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族银饰锻制技艺的文化样态与社会功能探究
2022-06-11侯学然
侯学然
(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 100012)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一个国家和民族在历史发展中创造、保护与传承的宝贵精神财富,是文化实力和社会成就的重要标志。作为少数民族传统手工技艺的苗族银饰锻制技艺历史悠久,展现出独特的文化样态和符号特征,于2006年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加以保护。对于苗族银饰锻制技艺的研究,集中于“非遗”的文化生态及其变迁、保护与传承、工具及工艺过程的描述,对呈现苗族银饰锻制技艺的文化样态及其社会功能的研究较少。事实上,作为苗族人民文化和社会的印记和载体,传统工艺融入现代工艺的苗族银饰锻制技艺的变迁折射出苗族文化和社会的发展历程,显示出苗族独特的文化样态和社会性质。
一、苗族银饰及其锻制技艺实践
银饰是苗族喜爱的传统饰物,主要用于妇女的装饰,种类多样,从银饰的品种、纹饰设计到制作技艺都体现出苗族极高的文化品位和浓厚的民族风情。由于苗族分布地区历史发展的差异,各地苗族银饰的数量和制作工艺都有明显区别,按其佩带的部位,主要分为头饰、首饰、身饰、衣帽饰等,仅依据贵州地区的苗族统计来看,大概就有四十余种之多,几乎每种都有不同式样、花纹的变化。苗族银饰做工精细,以大、重、多为美,追求完美的整体装饰效果。以施洞地区为例,施洞苗族妇女盛装所需一套完整的银饰装饰共计34件之多,其中头部饰品14件,颈部和胸部饰品8件,手部饰品11件,再加上若干银泡、银花片钉制的银衣,整套施洞盛装需要白银230多两,一个工匠要消耗约120个工作日才能完成打造。
银饰锻制是苗族民间独有的技艺,不仅经历了从原始装饰品到岩石贝壳装饰品、从植物花卉饰品逐渐定型为金银饰品的演进历程,也成为伴随苗族社会发展的象征之一。苗族银饰的纹样和形式经过匠师们的反复设计构造,以雷山县为例,包含由绘图到雕刻、制作等三十余道工序,工艺水平极高,具体分为熔银、铸炼、捶打、锻制、编结以及洗涤、錾刻等环节。首先是熔银。准备好炭火和风箱,将温度一般加热到1000至1100摄氏度左右,待银料完全处于液态,然后需要通过凹槽铸型。锻制技艺分为热锻和冷锻两种,热锻主要用于不易成型的银饰大件如银头冠、银项圈等,需要反复加温捶打定型,冷锻无须反复加热,适用于银饰小件,如银戒指、银耳环等,将银料捶打弯曲变形或是延展。铅制的阴阳模是制模工艺使用的传统工具,用久会因磨损需要重新融化、制模,近年来出现了钢模,开始用冲床加钢模来压制银片图案,使传统的工艺和模具逐渐废弃。用尖锐的錾刀錾刻出精美花纹,通过拉丝板的细孔将银条拉为银丝,受现代技术冲击较小。焊接工艺中脚踩气泵和电动熔焊机、充气泵和焊接枪的应用以及清洗时磷酸代替明矾,都体现出苗族银饰锻制技艺随时代变迁和技术更新发生的变化。
二、苗族银饰锻制技艺呈现的文化样态
文化样态包涵人类创造出的具体的文化现象、样式、形态及其生成的过程,联系文化事实的历史背景及现实状态,可大体窥探出文化样态。苗族银饰有着深厚的历史积淀。苗族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没有文字,而银饰这一文化载体,被苗族人民赋予深刻的内涵,成为苗族的“特殊的历史书”。在远古传说《苗族古歌》中,“运金运银”“铸造日月”等篇章书写了苗族与银饰的紧密联结,苗族大歌叙述了银的来源和苗族祖先找到金银,挖运金银,用金银制造擎天柱,制造日月的过程。苗族银饰还记录着历史故事或者英雄人物,如流传于云南广南一带的人与芭蕉图银挂牌,讲述着苗族先民初到此地,见一粒芭蕉种落地发芽,顷刻之间果实累累,苗人启觉此为仙人的提示,遂在此定居并制芭蕉图银挂牌以记之。流行于贵州剑河一带的银耳环,造型取材于蜻蜓,苗语称之为“榜香由”,传说其偷吃仙果,为保护虐蚊成疾的村民变成一只蜻蜓,除去蚊害,至今当地的祝酒歌中还有祝对方“像‘榜香由’一样活到九万八千岁”的句子。黔东北地区的银饰则记载着一段血泪史,据当地老人口述,清朝咸丰年间,苗民起义失败后外逃,被官府用枷锁铁链捆压着抓回,当地苗民仿造了枷锁铁链制成银压领和银项链以纪念此历史印记。
苗族银饰艺术的诞生并非偶然的文化现象,它与苗族的文化底蕴和苗族人民对银饰的心理需求是一致的。苗族银饰锻制技艺是一种将物质与精神文明密切结合的神奇文化现象,在这种工艺饰品中,既散发出浓郁的乡土民俗气息,又蕴含着深厚的民族文化精髓,让我们透过苗族的宗教巫术、图腾崇拜、历史迁徙、民俗生活等体会苗族文化样态的真正内涵。苗族银饰丰富的造型中,有许多来自本民族的图腾,表现出一种古老的图腾崇拜的原始宗教信仰。苗族先民崇拜“盘瓠”,晋朝干宝所著《晋记》载:“武陵,长沙,庐江郡夷,盘瓠之后也。杂处五溪之内。”《桐溪纤志》云:“苗人,盘瓠之种落也。”在古代神话中,盘瓠具有狗头人身的形象,在传统的苗族服饰中,很多苗族儿童愿意戴“狗头帽”或称“狗耳帽”,型如狗头,上有两耳极似狗耳。狗耳帽的正面挂着18个银菩萨,两旁挂有“狮子滚绣球”图案的银牌,加之一个以麒麟为图案的银圆牌,配以帽尾悬挂着的响铃,意将小孩儿装扮成盘瓠神犬图腾的形象,意为孩童压邪祈福保平安。很多苗族地区都普遍存在着对蚩尤战神的祖先崇拜,流行于贵州东南的著名“牛角型头饰”的形成,与苗族神话中把蚩尤描绘成是“头戴牛角,身披牛皮战袍”有关,头饰的雏形可看作对蚩尤头上角状饰物的模仿及再塑造。相传苗蛮部落的首领蚩尤会铸造兵器,有“兵祖”之称,可推知苗族很有可能在上古社会阶段就已经出现了金属冶炼的技术,后伴随金属冶炼水平的提高,苗人逐渐发现银的诸多优点,进而把银饰加工发展成代表性技艺。
苗族银饰也是苗族人财富的象征,并在婚姻中起着财产分配的功能,还可被视为夸富竞争的工具。一个家庭的银饰数量的多寡,做工的精细与否,是评判这个家庭经济实力最直接的标准。银本身是一种贵金属,贵州作为全国苗族比较集中的省份并非产银区,当地苗族所需的银主要来自云南、湖南等地,往往通过购买或交换得到。每逢重大节日,必有群众的盛装银饰相伴。在姊妹节来临之际,全套盛装的苗族姑娘佩戴银饰在芦笙堂里展示自己的美丽,芦笙堂的首次亮相也是姑娘的成年礼。能披戴全套银饰的姑娘,连同她的父母家人都会极尽荣耀,进而成为节日庆典中青年男子的关注对象。传统的苗族社会中,一个姑娘的银饰就是她的嫁妆,代表她所能分得的财产,难怪有的苗族长者解释银角是她“牵的一头牛”。
银因其产量丰富,色泽好易加工,在日常生活中亦被广为应用,如苗人笃信银有辟邪的作用,认为在身上佩戴银饰可以抵御邪魔的侵袭,保佑群体健康长寿,贵州台江地区的苗族有在手上佩带银,手镯的习惯,丹寨,凯里等地将银腰链视为姑娘的保命护身符。还有一些苗族地区将菩萨、八仙、八宝等形象的银饰佩饰在帽子、腰带等部位,如黄平地区苗族的腰带上缀以数十个银制浮雕造型的菩萨,以此意欲祈求神灵之庇佑。还有些将苗银当成定情信物,贵州剑河地区的苗族,钟情的男女会互赠锁型项圈或耳环以证明忠贞的爱情,都匀地区的小伙儿会赠予银烟盒,姑娘回赠银八宝鞋,各自佩带于身以喻长相厮守。苗银锻制技艺的本质在于它的文化功能,苗银的发展历程和普遍性运用使得银饰制作成为一门独特的民间手工技艺,当制作技艺达到更高的水平,与婚姻家庭、民俗生活、宗教信仰、节日庆典等各个方面交融形成独具特色的苗族文化样态。这样,我们通过苗族银饰的文化符号把握其文化价值,反过来更深入地理解其技艺实践和文化样态,进而探究苗族银饰锻制技艺如何伴随苗族社会演进,并实现其社会功能。
三、论“非遗”的社会功能及特点
纵观整个苗族地区,作为“非遗”的苗族银饰锻制技艺与苗族社会共生同存,通过民间传承,对苗人的文化认同、宗教礼仪、社会整合、知识传承教化等方面具有重大意义。民俗文化的生成与其所在时空和所处社会息息相关,苗族对银饰的喜爱具有普遍性的特点,银饰已成苗族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是所处由于各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的差异而导致银饰的形态和锻制技艺上的差别,也有些苗族地区的人民受汉族文化影响明细,一般已不佩带大量银饰,但仍配有少量的银手镯等饰品。而重大节日期间,以苗银为载体,往往将民俗生活和历史文化传统碰撞在一起,集聚仪式、神话、音乐、艺术等符号元素,实现社会的整合。
我国各地苗族支系众多,分布范围广,苗银饰品种类多,文化样态丰富,各地的苗银锻制技艺有着显著的地域性特征。地域的间隔造成了苗族各支系之间的社会、文化区别,且各种银饰的社会功能也多发生于苗族各支系大规模迁徙流动后的定居生活。因此,通过某种银饰表达特殊意义的习俗通常只在一个范围内有用,超出此地域范畴后便不再具有特定意象,有时,一种银饰种类及其锻制技艺与其他地区完全不同,具有特殊性。而且,苗族的银饰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随着时代的进步与苗族的社会的发展而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伴随苗族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苗族银饰的发展也步入了一个新的阶段,银饰的社会功能也在发生着变化,如夸富功能、标志财富的功能都在慢慢减弱。
苗族的仪式与节日庆典是社区凝聚与强化认同的再现,佩戴银饰是全体苗民的传统习俗,展示着群体凝聚和文化分享的过程,他们以独特的佩饰表达自我并寻求集体认同,共同的民俗活动与信仰崇拜,起到了凝聚、团结和增强苗人对乡土和社会的情感,这些外在的表现形式无疑对苗族社会的稳定和秩序起到积极的促进作用。苗银及其技艺的场景再现形塑着苗族文化传统和集体记忆,使“非遗”得以传承、延续和再创造。苗银锻制技艺的现代化吸引了更多的劳动力,使从事“非遗”的群体壮大,使苗族社会的群体情感得以维系,村落社会实现以个人、家庭为核心转化为苗族共同体的整合机制,进而增强了苗族社会的凝聚力和认同感。
此外,作为国家“非遗”的苗族银饰锻制技艺还具有知识传承的功能。民俗技艺蕴藏着苗族的文化基因和精神特质,影响和形塑着苗人的信仰观念、思想意识、行为方式,是一代代苗人参与生产劳动得到的智慧结晶,透视着苗族社会各个历史阶段的文化样态,使手艺人、“非遗”人的知识活态相传,兼有教化功能。苗族富有生态智慧,银饰上的花果图案和牲畜纹饰记录了苗族作为农耕民族水乡儿女的生动生活,尽管苗族银饰锻造技艺多为家庭内部传承,无法保证择优而授,新一代传承人能专心研习传统技艺的越来越少,更是无暇顾及农业生产,但是他们仍通过双手、用有限的力量雕琢出自然之美和民族之魂,刻有“自力更生”“幸福生活”“不忘初心”等银字帽徽和银字装扮都在时刻唤醒苗族人民当家作主的进步历程,苗族银饰锻制技艺更是以民间活态的存在形式,有助于人们接近并认识苗族的社会、文化和历史。
四、从苗族银饰锻制技艺反思“非遗”发展
承载重要社会功能的苗族银饰锻制技艺在现代技术冲击下应何去何从,是我们从文化本质上探究“非遗”现代化的意义所在。任何“非遗”的发展都需要以良好的文化生境为基础,经过时空的考验,历久弥新,融合创新,才能体现《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的应有之义。自2005年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加强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意见》的文件下达后,政府和各地方文化和旅游主管单位在政策、场地和经费等方面都为苗族银饰锻造工艺这一“非遗项目”的传承和保护以及进一步的研究和创新提供更优厚的支持,苗族地区特有的银饰文化节等活动的举办都促进了以苗族银饰及其锻制技艺为核心的地方旅游和文化活动的开展。苗族银饰的生产和研究基地、博物馆、苗银锻造技艺的展示中心等都为“非遗”的传承、发展和创新实现了联动性的推动和助力。另一方面,既然苗族银饰是苗族节庆文化的精华,那么我们就应该重视苗族的节日习俗和聚会庆典,充分利用祭祀祖先、祈祷平安、欢庆丰收,纪念英雄的各个场合让“非遗”彰显其应有的价值。节日里的银饰佩饰是在场姑娘们争芳斗艳、家族间智慧与财富的展演,从青年男女的单纯社交,发展到家族间的合作互惠,再汇集成村社的凝聚和融合,银饰把整个苗族社会结合起来,从而避免了传统手工艺的衰落和消亡。
苗族银饰是“物质化”的文化样态与社会功能的缩影,在苗族社会之外,苗族银饰的消费者更加注重文化体验,因此苗族银饰文化是锻制技艺的内核和附加值,在此基础上的市场价值挖掘也是其作为“非遗”的独有竞争力。从旅游开发的视角出发,苗族银饰锻制技艺的潜在市场价值还可以再升级,把“非遗”作为一种旅游资源,苗族银饰的展示,手工制作的过程的可以吸引部分游客的目光,如黔东南的苗族村落中有很多手艺人与旅游业企业合作经营,把观看和亲手体验银饰的传统制作过程打造成独特的旅游项目,激发出苗族银饰锻制技艺的新的生命活力。认识“非遗”项目的文化样态,挖掘并充分利用“非遗”的社会功能,不断丰富苗族银饰锻制技艺的文化和内涵,吸引大众到苗族地区开展系列文旅融合活动,促进乡村文化和社会振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