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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清明三叠

2022-06-13丁莉娅

安徽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节俗曹公探春

丁莉娅

《红楼梦》里有关清明节俗着墨不多,大多集中在五十八回、五十九回及七十回含蓄精练的文字里,其间所涉笔墨虽与清明有关,但曹公并不是简单地描写清明节俗,而是以“柳垂金线,桃吐丹霞”的清明节气为叙事背景,其背后用意是借此写人,或者说是写与人有关的情事。

清明时节恰逢农历三月,南方此时的季候正是弄晴微雨天气,不似冬末初春的湿冷,随处盛开的桃李杏梨诸春花沾了雨意尽显润泽,是春日独有的景色。北方这时虽不似南方杏花春雨的空蒙和清润,那种“绿烟吹作雨纷纷”的画面在这里是见不到的,却依然是一年之中风景最好的时节。此时柳色正新,桃花开得极盛,远望只是团团粉雾,种种烟光澹澹的风光物色也让人耳目一新。正是因着这一节气的物候特征,人们遂将清明祭祖扫墓与踏春冶游两个事项结合起来,让这个原本是寄予追思的日子,少了几分哀伤的情绪而多了些世俗的愉乐。

宋元以来,清明逐渐发展成为一年之中的重要节日,至明清时期则更为盛行。明人张瀚《松窗梦语》卷七叙及家乡清明祭扫冶游之风,可见明代杭城不只清明有此节俗,霜降之时亦有此风,二时风景殊异,但游乐之情未减:“杭俗春秋展墓,以两山逼近城中,且有西湖之胜,故清明、霜降二候,必拜奠墓下……然暮春桃柳芳菲,苏堤六桥之间,一望如锦,深秋芙蓉夹岸,湖光掩映,秀丽争妍。且二时和煦清肃,独可人意。阖城士女,尽出西郊,逐队寻芳,纵苇荡桨,歌声满道,箫鼓声闻。游人笑傲于春风秋月中,乐而忘返,四顾青山,徘徊烟水,真如移入画图,信极乐世界也。”曹公将五十八回、五十九回及七十回的叙事安排在春和景明的清明节候,使之成为故事得以生发展开的时间背景,同时也借这一岁时节日特有的节俗来更好地结构叙事,而让故事中的人更为立体可感。

插柳与莺儿

清明节序,正当新叶初萌、嫩柳舒条之时,绿柳也得以成为清明颇具特色的节物。自唐以来,寒食清明便有插柳、戴柳节俗,即将柳枝插于门楣、房檐等处,或将细小柳枝、柳叶及柳枝做成的柳圈、柳球等簪于头上或佩在身上,以至清明又称“插柳节”。因杨柳春来吐绿,一插即活,人们便取其萌发生意、生机勃发之意,以求延年益寿、辟邪除灾。陆放翁《春日绝句》云“忽见家家插杨柳,始知今日是清明”,可见南宋当时有插柳风俗。至明清时期,插柳、戴柳之风更为盛行,且无论南北方皆有此风。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载:“清明前两日谓之寒食,人家插柳满檐,青茜可爱,男女亦咸戴之,谚云,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刘侗、于奕正所撰《帝京景物略》也提到燕地时人于清明簪柳郊外踏青的习俗。《红楼梦》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并未明写清明柳俗,而以寥寥数笔点出清明节候,随即在叙写人物、铺排情节之时,将节俗极巧妙地融入其中。

五十九回故事所发生的背景正是清明后几日,天气尚“微觉轻寒……园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时节乍暖还寒,烟笼细雨,这也是清明前后那段时间的气候特征。莺儿和蕊官一同到潇湘馆黛玉处取些蔷薇硝,两人途经柳叶渚,但见那树上“柳叶才吐浅碧,丝若垂金”,莺儿原是个巧手儿,她当即采了那早春新发的拂柳来编花篮,“且不去取硝,且伸手挽翠披金,采了许多的嫩条,命蕊官拿着。他却一行走一行编花篮,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枝上自有本来翠叶满布,将花放上,却也别致有趣”。莺儿的这副巧手艺,一方面是她天生伶俐,另一方面也得自家庭的影响。五十六回探春理家时要找人收拾料理园圃之事,曾为“弄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犯难,平儿当即想起“跟宝姑娘的莺儿他妈,就是会弄这个的。上回他还采了些晒干了,编成花篮葫芦给我玩呢”,可见她母女二人皆是侍弄花草的能手。莺儿将编好的柳条篮子拿至潇湘馆,黛玉那时正在晨妆,见了那篮子很是喜欢,称“这玩意儿却也别致”,且赞莺儿手巧,“一面瞧了,一面便命紫鹃挂在那里”。回来的路上,连同藕官她们三人顺着柳堤一路行来,“莺儿便又采些柳条,越性坐在山石上编起来”。书中并未明言莺儿所编的篮子挂在何处,但依常例而言,应是居室门前檐下等处。从此一细小处也可看出曹公是如何对于清明节俗不着痕迹的化用,节俗在这里是作为叙事背景出现,且依据自然物候、人物性格、故事情节而自然地安排于行文間。

莺儿作为宝钗的贴身丫鬟,就前八十回的容量而言,书中于她着墨并不多,即便提到也只是寥寥几笔。而在这一回中,曹公却以烘云托月的笔法突出了莺儿这个人物,尤其是她那双巧手。实则于五十九回之前的数回中,有不少细处都暗暗写过莺儿的“巧”,而要用一字定评的话,曹公用的这个“巧”字也实在适合莺儿不过。书中第七回莺儿甫一出场:“只见薛宝钗家常打扮,头上只挽著䰖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几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这景象正如甲戌本批注所言是一幅《绣窗仕女图》。至二十六回,红玉因要找描花样子的笔,后来想起原是“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这两处一正面一侧面的描写,足能见出莺儿素习女红,但至此还未着力刻画她的“巧”,曹公还收着笔墨。到三十五回《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便铺排敷演开来,一力描写莺儿之“巧”,也为后文柳叶渚巧编柳篮的那段情节蓄势。宝玉烦莺儿给他打汗巾络子,莺儿对于颜色敏锐的感觉一如丹青手,宝玉那汗巾子是大红的,莺儿认为大红须得配黑色、石青才能“压的住颜色”,宝玉又问松花色得如何配?莺儿觉得要松花配桃红,“雅淡之中带些娇艳”,而她最爱的是葱绿柳黄。对于络子的各色花样,她也谙熟于心,一样样说来,诸如“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攒心梅花”。这一回中,宝玉与莺儿闲话,问她本姓为何,她答曰黄,宝玉笑称“果然是个黄莺儿”。要说这名字,曹公也取得极巧,与五十九回莺儿编柳篮那段相当契合,黄莺穿绿柳,而这也恰是莺儿最喜欢的配色——“葱绿柳黄”。

祭扫与藕官

《红楼梦》明确写到清明是在五十八回,文中交代“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因贾府祖茔远在金陵,长途跋涉多有不便,常例是将府中逝者灵柩寄存于家庙铁槛寺,于清明阖家男丁去庙中祭拜。“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而“宝玉未大愈,故不曾去得”,只得在园内拄杖靸鞋一番闲逛,是以也引出了此回故事。

其时正值暮春,大观园内所植花果树木甚多,之前探春兴利除弊把园内各处竹林、菜蔬、稻稗、花木等分别交与专人负责打理,到了这个季节,便更是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宝玉沿沁芳桥一带堤上缓缓行来,满目恰是清明时节景色,“柳垂金线,桃吐丹霞”,更为应时的是山石之后的那一大株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农历三月临近杏花花期尾声,那时又是清明细雨天气,元代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一记:“花开时,正值清明前后,必有雨也,谓之杏花雨。”此回中自贾琏等人祭拜之事叙及园中景色短短六七百之字而无一赘笔,莫不是写清明之事及景。

待宝玉转过山石,“只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大观园内按规定是不能在园内烧纸钱的,藕官正被夏婆子发现了要被拉去告诉王夫人等处置。此一回中,曹公用精简的笔墨交代了清明贾府铁槛寺祭祀,而用更多的笔墨来叙写藕官这场特殊的祭扫,也与前文宝黛二人的情事有了行文上的对照呼应。藕官与菂官同为贾府蓄养的女伶,二人常于戏中分饰生旦,渐渐地把那台上故事也搬演到了台下,“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自菂官病逝后,藕官时常于年节祭奠她,但她对待“情”的态度并不是“孤守一世”。后来换了与蕊官同台,她竟也是一般的温柔体贴,旁人看来这些行为疯呆而可笑,而这点恰与宝玉重情的呆性相合。甲戌本第八回眉批写道:“宝玉系不情之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具有一段痴情去体贴。”正因为宝玉身上这种“不情之情”,他才能站在对方的角度去考虑而由此产生共情。他先是帮藕官解了围,知道了藕官这段情事后,“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更是让芳官转告藕官,诚心二字为主,而不用在意烧纸钱那样的形式,“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这段话也可说是宝玉对“情”的一番自道。五十七回中,紫鹃说了玩笑话来试探宝玉对黛玉的感情,宝玉当即犯了痴傻,这也正可与藕官这段情事相映照。叶嘉莹《对〈红楼梦评论〉一文的评析》中对宝玉的“情”作了评说:“宝玉对其他女子的关心,我们也可以感到他的关心只是多情,而并非滥情。所谓多情者,是对于天下所有美好的人与物自然兴起的一种珍惜赏爱之情,而绝非肉体的自私的情欲。”而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宝玉对园中众女儿“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更是以其犀利的目光看到了宝玉多情背后的对于生命无常的悲凉心境。

风筝与探春

七十回中浓墨重彩的重头戏是大观园一众人等放风筝的场景,据文中所透露出的消息此时正当“三月下旬,暮春之际”,大约是在清明之后。这一回里,黛玉等人才写桃花诗,又咏柳絮词,忽听“窗外竹子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众人唬了一跳”,原来是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了,由此叙事极自然地转入宝玉等人于春风骀荡之中放风筝一节。

清明时节放风筝的节俗,自唐宋以来便有,至清代尤盛。清人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三月 清明”一节中即载燕地习俗:“清明扫墓,倾城男女,纷出四郊,担酌挈盒,轮毂相望。各携纸鸢线轴,祭扫毕,即于坟前施放较胜。京制纸鸢极尽工巧,有价值数金者,琉璃厂为市易之。”《扬州画舫录》中记载扬州人“于清明时坟上放纸鸢”,顾禄于《清嘉录》卷三亦记清代苏州岁时风俗云:“纸鸢,俗呼‘鹞子’,春晴竞放,川原远近,摇曳百丝……清明后东风谢令乃止,谓之‘放断鹞’。”此书又引吴谷人《新年杂咏》小序云:“杭俗,春初竞放灯鹞,清明后方止。谚云:‘正月鹞,二月鹞,三月放个断线鹞。’”由此可见,南北两地清明前后均有放风筝的节俗,只是南方有所谓“放晦气”一说,且剪断风筝线,而北方似无相关习俗。曹公于这一习俗应是了然于心的,早在第五回探春的判詞中即写道“清明涕泪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且出现了放风筝的图画,另于二十二回有关风筝的灯谜又写过“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因此于七十回的暮春时节,曹公又安排了众人放风筝的情节。若说前两处只是隐隐点出清明前后放风筝的节俗,而于此一回中,便是将南北清明放风筝节俗绾合故事情节且勾连人物命运,一并细细地描摹出来。

曹公于七十回为群钗安排不同的风筝暗合众人的命运,而探春命运则与清明风筝这一节俗关系紧密。此前探春的判词及灯谜皆与风筝有关,其册子画的是:“两个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哭泣之状。”判词则暗中点出探春所嫁时令。庚辰本二十二回于探春所制风筝灯谜后有双行夹批:此探春远适之谶也,谜面中所写“游丝一断浑无力”,也象征着探春飘摇的命运好似风筝,而此回中又以探春所放的凤凰风筝来暗寓其去乡远嫁的人生归宿。小说中有关探春命运的三次暗示,实则都与清明风筝有关。此外,七十回叙事当时正是“柳花飘舞”的清明节候,湘云起意填柳絮词,探春所作半阕《南柯子》同样也成了她飘泊命运的象征:“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柳絮一径飘飞,无可挽留,探春远嫁也是如此,离乡去国飘摇而去,如絮如鸢。很有意味的是,曹公在其中两回暗寓探春命运物象所用的词语。二十二回中贾政在听了探春所制灯谜之后心中暗中思忖“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七十回探春的那只凤凰风筝与另两个风筝绞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同回她所填《南柯子》中还写出了“也难绾系也难羁”随风飘扬无主的柳絮,“飘飘浮荡”“飘飘摇摇”“难绾难羁”,从这三个词中约略都能看出对探春命运无主、飘荡分离的暗示,同时也预示了贾府败落、大厦将倾的必然结局。程高续书却将探春命运改作嫁后服采鲜明地归宁,这显然与曹雪芹原本的创作意图相悖。

探春虽是庶出,却“才自精明志自高”,熙凤生病,奉王夫人之命代凤姐理家,贾府上下一众人等原本也并不怎么忌惮她,认为她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年轻小姐,再则“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凤姐儿前更懈怠了许多”。但也就三四日的工夫,众人便不敢再轻视了她,“几件事过手,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偌大的家她管得干脆利落、分毫不差。就连王熙凤对她也很敬服,在家中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畏她五分”,她嘱咐平儿时评价探春“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探春除有治家的才能而外,同时又是个清逸绝俗之人,书中从许多细节都透露出了她的那份“雅致”。第三回由黛玉的眼中看去,她“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她喜欢的果然也是“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物品,托宝玉在街市上买的也是书籍卷册以及“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一类轻巧玩意儿。探春所居秋爽斋中摆有各式法帖宝砚、插着白菊的汝窑花囊,这些器具、陈设也不类寻常闺阁,三十七回写给宝玉那副起海棠诗社的花笺,其间有句“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文辞流丽,颇有六朝骈俪之风。园内众女儿中,她算是才情兼备的,但她庶出的身份让她身上又有敏感自尊的一面,处事上极为谨言慎行,日常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也不忘打点一下分派菜馔的柳婶子,生怕有半步行差踏错。中秋夜宴,众人皆困乏散去,只探春一人还勉力撑着,让贾母也不禁怜惜她“可怜见儿的”。如此机敏自尊的一个女子,最终却如断线风筝般飘零无依,偏应了第五回薄命司判词中那句“千里东风一梦遥”的谶语。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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