲乃至爱情的苏醒。“高国峰一来,这姑娘就有点犯晕。太闹心了。也不是不可以,我理解年轻人的想法,无非希望他俩内敛点,别当着别人的面。”看似在含蓄批评妹妹,等弟本人何尝不是这样犯晕,一头浆糊呢。这指责既虚伪又不太真实。

妹妹与高国峰晚上躲在后退堂幽会原本系私密且正常之事,做姐姐的此时听觉竟异常灵敏,捕捉到了某种跟情欲有关的“喘息声”。与其说这是在偷窥别人的情欲,还不如说是在窥探自己的欲望。不过,如此安排有点怪,“我”是目睹妹妹的爱情之后才觉察到自己的爱情或情欲的,难道就不能觉察到其他吗,如青春年少却爱情无望。等弟剪碎妹妹送给自己的裙子,就像剪除潜滋暗长的情欲,“我决定结束那个游戏。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在房间里安静地坐了会儿,最后翻出那条裙子,用剪刀剪碎了”。

这个“迷”本可以藏得更神秘些,对人性的挖掘兴许就能更深。爱不仅是情欲,抑或“爱不是慰藉,爱是光明”(西蒙娜·薇依《重负与神恩》第53页)。或者像台湾著名诗人洛夫所言,“爱是恒久忍耐”(洛夫《洛夫诗精编》第7页),而不仅仅是母亲恒久忍耐所积蓄的忿恨。

或可言之,男性是女性的迷藏,都市是山村的迷藏,抑或彼此互相成为对方的迷藏。在我看来,作家写了所藏之“迷”,这个“迷”直通人之情欲,并初涉神秘,但没有能更深入到精神的河床,浮在了身体的境界,使所“藏”或多或少失去了某种生命的神圣或神秘的质感。洛夫诗云:“万古长空,我形而上地潜伏/一朝风月,我形而下地骚动。”小说从整体叙事到局部细节打磨,金意峰庶几近于后者吧。

小说在“日头有点灼烫”的五月结束,“我”眼神混沌,母亲哭泣后尴尬地没话找话,还有单调的“翻晒笋干菜的声音”。虽然立夏刚过,夏天最后一朵玫瑰的气息却扑面而来,氤氲着无迷可藏的感伤。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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