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否
2022-06-13翟妍
翟妍
1
新冠肺炎这个词冷不丁冒出来的时候,火车汽车都禁行了,莱安城的口罩、酒精、84消毒液、感冒药、退烧药、抗病毒药,几乎是一夜之间售罄。街道空了。各个小区门口蹲着一个广播喇叭,天天教人如何防疫。各个机关单位抽调人员,小区24小时值守。隔三差五入户排查、电话排查、微信排查。饭店、浴池、公共场所的聚集性活动一律取消,出入大小超市,人员要分批分量。各式各样的车子散落在道路两旁,原来溜光锃亮的壳子,被盖了一层雪,雪上蒙着灰,麻雀或乌鸦调皮,在上面留下脚印,突兀扎眼。电影院也久久地关了,门口那块LED显示屏夜一样黑着。
一整年。
白丽憋坏了。岁尾时,趁着疫情缓解的空当,她想出去透透气。恰巧文友霍琳弄了小型文学Party,共邀十人,她欣然答应参加。
这天,白丽准时出发了。进站。上车。差不多半截车厢都空着。
坐在座位上,白丽向后靠着身子,闭目,脑子里想着聚会的场面,思绪转来转去,最后,回想起刚刚完结的那篇小说。
那小说是写一个舞勺少年的成长经历。开工时,手指一触到键盘,心情就和以往不同,敲下的每个字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个措辞失误,就坏了他的形象。
少年叫佟福,是班上学霸,表情慵懒,永远带着困意,总能在老师不经意叫起他时,痛快地解答出所有问题。
说来也怪,金钗之年,白丽从来没钟情过哪个男孩。那时,她胆子小,因为爸妈经常吵架,害得她一听到吵,就像受惊的小兽,慌得到处躲藏。
白丽深信,总吵架的父母是养不出活泼开朗的孩子的。所以,她不光胆子小,人也少言寡语,上学时连个玩伴也没有,且不敢正视男孩的眼睛。即便偶尔因为某个男孩,做了某个帅气的动作而心起波澜,也会马上让那波澜化为平静。可对于佟福,写着写着,竟有些爱慕,仿佛重返年少。不觉间,把那设定好的一个女孩角色,叫成了马克图布。这是她身为小说作家的笔名。她喜欢这个笔名。
小说里,马克图布和佟福是同桌。这样的距离,让她总偷瞄他,看他把头埋下,偷翻《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她好奇那書里到底写了什么,怂恿一个叫灯笼的女孩,去说服佟福讲故事。在全班同学面前讲。
于是,灯笼照做了。怂恿成功。
于是,佟福就眯着眼睛,像一个说书讲古的先生,把一本书里的故事,滔滔讲出来了。末了,佟福还拍拍书说,等我再读新书时,接着给你们讲。后来,马克图布很后悔怂恿灯笼让佟福讲故事,因为,就是从那场故事开始,灯笼和佟福成了最好的朋友。
回想到这里,白丽笑了一下,虽然,她和小说中的马克图布不是一个人,她也没有过那样的经历,可她还是想,假如岁月可回头,她希望自己可以重新长大,能遇到一个像佟福那样的少年,然后,勇敢地和他做朋友。仔细想想,白丽觉得,小时候也是有朋友的。是一本书。可怎么也想不起,那书是捡来的,还是从老师的讲桌里翻出来的。那是一本韵律浓郁的古典诗词。她拿回家,搬着板凳,坐在炉火旁,一页一页翻着,不懂其意,还是着了魔。她记忆最深的一首是《生查子·含羞整翠鬟》。不知为什么,每次读来,都要偷偷端详她妈,想着她妈面对她爸的时候,这辈子,是否有那么一刻,愿意低眉顺目,往耳后抿一下头发,羞出一腮红晕。
那个叫佟福的少年,有一个姐姐。姐姐为了能让佟福更好地读书,辍学去外地打工了,月月都把学费和家用寄回来,叮嘱他多买几本好书。他那本《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就是用姐姐的钱买的。佟福还有一个妹妹,叫佟花,古灵精怪,讨人喜欢。
为了能靠近佟福,马克图布去接触佟花。
一天放学,马克图布站在学校的拐角,等佟花。那天,她给了她三张贴纸,全是刘德华。
佟花是高兴的,问她,这么好的东西,为啥给我咧?
马克图布说,我们一起写作业吧。
那以后,她们就一起写作业了。有时,也一起跳绳、丢口袋。
那以后,马克图布总能多一点时间看见佟福。
他写作业的样子。
他伸懒腰的样子。
他沉浸在一本书里傻呆呆的样子。
她特别想和他说点啥。哪怕是佟花叫他哥时,她能跟着喊声哥也好。
但他眼角低垂,从来没正眼儿瞧过她。
马克图布是不甘心的。她真希望能发生一场意外,而那场意外里,刚好只有她和佟福两个人。
2
春市飘着雪。很大的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像河里的蒲棒全炸开了,铺天盖地。白丽担心天气会影响聚会,想着,可别白跑一趟啊。
果然,霍琳的电话在火车进站前打来了,说抱歉啊,大雪把路隔断了,只能委屈你先在车站附近的宾馆住下,明天一早,路清理出来,我再接你来南湖庄院。
白丽觉得也好,毕竟从车站到南湖庄园还有十几里路。毕竟聚会没取消。
积雪实在是太深了。大风把雪茓成一粼子一粼子的,走上去,深一下,浅一下,步子难迈。风流氓一样,钻进白丽的衣服,摸遍她的全身。她也懒得站在街头看着宾馆的牌匾,挑选一下档次,衡量一下卫生、安全什么的了,见一家时尚酒店门口有人迎出来,冲她招手,就一手摁着头上的帽子,一手提着箱子,跟进去了。
屋子里很暖,跺去脚上的雪,按程序扫码,测体温,办理入住手续,在服务员的指引下,乘坐电梯,进到一个暂时属于她的房间里。
收拾一番,躺在床上,想着来时也没给她妈说一声,就给她妈打电话。
电话一被接起,她妈却在哭。
白丽习惯了她妈的哭,问,又怎么了?
她妈说,我要搬到你那里去住,这日子没法过了。
白丽说,我出门了。
她妈也不管她去哪儿了,问,要几天才回来?
白丽说,不知道。也许三五天。
她妈不乐意,说,到底是三天还是五天。
白丽说,五天吧。五天。
她妈大概觉得这是住不成了,把电话挂了。
白丽有点后悔打这个电话,虽然习惯了他们的吵,心还是慌慌的。躺在床上,划拉着手机看,不知何时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风停了,雪也停了,清雪车轰轰隆隆,忙得欢腾。
车辆可以通行了。白丽想,下楼吃过早餐,霍琳大约就该到了。可刚梳洗完毕,霍琳的电话又打来了,说,十个人已经来了八个,我正忙着招呼,实在走不开,让别人来接你,可以不?
白丽不太喜欢麻烦人,说,算了,我自己打车去就好。
霍琳说,那也好。我在门口迎你。挂了电话,发定位过来。
早餐没吃,白丽下楼了。穿过马路,站在道边等车。起先,只有她一个人,过一会儿,又来一个男的,戴着口罩,站在她旁边。一辆出租车开过来,白丽生怕男人抢先,没等车停稳,飞奔过去,趴在车窗上,说,去南湖庄院。
司机让她上车,她钻进车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有点不好意思地朝车窗外看了一眼,见男人也跟上来了,笑笑道,我也去南湖庄院,就也上车了。
车朝着南湖庄院走。男人大约有些拘谨,看窗外,白茫茫的,也不知看什么,倒是很專注,他手机响时,竟把自己吓一跳。
他接电话时说,嗯,我是董否。
白丽的耳朵一下竖起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前些日子,霍琳为这次聚会建了一个群,大伙聊得很欢。白丽也时时关注里面的动态,发现差不多都认识,唯有一个“董否(生态保护)”是不认识的。生出几分好奇,想起马上要着手的一个稿子,正好和生态有关,就添加了好友。聊过后,知道董否的工作是做盐碱地治理和改良的,所以才在微信名后面缀上了“生态保护”。于是,常常发问题请教,一来二去,倒成了微信里说话最多的人。
愣了片刻,白丽忙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那个叫董否的好友,等男人一打完电话,举起手机,朝后座晃了晃。男人有些奇怪。白丽赶紧发一条消息。董否的手机立刻叮咚一声。他看着,笑起来,说,这么巧?
一个人的路总是漫长,但若有人同行,又有说不完的话,再长的旅程也会显得短暂。
他们很快到达目的地了。
南湖庄院是一个私人会所,老板是霍琳的一个粉丝,只要霍琳有什么文学活动,和他打声招呼,便全程安排得妥妥当当。疫情期间,会所生意一直不好,霍琳要来,老板很欢迎,说正好可以赶赶晦气。
生意人,一旦冷清了,就觉得晦气。
白丽和董否到时,霍琳已经站在庄院门口了,见他俩一起下车,有些吃惊,还当他们是约好的。但听白丽说是偶遇,眼睛顿时瞪圆了,说,天下有这么巧的事,竟能搭上一辆车?
白丽没解释,觉得有点解释不清。
董否也不解释,跟霍琳寒暄几句,便随着霍琳往里走。
进了大堂,霍琳掏出两张房卡,给他们一人塞一张,说,看来,你俩真是有缘。
白丽和董否接过,低头看看,两个房间是挨着的。
3
十人全部到齐了,大家散落省内各地,往年倒是常聚,疫情一来,这是头一回。所以,都很兴奋,围坐在圆桌旁,喝咖啡、茶水、红酒,吃水果、小食、甜品,说说笑笑,讲自己的创作近况,生活近况。
一个说,创作当然是突飞猛进,因为出不了门,生活被禁锢在水泥墙里,已经没了生活,只能在小说里创造生活。
一个说,同感同感,要不是霍琳搞Party,都忘记该怎么生活了。
董否一言不发,坐在一旁傻乐。
有人注意到他了,问霍琳,他是谁?从来没见过呢,不像圈里的人。是你新交的男朋友吧?
霍琳笑,说,我找男朋友,才不要他这样的呢,你看他一言不发的,能闷死个人呢。
大伙附和着笑,等霍琳的下文。
霍琳接着说,此人就是群里的董否,科学家,搞什么盐碱地改良,可不是咱们这群小作家能比的,所以,我想高攀这样的男朋友,也是高攀不上呢。纯友谊。
一个说,霍琳你拉倒吧,这年头哪有纯友谊?
一个说,不是搞文学的,你弄他来做啥?人家会觉得尴尬的。咱们可是一群疯子。
大伙笑得拍手打掌。
霍琳看着董否,抬着下巴问,你尴尬吗?
董否还傻呵呵笑,说,一开始没尴尬,你们这样说,有些尴尬了。
大伙笑得更欢,快把房子掀翻了。
霍琳拍桌子,让大伙安静,说,人家从小到大都是学霸,工作以后是劳模,你们可别在他面前装文化人。
董否不笑了,说,霍琳你就别寒碜我了,我从小也是有文学梦的。
霍琳说,对对对,看起书来能忘记黑夜白天呢。
大伙也不笑了,七嘴八舌,问董否看什么书。
董否说,以前喜欢看小说,现在喜欢看历史和哲学。
大伙吁着,有点不相信,想试试深浅,刁难道,霍琳,你这是给咱们找来一个老师吗?听着大有来头呢。
霍琳说,算你们说到点子上了,我请董否来,就是要他给大伙上一堂课,好不容易Party一回,不能水汤汤的,得让你们满载而归才行。然后,她看着董否,说,就拿出在大学客座教授的劲头给咱们讲就行,你讲的,他们保准都是小学生。
董否站起来,欠欠身子,双手作揖,希望被饶过,说,哪里敢讲课,就是从来没走近写书的人,对作家好奇,霍琳让来,就来了。末了,补一句,说,我是霍琳的粉丝。
霍琳面露得意,但还是不屑地说,以后你不用粉我了,粉白丽吧,她写的,都和生态有关,你们一定有聊不完的话题。霍琳看向白丽,坏笑一下。
白丽坐在一旁喝红酒,只顾着看热闹,听霍琳这么一说,盯着董否看看,说,霍琳让你讲,就讲讲呗。
董否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问霍琳卫生间在哪儿。
白丽见状,突然说,不敢讲?
董否立住,说,真不敢。
白丽说,那我要是非想听呢?
董否搓着手,说,那明天讲吧,我准备准备。
白丽说,不是大学客座教授吗,也算身经百战,应该张口就来才是。
董否说,对于写作本身,我是眼高手低,所以只有敬畏的份儿。你重点关注的是生态写作,如果在相应问题上需要我的帮助,或我的工作领域能让你写作思路得到拓展,我愿意为你助一份力。
白丽起身又倒一点酒,摇着酒杯,说,今天不说生态写作,我们讨论爱情。都说痴情女子负心汉,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爱情一直是常盛不衰的话题,如果把爱情上升到哲学高度,你如何诠释?
白丽常讲,不囿于物,不萦于心,不谈恋爱,曾在朋友间扬言不婚主义,众人没想到她会和董否讨论这个,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落在董否身上,等他作答。
董否想了想,坐下,说,亚里士多德说,爱是一种德行。马克思的哲学思想则阐述恋爱是人类生命繁衍的本能,为满足身心健康和快慰的需要与专一异性对象共同进行的自由劳动,成果表现为爱和爱情。其中,爱是男女间相互欣赏、关心,并希望互相了解和亲近的感情和愿望。爱情则是爱由量变到质变情感积聚的结果。男女双方在互相了解的基础上最深切的赞赏、倾心以至渴望终身相伴,密切亲近的感情和愿望。爱情不是随便得来的,是男女双方通过感情、智力、体力的付出,共同创造出来的。
你呢,你的观点?白丽不满意,呛了一句。
人们常将爱情与亲情、友情相提并论,但那是不同的,爱情是独特的,因为亲情和友情是自然之情,而爱情是两个本来陌生的人一场双向奔赴,任何一方的一厢情愿,即便勇气可嘉,也会使爱失去意义。而真正的你情我愿所积聚酝酿的情感能量,应该是可以超越夫妻之情,超越一切,哪怕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董否说。
白丽歪头看他,觉得有点意思了,示意他说下去。
董否却思酌一下,话锋忽转,说,或许张爱玲在那句经典的白月光和朱砂痣中,已经给了爱情更深层的哲学意义。不光对男人适用,对女人也如此。
白丽有些失望,苦笑道,你是矛盾的。到底是超越一切,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还是既要白月光又舍不得朱砂痣?
这种感性的问题,本来就可以有一千一万个解,只能说,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董否说。
你是君子还是小人?白丽仿佛要死磕到底。
董否说,言语道断,心行处灭。
白丽一怔,觉得自己执意挑衅,打脸了。可她不想马上认输,把酒干掉,摆弄着酒杯问,你在大学里都给学生讲什么?
董否说,有机农业。
那下次你该讲讲我们讨论的这个问题。白丽放下酒杯说。
众人笑。
董否也笑,很不自在地抓抓头发,像个高中生,说,那是文科的课程。
白丽说,都科研傻了。一转身,从墙上摘下一把吉他,弹着,要霍琳唱个歌。
霍琳嗓子好,不推辞,就唱开了。
那天,他们闹到很晚,才下楼用餐。
4
白丽很后悔和董否讨论爱情。自己的咄咄逼人,到头来,换取一场颜面扫地。
爱情这东西,说多了都没用,就那一句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就足够诠释了,而自己那点不囿于物,不縈于心的小调调,在这句里,倒如灯碗儿里扎猛子,不知深浅了。但也正是这句言语道断,心行处灭,让她转身拿吉他的瞬间,生出一种别样的情愫。
原本,拿吉他,让霍琳唱歌,不过是逃避无法进行下去的对话,遮掩自己的露怯,但那种情愫的生成,那不确定的感觉,又令她有了新的期待。
回到房间,白丽坐在床边,脑子里还萦绕着董否的声音、语调,以及表情。她努力清空,转移思绪,听外面的欢笑声,觉得这庄院装修不错,隔音却同火车站附近的那些快捷酒店差不多。打量着屋子里的桌椅、电视机和里面只有几只衣架的衣柜,胡乱思想起来,觉得衣柜欠一点儿考究,颜色要是再深一些就好了。那个阳台倒是不错,有一扇玻璃门,可以打开。外面有大露台。她走过去,推开门,到上面站了站。能望见远处的江景、雪原、一座庙宇的红色房顶、光秃的树影,和偶尔闪过的几只喜鹊。露台上有不高不矮的木栅墙体,拦在两间客房中间,本意是想隔开什么,可纯粹是隔君子之用的装饰点缀,因为随便一抬腿就可以迈过去。
从阳台上回来,白丽想给她妈拨一个电话,想问一下她妈和她爸的战争是否已经恢复和平,又觉得时间不对,放弃了。
躺在床上,那句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又弥散开来,白丽脑子里竟还是董否的影子。只好翻开手机,刷新闻。一条消息说,邻近一个省,疫情又闹腾起来了,是进口冷冻海产品外包装携带病毒引起的。另一条消息说,本省的一个城市也不安宁了,一个搞传销的,躲在一间车库里开传销课,用鸡蛋诱惑一群老年人去听讲,结果讲课的是感染者,一传近百,害得整个城市都给封了。看到这,白丽心一紧,因为那个城市离春市太近,一抬眼就能望见。风一起,就能把病毒刮过来。她想,出行很快又不自由了,过了这一夜,该回了。
正琢磨着,微信响了。是董否打过来的。
接起。董否说,还没睡?
白丽说,还没睡。
董否说,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
白丽说,最不幸,就是你现在告诉我,你是新冠肺炎感染者。
董否沉默。
白丽说,不说话?吓唬我?
董否说,不是吓唬,是真的。
白丽严肃起来,问,怎么回事?
董否转发一条链接过来,说,你快看看就知道了。
白丽点开,匆匆浏览,见那消息大意是,从那个一传百的城市里逃过来一个人,现在春市医院接受治疗,而那人在进入春市时,所乘坐的出租车,就是今晨他们乘坐的那一辆,司机刚刚被隔离了。
白丽攥着手机,说,那我们岂不是害得这些人都跟着遭殃?
董否说,这个庄院里的人,怕是谁也没法离开了。
白丽呆住了,大脑像是被摘走了,只剩个空空的壳。好久,她回过神来,把董否的语音电话挂断,给霍琳打电话问外面的情形怎样了?霍琳说,来人封庄院了,所有人,原地不动。这时,隔壁传来骂声,骂那个逃来的感染者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霍琳倒是心大,说既关之,则安之,反正对于作家来讲,最不怕的,就是被关。挂电话前,她还没忘开玩笑,说,要关十四天呢,你可以去和董否谈场恋爱。那样,时间将变得特别短暂,你会觉得,要是能关个天长地久该多好呢。
白丽说她神经病,脑子却闪过那个刚刚完结的小说,并想起小说里的马克图布为了能和佟福单独相处,真希望能发生一场意外,而那场意外里,刚好只有她和佟福两个人。恍惚间,幻境和现实重叠,仿佛小说中的马克图布就是她自己,而董否,正是长大了的佟福。
被隔离的第二天,太阳滚圆发烫,拉开阳台的窗帘,光就溢满屋子。一大早,有人敲门送餐。餐盒放在了门口。白丽心情不错,把头发吊高,敷了一张面膜,哼着小曲,把餐盒拿进来了。吃饭时,给她妈打了个电话。
她妈接了,说疫情严重了,问她为啥还不回去?
为了不让她妈担心,白丽没说实话,只说有个素材,正好要采访,就在朋友家留住几天。她妈便没再问她回还是不回的事,只说,你那死鬼爹要吃饺子呢,我正在包。她一听,知道他们又熄火了,挂了电话,选了一个又臭又长的电视剧,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饭吃得差不多时,猛一抬头,看见董否站在露台上,往远处眺望。白丽不知道他在望什么,走到阳台门口,朝董否看的方向看,没看出什么稀奇。倒是她那样看,把冷不丁转身的董否吓一跳,打个愣怔,抬腿迈过木栅墙,说,你敷着面膜贴在玻璃上了,吓死人了。
白丽笑,还那么贴在玻璃上,看着董否。
董否见她不动,伸手弹弹玻璃。
白丽笑,说,动作很帅,只是不能请你进来坐坐,很遗憾。
董否说,你要是还想和我探讨什么,就这样说,我一样听得清楚。
白丽觉得他是在为昨天的胜利而得意,说,我没想和你说话,但你站在门外不走,我们总得说点儿什么。
董否歪着头想想,脸上带着不想表现得太过流俗,却故作姿态的调皮,说,有道理,那讲讲你的小说吧。说不定我会是个难得的参谋。
白麗又想起了小说里的佟福,说,你站在外面听我讲,会不会太冷?
董否摇头。
那我给你讲佟福吧。白丽说。
佟福是谁?董否问。
于是就讲开了。他们的身体都倚着门玻璃。
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
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白丽那个小说好长好长,冬天的太阳好短好短。白丽讲得自我陶醉,董否听得渐入佳境。眨眼工夫,天黑下去了。
不能再讲了,快冻死了。董否哆嗦着说。
白丽让他快些回房间去。
董否说,你也累了,该歇歇了。他走了。白丽还靠着那扇门玻璃站着,回想着他们倚门而站时董否的眼神、动作,讨论爱情时那种情愫又冒出来了。她知道,这冒出来的东西,摁不回去了,将磁铁一般,吸引着她,朝董否更近地靠去。
第三天,白丽一直睡到中午,没吃早餐。有人来送午餐时,她抻着懒腰,下床去拿。打开餐盒,给董否发消息,说,伙食不错,有荤有素,还有水果。然后,随手扒开一段香蕉,躺在床上,懒懒吃着。
一顿饭吃完,没等到董否的回音。白丽觉得不太对劲,琢磨他不回话的原因,是还没睡醒,还是觉得跟自己说话了然无趣?相谈的画面又在脑子里跳,回想相处的整个过程,没有不如意的地方。又忽然想,不会是病了吧?他昨天在阳台上站了那么久。她怀疑他已经发烧,正昏睡不醒。于是,立马戴好口罩,推开阳台的门,出去了。
白丽笃笃敲董否阳台上那扇玻璃门。门里的窗帘撩开了。隔着玻璃,白丽看到了董否的脸。
怎么了?董否有些诧异。
你没事吧?白丽觉得冷,下意识裹一下衣服。
没事,怎么了?董否说。
我以为,以为你昨天……冻了那么久,感染新冠了。白丽说。
就算感染,也不会那么快发作,七到十四天,你忘了吗?董否笑。
一缕凉风穿过白丽的胸口,她恍然记起自己只穿了一件浴袍,转头跑了。
回到房间里,白丽直打颤。想着这趟自以为是的折腾,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七到十四天的潜伏期,竟忘了,弄得好像她为了见到他而故意设计的一个桥段。这浴袍,真他妈像个桥段。她蒙上被子,气不打一处来。
白丽睡了一阵子,再醒来,看见手机里有董否发来的消息,是说临时有个工作总结要写,所以一直忙着总结的事,忘了回消息。她躲在被子里看,心想,他解释个啥呢?谁稀罕他的解释呢?但心里的怨气还是消减了。把手机丢在一边。
大概是见她没回,董否又发语音过来,说,感谢您的关心。
白丽听着那个“您”字,仿佛被蛇咬,从被子里爬出来,直愣愣想,是我很老吗?在他的眼里,像个不可侵犯的中年妇女?如果不是这样,这不是相熟人之间使用的字眼,至少在东北不是这样,至少在朋友间不是这样,至少在她认为的她和他之间不是这样。那他是什么意思?是想提醒她,穿着浴袍去敲他的门,实在有失女人的体统?还是在告诉她,该保持女性的矜持,和他拉开距离?
白丽气呼呼发语音问,是我哪里让你觉得不舒服了吗?
董否回,怎么了?
白丽回,为啥对我的称呼突然变成了“您”?
董否回,有什么问题吗?
白丽回,我很不舒服。“您”,尔我之间,隔着心。对,就是这样,尔我之间,隔着心。
董否回,那只不过是一个称呼,我的习惯而已。
白丽回,虚伪。
董否回,我要说是心上有你,那才叫虚伪呢。
瞬间,白丽无言以对,弄不清这个“您”的真正含义了。
沉默一会儿,董否问,小说中的佟福和小女孩马克图布后来怎样了?
白丽回,您现在有空听故事了?
董否回,怎么变得这么客气?感觉心口疼了一下。
白丽回,凭啥只允许您用您字和我说话,我不能?
董否回,报复心真强。
5
那天,董否没有说什么值得白丽原谅的话,但他们和解了。
日影斜在床上,电视剧空放着,白丽继续给董否讲那个小说。
白丽说,有一天,马克图布从佟花那里得知,佟福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被他爹給撕了,佟福很伤心。马克图布很想买一本那样的书,送给佟福。
可买书要花钱。钱是不会像树叶一样从天上掉下来的,马克图布卖过家里的一些练习本和旧报纸,破铜烂铁什么的,到底还是不够一本书的钱,就把手伸进她爸的衣兜里去了。那天她爸刚好卖了鱼,厚厚一沓零散票子,让她一摸到手里,心就狂跳不止。
马克图布幻想自己拿着《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去见佟福时的场景,甚至还想了一下佟福的样子,想他也许会拿一张明信片送给她,后面大约会写上“没有一颗心,会因为追求梦想而受伤。当你真心渴望某样东西时,整个宇宙都会来帮忙”。那是佟福在班上讲《牧羊少年奇幻之旅》时说的一句话。
马克图布就是怀着那样的憧憬,揣着从她爸口袋里掏出的钱,去了镇上。很幸运,在镇上的书店里,她一眼望见了那本书。她跑过去,抱在怀里,再也不肯松开。
马克图布从镇上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天上有月亮,她想借着月光把书送给佟福。她想,月光多美啊,从天上淌下来,流了一地。月亮多圆啊,会在天上见证她和佟福在月光里说话的。她站在人家的门口喊佟花。佟花出来了。
马克图布问,你哥在吗?
佟花说,你找我哥干啥?
马克图布低下头,看一眼怀里的书。佟花也看见那本书了,惊叫起来,说,你买了牧羊少年?哥,哥,你快出来。马克图布买《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了。
马克图布的心狂跳着,她想,他就要来到她面前了,她该怎么说呢?说,送给你?希望你不要再生你爹的气。又想,这样不好。或许该说,你不是喜欢看书吗?这本书,我一直看不懂,送给你。嗯,就这样说,这样,显得不那么刻意。她正了正身子,让自己站得直挺些。
佟福出来了,睁着一双永远也睡不醒的眼睛。
佟花说,哥,你看,马克图布也买了《牧羊少年奇幻之旅》。跟姐姐又给你寄回来的一模一样。
佟福瞄了一眼马克图布怀里的书,说,哦,这书很难懂的,你是有不懂的地方要问我吗?你大概也会有很多字是不识得的吧,别忘了备一个字典。
马克图布听着,愣在那儿,木桩子一样杵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讲到这里,白丽停下了,沉浸在小说的情境里,有一点哀伤。
董否问,后来呢?
白丽对着手机说,后来,马克图布回家了,一个人在洒满白月光的路上走着,真希望月亮能掉下来,且正好砸在她头上。她忘了,她不该抱着那本书走进家门,可进去时,一切已来不及。她爸妈正在吵架,她妈大声问她爸把卖鱼的钱弄到哪儿去了?她爸说明明就在口袋里,谁知道怎么就没了呢?她妈说,你不要再撒谎了,一定是给了那个哑巴。那个哑巴在你心里住着还不够吗?为啥还要跑到我的生活里来?她爸无奈地蹲在地上,说求你不要再骂了,我的心已经空了,我的心已经都在我们的日子里了。她看着她爸,觉得他好可怜,好像一个傻颠颠的孩子,嘴里含着一块糖,而他的同伴,非要把那糖给抠出来。她往前站站,说,钱是我拿的,在这。她把书放在凳子上。她妈看着那书,像被放了气的气球一样,靠着墙,坍缩下去。而她那可怜巴巴的爸爸,却一下子生出底气,跺着脚,一巴掌抡在她脸上,说,你也配读这种书?
讲到这里,不知怎么,白丽哭了。她知道她不是小说里的马克图布,可那个马克图布,却真真像一只被她脱在记忆里的壳。
董否听得意犹未尽,一直追问她后来呢?后来呢?她一个字也没回。
接下去的日子,他们开始讨论阅读。讨论他们共同喜欢的一部小说的气质。
董否说,那小说的结尾,静悄悄的,以一种大彻大悟的方式结束了,作家其实在告诉读者,人生,其实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必须心平气静地接受。白丽说,就是读到那儿,我已经热泪盈眶,突然想,人生其实就是去迎接各种各样的遇见和错过。而在迎接这些各种各样的遇见和错过之时,不管怎样沉沉浮浮,始终有一样东西是不会变的,就是爱情。这可能也是作家自己的爱情观。董否说,作家建造的世界,往往是极其简单的构象后面,藏着极其复杂而又让人震撼的价值,藏着一个作家极其丰富的内心情感和内心冲动。白丽说,作家只不过是善于把那个建造的世界付之于笔端,形成文章展现在世人面前,而对于不善于书写的人,谁又能说就没有极其丰富的内心情感和内心冲动呢?发过去一个笑脸,不等董否回答,又说,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董否来了兴致,说,要讲我的故事,我倒想问问你是不是偷窥过我的童年。
白丽问他为啥说她偷窥了他的童年?
董否说,小说里那个佟福,恍若是我小时候。
董否说他也有一个妹妹。说他小时候家里穷,妹妹大些时,就辍学打工,给他赚学费去了。他说他清晰记得妹妹把赚来的第一笔工钱,给他买了书。妹妹抱着那些书,去学校门口等他,小小的身子站在柳树下,瘦成了一缕风。他看着妹妹,心是疼的,给妹妹系系围巾,说你该给自己买件毛衣。妹妹说,你只管念书,等考上大学,工作了,咱们全家跟着你进城,享你的福。
董否说那个场景他总也忘不了。一辈子也忘不了。
白丽听时,虽然没和董否开视频,但还是从那语调里感受到,他落泪了。她不知道怎么劝人,没说话,等他恢复平常。
过了一会儿,董否接着说,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妹妹了。如今,工作了,许给她的承诺,却一直没兑现。
白丽问他许了什么?
董否说,答应要送给妹妹一块手表,她那时小,有些贪睡,早晨偶尔会起晚,会挨老板骂,有一次,又受了委屈,跑去学校找我,我就答应给她买块手表。
白丽说,如果是那样,你妹妹需要的应该是闹钟,而不是手表。
董否说,谁说不是呢。但是我的允诺,就是一块手表。
白丽问他干吗不快点兑现?董否没接这个话茬儿,倒是说,妹妹的婆家在乡下,男人酗酒,喝多了就会打她,说她心里装着一个人。有一天,她被男人打急了,还手,挣扎,破口大骂,男人就打昏了她。她醒来时,发现屋子里著火了。是男人放的,说要和妹妹同归于尽。等妹妹缓过来,屋子里都是烟。她隐约看见男人躺在地上,拼命叫男人。可男人死了一样,就是不肯起来。我至今都不知道,妹妹那么小,那么瘦,是怎么把男人从大火里拖出来的。
白丽没再问后来呢?她觉得董否很爱妹妹,觉得妹妹是董否心里的一个痂,不该再碰,怕他疼。
他们把话题又转到无关紧要的生活里的俗事,去过哪个城市,吃过哪种记忆深刻的食物,哪次旅途中被小偷掏了钱包,连身份证也丢了,害得连宾馆也住不了。说读过的哪本书对自己影响最大,说哪本书里的哪句话最值得回味。
他们就在那样的闲聊中,把一个个莫名其妙的话题说得有滋有味,甚至都没有感到焦虑,就把隔离期过了一半,熬过了最难熬的那几天。
第八天时,楼下传来救护车的叫声,走廊的脚步慌张、跌跌撞撞,令人不安。群里也炸锅了,说有人发烧了,被送去了医院。白丽看着消息,心缩成个肉蛋蛋,每跳一下,都变得十分艰难。夜里,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感觉床成了煎饼鏊子,烙得她口干舌燥。
索性在屋里走。从房间走到卫生间,从卫生间又折出来。来来回回。
外面无声,寂静把黑夜拉得黏稠而漫长。她站在地上,影子从脚边延伸出去,黑乎乎的,巨大一团,印在墙上。她定定看,看它在自己轻轻一动的瞬间,变大,变成怪物,也定定看她。她吓得后退一步,那怪物跟上来。她又后退一步,那怪物又跟一步。她继续往后退,那怪兽步步紧逼,一直把她逼到阳台门口。她无路可走,一把拉开阳台的门,跑上露台。那一刻,窗帘被风扯得游来荡去,像幽魂。她瑟瑟发抖,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董否戴着巨大的口罩,站在了她跟前。她说,我们谁都逃不过了,是吗?
董否说,就算都逃不过,我们也是在一起的。
6
后来,白丽想,一定是她的哭声惊扰了谁,或一定是谁告了密,否则,庄院方面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要封闭阳台门的。
两个工人说来就来了,站在露台上,给玻璃门上了轧板。屋子里瞬间暗下来。白丽给董否发语音,说,这回,我们再也不能隔门相望了。
董否回,那我们就大声唱歌。
白丽说,你不敢。
董否说,敢。
白丽说,那唱给我听。
董否说,给你唱个《懂否》。
白丽放下手机,把手罩在嘴边,坐在床上,大声喊,是懂否还是董否?
董否也喊着回应,懂否就是董否。
白丽哈哈笑,说,这一喊,是不是超越自我了?
董否笑起来,对着手机说,不害怕了吧?
白丽回,你的网名为啥叫董否?
董否回,哲学讲对立统一,我们感受美好的同时,也备受很多不如意的摧残。我们得到想要的同时,也会从另一个角度失去很多。如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王尔德也说过,人生有两大悲剧,一个是得不到你想要的,一个是得到了你想要的。懂否,其实就是在懂与不懂之间徘徊转化,有时候,不懂,是不想懂或假装不懂。有时候,懂,却真的不懂而假装懂了。
白丽回,在懂得中否定,在否定中懂得,更想追求的,是一种难得糊涂的境界吧。
董否说,一阴一阳谓之道。可揣着明白装糊涂或自相矛盾的状态,又何尝不是一种道呢?
白丽笑,说,揆情度理,到最后,若碰上个你纯粹的孽障,难免还是要落个躲也躲不掉。
董否也扑哧一声笑了,说,这你也能扯到爱情上去。他打视频过来。他们在手机里看着对方。
董否的眼神里多了一束光,白丽觉得那光有些刺眼,低下头,抬手朝耳后理理头发,说,现在,唱《懂否》给我听。
董否好像没听到,还对着手机发呆,说,你读过那样一首诗吗?
白丽的手还停留在发梢上,问,哪一首?
董否说,含羞整翠鬟,得意频相顾。
白丽恍然忆起某个流年里的某个场景,好像还听到那场景里传来低低弦音。
第十天,白丽核酸检测阳性,她发烧了,咳嗽起来。在那样的咳嗽声里,她变成了碎片。她被送进医院。救护车带走她时,董否不知道。等知道了,已是午后。
董否给白丽发微信,问她怎样了,说自己恨不能破门而出。说他看到群消息时,真是太晚了,睡得太沉,没想到出这样的事儿。说他一直想,她和他会一起走出庄院的,一直想,走出去那天,他要带她去看妹妹。
白丽听着,却没力气回复了。她觉得自己变得无比沉重,时间也如同慢吞吞的老人,拖着她,每分每秒,走得格外艰难。病房就像一枚易拉罐,外面即便有好看的花纹,里面依然黑成一团。要不是护士隔一会儿进来测温,一会儿进来换吊水,她真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天黑时,窗口投进几缕月光。白丽依稀感受到那光的寒彻,冷得想呼喊,却缩着身子,进到梦里去了。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在窄窄的一条街道上奔跑,突然,大雨将至,黑烈烈的云在天上翻滚,她怕那云,想躲起来,却无处躲藏。一块黑云沉下来追她,她哭,和云厮打起来,不知怎么,竟踩着云,飞过了房屋,飞过树木,最后,云塌了,她坠入深渊。扑腾着,她坐起来,冷汗湿透了衣服。她摸起电话,给董否发了一条消息,说,小时候胆子小,走夜路就会怕,感觉身后都是鬼。
董否很快回,每个鬼,都是别人朝思暮想的人。
白丽回,我要是死了,你会想我吗?
董否打视频过来。因为病房里没有开灯,他看不到她的脸。他说,就这样开着吧,我陪你。
白丽把手机放在枕边,说,到处都是黑的,你就这样说话,一直说,不要停。
董否说好,正好有个好长好长的故事要给你讲。
董否的那个故事,混在白丽的回忆里,让她好像看见小说中的佟福,在黑暗里幻影一样闪过。
董否说,我特别想送给妹妹一块手表,把诺言兑现,可是,妹妹说啥也不要。妹妹的房子被大火烧了,我拿出一笔钱,想全部给妹妹,让她盖一所好房子,可妹妹照样不要。她不接受我的一切。我觉得亏欠妹妹。我想让妹妹过得好一点,就把钱都给妹妹的男人了,让那男人对妹妹好一点。只要那男人对妹妹好,我会月月给男人钱。
白丽听着,恍似又睡了,恍似又是一个梦袭来,还是小时候,她病着,病得那么难过,很想找个怀抱暖暖自己,可那会儿,爸妈又在吵架。真是奇怪啊,他们每次都吵同一个话题,一辈子也没厌倦过。她实在撑不住了,躺到刚刚生完狗崽的母狗怀里去了。
第十四天了。
窗外又下雪了。很大。像白丽初来春市那天一样,塞满了天地之间,屏障一样,看也看不透,令人发慌。她的咳嗽继续加重,药物流进她的身体,就像白开水流进下水道,全浪费了。几个特别有经验的医生为她会诊,为她制定新的治疗方案,但用了那些药物,她还是变得愈加衰弱。医生说,把情绪梳理好,和家人多聊聊天,心情舒畅,能早点出院。
听着医生的话,白丽想起了她妈。可活了这么大,所有的心事,她从来不和她妈讲,觉得和她妈讲了也是白讲。她妈从来不会帮她拿主意摆道理。她妈只会抱怨,不是抱怨她,就是抱怨她爸。
白丽说,我不想说话。
医生说,自身意志力坚强的话,胜过药物治疗千百倍。你确信你一个人能扛住?
白丽说,终归会死。
医生纳闷,不知道是怎样的经历,让她的意识里根本没有求生欲。觉得她心里没有爱。或许,没被爱过。对于活着,她不想抓住什么。医生说,你有男朋友吗?
白丽犹豫一下,说,没有。脑子里却浮现出董否。她想,董否的隔离期满了,他的疑似身份解除了,他应该是回到他的生活当中去了。上天安排他们的相遇,到此结束了。如此,他应该不会再发消息来了。在她与他之间,那些志趣相投,那些看似有着天作之合的缘分,只不过是因为疫情、因为隔离带来的一场在幽闭空间里必然产生的情愫。现在,他从幽闭空间里走出去了,不再需要她了。可她的幽闭还在持续,她多么希望他的声音能再次响起,哪怕……再讨论一次爱情,哪怕她再一次颜面扫地。
又一天结束了。
又一天开始了。
医院里有人死去了,没有人大放悲声,没有人说死那个字眼,可白丽还是从那些繁杂沉闷的脚步声里辨别出,有人死了。
死亡就是那么神奇的一件事,不用刻意去制造气氛,一旦降临,它所笼罩的空间就会变得异常庄重,异常严肃。
白丽从床上爬起来,身体虚得像被抽去筋骨的皮影,她挪到窗口,想透过那窗,看看外面的天空。
7
屋顶那盏灯的光,飘渺而游离。白丽以为自己死了,因为有那么几天,都是靠呼吸机活着的。那天,贴着墙倒下去,她以为活不到下一秒了,可在梦境里,昏沉中,竟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她的灵魂一次次飞远,又一次次被叫回。她听见有人在唱歌:这世界让我难懂,但有你陪伴就足够。可惜你不在我身边,当作亏欠窥探一眼。嘤嘤嗡嗡,像小时候的早晨,门前的老榆树上,停着一只花喜鹊。她想回应点什么,张张嘴,说,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她醒了,望着屋顶的灯光,飘渺而游离。
护士进来了,见白丽眨着眼睛在望屋顶,说,你命真大,从鬼门关逃出来了。你能活,是个意外。你能活,我们都特别高兴。没有什么事能比得上让一个人起死回生更令我们高兴的了。护士的手很麻利,很快把点滴挂好,往外走,忽想起什么,又说,你知道吗,你昏迷时,有个人给你打微信电话,我替你接了,他要求全天开着视频,一直在和你讲话,一直在给你唱歌。歌唱得不好听,却把嗓子给唱哑了。
白丽怦然一动,恍惚想起,在半昏半醒时那些错觉,原本都不是错觉。她手抖着,拿起电话,打给董否。
董否接了,红着眼,乱着头发,衣领的一侧卷在衣服里面了。白丽轻轻一笑,唱道:这世界让我难懂,但有你陪伴就足够。可惜你不在我身边,当作亏欠窥探一眼。
董否哭了,他说,我就知道你能听得见。我就知道。
白丽说,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那歌里声声懂否,懂否在呼唤,令我不舍死呢。
董否说,我应该一直陪着你,我想做得好一点。可是,你知道吗,我解除隔离那天,妹妹的男人死了。
白丽没听清,说,谁?谁死了?
董否说,妹妹的男人死了。他拿着我给他的那些钱,去酗酒,去玩乐,吃了一种亢奋药,死了。
白丽说,你去安葬他了,是吗?所以,解除隔离那几天,你没打电话给我。
董否说,我去安葬他了。
白丽说,你在愧疚,觉得如果没给男人钱,男人就没法挥霍,就不会死,而这,又害得妹妹没了男人。
董否说,我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件事。妹妹没有说过怪我的话,但她一定是怪我的。她不懂我。我想你能懂我,只有你能懂我。
白丽说,所以,你害怕我离开你,特别害怕,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所以,就不停地给我唱歌。
董否说,她不是我的亲妹妹。
白麗愣了。
董否说,妹妹是我妈捡回来的。那是我妈第一次进城,去公厕,一进去就捡到了。我爸还因此骂了我妈一顿,说你啥东西不能捡,偏要捡个孩子回来?我妈说是个丫头呢,给口食儿就养大了,给儿子当媳妇。
白丽说,可后来,你有出息了,你没娶她,觉得她配不上你。
董否说,不是。我觉得她是妹妹,哥哥怎么能娶妹妹呢?
白丽说,可妹妹不那么想,她认定了你是她的男人。而除去你,嫁给谁,都一个样。
董否低下头,把头埋在掌间,说,所以,我一直没有结婚,不想妹妹更加难过。
白丽的心里,有一面墙轰然倒下。
几天后,医生给白丽做了最后一次全面检查,说她的各项指标都已恢复正常,可以出院了。董否得知消息后,要来接白丽,白丽说不用,出院后还要隔离。但董否说,我要见到你,必须。
这天,从医院一出来,白丽就看见董否了。董否戴着口罩,从车窗里探出头,叫白丽上车。白丽担心身上还残存着病毒,说,我刚出来,还是个危险品。你这样,又成密接者了。
董否下车,不由分说,把她塞进车里,说,那下次我们一起住进去。
开着车,董否朝城外去。白丽想,大概是去见妹妹吧。果然,董否把车开到草原上,大雪覆盖,千里万里,茫茫一片。突然,眼前出现几座草房子,是草原上牧羊人的住所。屋顶全是雪,烟囱冒着白烟,直直往云里钻。
在一座房子前,车停下来,董否说,我说过,带你来看妹妹。
白丽说,为啥一定要我见?
董否说,斯人若彩虹,我遇见了,曾经的那些桎梏,都将被打破。
说着,下车,替白丽拉开车门,拉着她也下车。他们往草房子里走。董否走得很快,白丽要小跑才跟得上。
就在快要走到那草房子门口时,门开了,妹妹出来了,两手端着一盆水,头也没抬,泼出去,溅了白丽和董否满身。抬头时,见有人站在眼前,愣一下,又慌了,手里的盆子掉在地上,跳着,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妹妹盯着他们,两手在衣襟上搓着,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朝屋子里跑去。
门被重重关上,震得草檐上的雪也落下来。
白丽转头看董否。董否使劲攥住她的手。他们不说话,就站在那儿,看着那扇门。过了很久很久,他们都快冻僵了,妹妹又出来了,换了一身好看的衣服,头发也梳理了,打量白丽,笑笑,说,这一天到底是来了。
白丽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看着她。
妹妹说,你真有福气。转头又去看董否,说,哥,你是该结婚了。我知道,我只是妹妹。她咬着嘴唇,眼泪开始往下淌,身子颤栗着。
董否说,你永远是最亲最亲的妹妹。
妹妹朝前走来,抹一把眼泪,说,抱抱我吧,像小时候那样。
董否愣一下,松开白丽的手,张开双臂,把妹妹拥在怀里。接着,他把手插进衣兜,掏出一个盒子,打开,拿出一块亮闪闪的手表。他说,一直想给你,今天,就给你戴上吧。他抓过妹妹的手,把衣袖往上挽挽,解开表链,给妹妹戴起来。妹妹看着他,在手表戴好的那一瞬,突然捧住他的脸,踮起脚尖,把自己的嘴,扣在了他的唇上。
白丽看着他们,恍似董否就是小说里的佟福,恍似妹妹就是小说里的灯笼,恍似自己就是小说里的马克图布。她终其一生,也没和佟福完成一次属于她的、哪怕是她一厢情愿的相对而立。因为,在那篇小说的最后,佟福一家离开了村庄,他们再也没见过。白丽看着他们,觉得这一往而深的爱意,如人间正流传的这场病毒,侵蚀得她遍体鳞伤。
远处的树影像竖在天边的一道栅栏,天和地之间,万物退去,那道栅栏围住的,只有董否和妹妹。而自己的存在,是那么无所适从。她快速逃回车里,靠在座椅上,她瑟瑟发抖。
董否也回来了,一脸沮丧。他说,我没想到会这样。
白丽说,送我回去吧。已经见过妹妹了。
董否发动车子,掉转车头,往回走。透过后视镜,能看到妹妹还呆呆立在原地。
太阳落山了,天边的日头越来越大,越来越红,整片草原,整片雪野,满是红光。白丽看着窗外说,你看那红光多美,乍遇见你那一刻,就觉得你像这茫茫草原上的光,发散着,四溢着,暖烘烘的。
董否说,现在呢?让你失望了?
白丽说,现在那光开始聚拢,变成一缕,手电筒从上向下照的样子,好像只要我穿过去,前面又将是无尽的黑暗。好像我曾是一个盲人,而你给了我短暂的光明后,又让我回到了看不见的时候。我多希望,爱情能简单到,就像雨天的彩虹。
董否说,已经是了。你说过的,若碰上个你纯粹的孽障,难免还是要落个躲也躲不掉。所以,已经是了。
白丽说,从小到大,我见惯了父母吵架,他们的争论,总是绕不开一个哑女。是我父亲曾和哑女青梅竹马,为了阻止我父亲把哑女娶进门,我祖父逼迫我父亲娶了我母亲。我父亲的一生,心里都住着一个不会和他吵架的女人。而我母亲,整日惶惶不安,我父亲的任何情绪波动,她都怀疑是因为厌倦了这场婚姻。为了相安无事,我父亲终其一生都在努力做一个不动声色的人。可那不动声色也是错的,在我母亲眼里,他在得过且过。妹妹不是你的彩虹,却也会一直住在你的心里。不是吗?
董否不再作声。
天黑时,车子穿过原野,驶进莱安城。
一直紧绷的城市已渐渐轻松,疫情在缓解,那些爱跳广场舞的老人,又把巨大的音箱从楼上拖到街道旁,拖到广场上。各个小区门口的标语还在,循环宣传战疫的喇叭声还在,不过,被安放在角落里,声音也小了些。董否把车开到白丽楼下,看着白丽下车,突然问,马克图布是啥意思?
白丽回头看他,正想问他读没读过《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她的电话响了。是她妈打来的。她一接起,那头劈头盖脸就骂,你死在外头了吗?
还没死。白丽没好气地说。
没死就快点滚回来吧。我要去你那里住,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她妈说。
那你去离婚吧。我求求你去离婚吧。白丽突然不耐烦。
她妈说,你要我离婚?我为啥要离婚?我为啥要成全他。
你成全一下自己可以吗?白丽说。
她妈又哭,说,我只想去你那住一阵子,你为啥这么多说辞?如果当初我没有生你,我大可找个更好的男人离开他呢。
这话,让白丽生出负罪感来,她有气无力,說,你来住吧,现在就来住吧。她坍缩着,挂了电话。很久很久,再一抬头,发现董否的车子还停在那里。
董否从车上下来。城市的灯火,披散在他身上。他带着红色的、紫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绿色的、粉色的……七彩斑斓的光,朝白丽靠过来。白丽分明觉得,那是一道黑夜彩虹。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