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枞阳方言“一伙”的功能及其副词化研究
2022-06-10雷冬平
陈 霞,雷冬平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枞阳县,位于安徽省中南部,根据孙宜志对安庆三县市江淮官话语音特点的考察,枞阳方言属于江淮官话之黄孝片[1],是笔者母语。 在枞阳方言中,“一伙”的使用频率较高,主要有三种用法:(1)作名词,表示同伙、伙伴。 如①:这个事别跟小李讲,他俩是一伙的(这件事别跟小李讲,他俩是同伙)。(2)作集合量词,用于成组或成群的事物之前。如:村里来了一伙大学生(村里来了一群大学生)。 (3)作总括副词,位于谓词性成分之前作状语,表示所涉及范围内无一例外。如:昨个地里撒的籽一伙发芽的(昨天地里撒下的种子都发芽了)。 在枞阳方言中,“一下”和“一伙”都可用作总括副词。 对于 “一下”,在江淮官话、西南官话、赣语、客语中均有总括副词用法,黄晓雪[2]、陈燕[3]、李桂兰[4]等学者都对此做过研究。而本文关注的是在枞阳方言中与“一下”有同等功能,却未引人关注的总括副词“一伙”,利用“普方古”大三角的研究视域对其句法语义功能及其历史来源进行探讨,同时,在类型学理论的指导下对汉语中“数量结构>副词”的演变规律进行考察。
一、总括副词“一伙”的句法语义功能
杨荣祥根据语义与功能相结合的标准将汉语副词分为总括副词、统计副词、限定副词、类同副词、程度副词、时间副词、重复副词、累加副词、情状方式副词、 语气副词和否定副词等十一个类别,并认为总括副词在功能特征上能修饰VP、AP, 有时也能修饰NumP 与NP, 在语义特征上表示总括无例外,如“一概、一律、统统、都、全”等皆属此类[5]。枞阳方言中的“一伙”在具体使用中也可作总括副词使用,表示所举范围的全部。 例如:
(1)客人今天一伙来(客人今天都来)。
(2)路上一伙是石子(路上都是石子)。
(3)这几个教室一伙五十个学生(这几个教室都是五十个学生)。
(4)村里新来的这几年轻人一伙大学生(村里新来的这几个年轻人都是大学生)。
上述四例中的“一伙”都作总括副词在句中作状语,分别修饰动词、谓词短语、数量短语、名词,语法意义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全/都”。 下面就其句法语义功能进行具体说明。
(一)句法搭配功能
1. 就总括对象而言, 枞阳方言中的总括副词“一伙”可以总括复数对象,具有全称量化意义,全称量化的NP 一定是有指的、定指的成分。 总括对象中的每一个成员都与相关谓词发生直接语义关系。 例如:
(5)老师上课讲的所有知识点她一伙记得。
(6)下午的活动我几个②一伙去[6](下午的活动我们一伙去)。
(7)a.我什么一伙不晓得 *③;b.我个个一伙试过了*。
无论是例(5)中的“老师上课讲的所有知识点”还是例(6)中的“我几个”,“一伙”的总括对象都是复数概念,具有全称量化意义,且都是有指的、定指的成分。此外,例(5)中总括对象“所有知识点”中的每个成员,即“每一个知识点”都与谓词“记得”发生直接语义关系,也即“每一个知识点都记得”。例(6)中总括对象“我几个”中的每个成员,即“我们每个人”都与谓词“去”发生了直接语义关系,也即“我们中的每个人都去”。例(7a)中的疑问代词“什么”,不是有指的,例(7b)中的重叠形式“个个”不是定指的,因而都不能成为总括副词“一伙”的总括对象。徐杰认为“都”类副词的总括对象在语言形式上可隐可现,且当其隐去时分为省略和隐含两种不同情况[7]。 受此观点启发,本文认为总括副词“一伙”的总括对象在语言形式上也可隐可现。 例如:
(8)鸡把食一伙吃完的(鸡把食一伙吃完了)。
(9)锅里的饭我吃一碗就够,一伙是你的。
(10)一伙是你,她哭的她哭了。
上述例(8)中的总括对象“食”在语言形式上是明现的,而例(9)(10)中的总括对象是隐现的。 例(9)中的总括对象因省略而隐现,但可根据上下文语境将其补充为“锅里的饭我吃一碗就够,剩下的饭一伙是你的”,由此其总括对象“剩下的饭”在语言形式中显现;例(10)中的总括对象因隐含而隐现,可将其句法形式变换分析为“她哭了的原因,一伙是因为你”,由此其总括对象“她哭的原因”显现在语言形式中。
2.鲍厚星、罗昕如根据动词或动词性词语所表示的情状的不同,可将存现句分为四种类型:表示存在的、表示出现的、表示消失的和表示变化的存现句[8](P316)。总括副词“一伙”可出现在上述四种类型的存现句中,用来表明某时或某处存在、出现、消失以及变更某人或某物。 例如:
(11)赶集时,街上一伙是人。
(12)开学了,新任的老师一伙来的(开学了,新任的老师一伙来了)。
(13)下班了,工人们一伙走的(下班了,工人们一伙走了)。
(14)树上的叶子一伙黄的(树上的叶子一伙黄了)。
上述四例中的“一伙”分别出现在表示存在、出现、消失和发生变化的存现句中。
3.枞阳方言中的总括副词“一伙”往往只能跟总括副词“都”连用,且在语序上通常位于“都”之前,不能跟其他类副词连用。 在这点上跟普通话中“都/统统/全部”等总括副词可与其他类副词连用的情况不同。 例如:
(15)花一伙都落掉的(花一伙都落掉了)。
(16)a.我的实验失败了,而且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失败都更为严重。(法布尔《昆虫记》);b.儿子的葬礼,事事他都亲自张罗。 (阿来《尘埃落定》)
(17)a. 假如现在这个人的纯真如当初那人一样,懦弱也是,你不会觉得这些年的兜兜转转统统很失败么?(微博);b.可这“有奖竞猜”声讯电话,统统没有标明是“信息服务收费电话”。 (2000 年人民日报)
(18)a.刘贤木反复告诫“一班人”:“工作是大家干的, 功劳是全市人民的, 我们不能多拿一分钱”,所有奖金全部悄悄地捐献给了市幼儿园、市福利院和部分中小学。 (1994 年报刊精选); b.说是这几个村庄的亚美尼亚人的存在,足以妨害士耳其的安全,叫他们全部立刻迁移,迁到很远的一个偏僻荒地去暂住。 (叶灵风《摩西山的四十日》)
上述例(15)是枞阳方言中的总括副词“一伙”与总括副词“都”连用的情况,除了总括副词“都”外不可与其他类副词连用, 而普通话中的总括副词 “都/统统/全” 等可与其他类副词连用, 如例(16a)与(16b)中的总括副词“都”分别与程度副词“更”、情态方式副词“亲自”连用;例(17a)与(17b)中的总括副词“统统”分别与程度副词“很”、否定副词“没有”连用;例(18a)与(18b)中的总括副词“全部”分别与方式副词“悄悄”、时间副词“立刻”连用。
(二)语义表达功能
王敏认为现代汉语中的总括副词在语义上总是指向动作行为(或判断说明)的主体(或对象),即总是指向它前面的成分[9];陈振宇、刘承峰认为把“都” 类总括副词看作成右向起作用更符合汉语焦点敏感算子的辖域性的普遍要求[10]。枞阳方言中的总括副词“一伙”在语义指向上相比于普通话中的“都”来说要单纯,只能指向它前面的成分。 当总括副词“一伙”语义前指时,对象可以是名词、代词、名词性短语、谓词性联合短语、同位短语、方位短语、“的”字短语等。 例如:
(19)花一伙开的(花一伙开了)。 (名词)
(20) 他几个一伙去过我家 (他们一伙去过我家)。 (代词)
(21)他做的事村里的人一伙晓得的(他做的事村里的人一伙晓得的)。 (名词性短语)
(22)洗衣呀做饭呀一伙交给人个做(洗衣呀做饭呀都交给别人做)。 (谓词性联合短语)
(23)夫妻两个一伙打工去的(夫妻两人一伙打工去了)。 (同位短语)
(24)地里一伙种的黄豆(地里一伙种了黄豆)。(方位短语)
(25)戴了红领巾的一伙是学生。(“的”字短语)
上述所举例句中的“一伙”在语义上都是指向它前面的成分,这些前指成分在句法上可以分为名词、代词、名词性短语等类型。
二、总括副词“一伙”的历史来源
李宗江认为汉语的总括副词从来源上看,主要是由表示“聚集、协同、完备、完结”等四种意义的动词虚化而来[11];雷冬平、胡丽珍认为涉及“总”“拢”及“共”等具有“汇拢”语义的动词都具备向总括副词演变的语义基础[12](P85)。 总体而言,以上几位学者都认同汉语中表示聚集义的动词是总括副词来源之一的观点。 姜礼立、唐贤清通过共时推勘法来探求益阳方言中总括副词“一回”的来源,由此得出与以往总括副词来源于动词不同的观点,即总括副词“一回”来源于动量词“一回”[13]。对于枞阳方言中总括副词“一伙”的来源,本文同样赞同由“数量结构>总括副词”这一演变路径,即总括副词“一伙”是由表示聚集义的集合量语“一伙”演变而来。 在探讨“一伙”副词化过程之前,有必要对“一伙”演变为总括副词的源结构作一个说明。
(一)总括副词“一伙”的源结构
雷冬平认为源结构的寻找应注意语法功能的一致性和语义的相宜性[14],本文沿着这一思路考察总括副词“一伙”的源结构。 我们认为总括副词“一伙”的源结构是集合量词“一伙”。首先,在语法功能上,无论是集合量词“一伙”还是总括副词“一伙”,充当的都是偏正短语中“偏”的部分,用来修饰限定后面的中心语。 其次,在语义上,作集合量词的“一伙”与作总括副词的“一伙”,两者都含有[+聚集]的义素。 下面对总括副词“一伙”的源结构,即集合量词“一伙”的用法进行考察。
郭先珍对量词“伙”的释义为:原为古代兵制单位,十人为一伙。 现用以计量人群,例如“外面来了一伙人”“门外一伙小孩子在叫喊”[15](P43)。 最早在宋代,集合量词“伙”就开始出现,并在之后的时间里大量使用,具有称量名物的功能,且以“一+伙”的组合形式最为常见。 例如:
(26)相国曰:“令公位尊方面,自比桓文。 雷满者,偏州一伙草贼耳,令公不能加兵而怨朝廷乎”。(宋·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五)
(27)那一个孙大嫂,可也生得大有颜色,只怕那一伙闲汉跟着他走,不好意思。(元·高文秀《黑旋风双献功》第一折)
在宋代及其以后的文献中,“伙”作量词来使用已较为普遍。吴海霞通过检索语料发现量词“伙”具有三种类联接形式,分别是:①一伙+指人名词;②一伙+修饰限定成分+名词;③指人的名词/代词+一伙[16]。 例如:
(28)闲茶房里那一伙老业人,酒杯间有多少闲议论。 (元·关汉卿《杜蕊娘智赏金线池》第一折)
(29)有你兄弟山中遇着一伙强贼,要杀坏了您兄弟。 (元·秦简夫《宜秋山赵礼让肥》第二折)
(30)谁识您那一伙害军民聚敛之臣?(元·宫天挺《死生交范张鸡黍》第一折)
(31)叵耐这一伙狂妄好事书生,拴党上疏,诬劾国侄恃宠横行,藏匿兵器,意图他变。《明·方汝浩《禅真后史》第四十回)
(32)我一向闻得宋江一伙,只杀滥官污吏,并不杀孝子节妇,以此天下驰名,都叫他做呼保义宋公明。 (元·无名氏《争报恩三虎下山》楔子)
(33)常克新、董康迈回头一看,东南上白袍银甲,一尊神将,随后阴兵一伙,神号鬼啸,杀将下来。(明·诸圣邻《大唐秦王词话》第五十回)
上述例句中的(28)(29)对应于集合量词“一伙”出现的句法组合形式①,(30)(31)对应于“一伙”的句法组合形式②,(32)(33)对应于“一伙”的句法组合形式③。观察集合量词“一伙”的称量对象可以发现,其都具有[+聚集义]的特点。 例(28)~(31)中集合量词“一伙”的称量对象“老业人”“强贼”“害军民聚敛之臣”“狂妄好事书生”, 都是数量较多的一群人的聚集,表达的是复数概念。 例(32)(33)中的集合量词“一伙”的称量成分实际是“与宋江在行为上相似的人”与“阴兵”,同样是含有“聚集”义的总体。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量词“伙”的基本语义性质为:人群[17](P595)。这一语义基础来源于“伙”自身词义的发展。“伙”的量词用法出现较晚,但仍然保留“聚集”这样的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集合量词“一伙”在对名词性成分进行选择时并不像与它同类的集合量词如“堆”“束”“群”等具有内部的范畴性, 而呈现出称量对象范畴的单一性,即只能对表示“人”一类的词语进行称量[16]。 例如:
(34)不想他成人已来,与他娶妻之后,只伴着那一伙狂朋怪友,饮酒非为,吃穿衣饭,不着家业。(元·秦简夫《东堂老劝破家子弟》楔子)
(35)荀氏取了锁匙,交与翼儿,陪瞿相公先行,随后这一伙看的人似蜂拥一般跟入来。(明·方汝浩《婵真后史》第三十五回)
无论是例(34)中的“一伙狂朋怪友”,还是例(35)中的“一伙看的人”,集合量词“伙”的称量对象都是属[+人]一类的名词性成分,[+动物]及[-生命]的物体就不能进入其称量范围。另外,集合量词“伙”的称量成分在语义上大多具有[-正当身份、职业]的特征,含有贬义的感情色彩,这种贬义色彩可能是称量成分本身具有的, 也可能是语境赋予的。例(41)中“一伙”的称量对象“狂朋怪友”在语义上具有的贬义色彩是其本身就具有的, 而例 (42)中“一伙”的称量对象“看的人”本身无关褒贬,其在句中体现出的贬义色彩是其语境赋予的。
(二)总括副词“一伙”的形成
1.副词化过程
黄瓒辉认为“都”的总括副词用法是由其作为名词性成分时语义里的聚集义要素直接引申而来的,人或物聚集的状态是表空间概念的“都”的显著特征, 从这一特征出发直接得到表具有共同状态的事物的类聚特征的用法,即总括用法,由此进一步发展出量化副词用法[18]。本文借助这一思路,认为枞阳方言中的总括副词“一伙”是由其集合量词成分里含有的聚集义要素直接引申而来, 即通过集合量词“一伙”>总括副词“一伙”这一路径演变而来。 根据前文,“一伙”在作集合量词使用时,其句法形式主要有三种,而总括副词“一伙”主要是由集合量词 “一伙” 的第三种句法组合形式,即“指人名词/代词+一伙” 经重新分析演变而来。 例如:
(36)妈妈就同他自己媳妇,四人作队儿,一伙下船去了。 (明·凌蒙初《初刻拍案惊奇》卷十六)
(37)不上一二里,只见那些跟杨太守的长随和那抬杠的人夫,一伙尽躲在山坡下深草丛中伸头引颈,窥探消息。 (明·金木散人《鼓掌绝尘》第三十九回)
上述两例中的“一伙”都处于集合量词向总括副词演变的过渡阶段,可作两可的分析。 “一伙”之所以能够作集合量词和总括副词两种分析,其原因除了这两种分析都与它本身含有的核心义素 [+聚集]密切相关外,还与“一伙”出现的句法环境有关。当集合量词“一伙”以“指人的名词/代词+一伙”的句法组合形式出现在谓词性成分之前,形成“(NP+一伙)+VP”的结构,就很容易发生重新分析而可将其理解为“NP+(一伙+VP)”。 例(36)中的“一伙”既可以分析为省略了称量对象的集合量词,实际上表达的是“一伙人下船去了”。又因其处在状语的位置上,还可将之分析为总括副词,在语义上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都”,此时所在句表达的意思为“都下船去了”。同样,例(37)中的“一伙”既可以分析为省略了称量对象的集合量词,将其称量对象补充后所在句应为 “一伙人尽躲在山坡下深草丛中伸头引颈,窥探消息”,因其处在VP 之前的状语位置上,还可将其分析为总括副词,即为“都尽躲在山坡下深草丛中伸头引颈,窥探消息。 ”这种可作两可分析的用例在明代相当普遍, 因其经常处在状语的句法位置上,在使用频率增加的作用下,“一伙”在明末清初开始出现可完全分析为总括副词的用例了。 例如:
(38)那苏商先卖去的,得利已多了,今止是余剩,况归心已急,只要一伙卖,便照原来价钱也罢。(明·凌蒙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七)
(39)王丑儿听得他故意的叫“相公请息怒,”越发气得了不得,因此怒吽吽大嚷的把脚乱跌道:“你们都一伙来取笑我么?”(清·心远主人《二刻醒世恒言·上函》第二回)
上述两例中的“一伙”已经完全可以作总括副词来分析了,在语义上相当于“全、都”。例(38)中的“一伙”作总括副词讲时,所在句表达的意思是“只要余剩的东西都卖,即使按照原来的价钱也罢了”。例(39)中的“一伙”作总括副词分析时,在语义上可以理解为“全、全部”,与前面的“都”连用表示“全都”,此时所在句表达的意思为“你们都全部来取笑我么”。
2.副词化动因和机制
总括副词“一伙”的形成动因和机制是什么,这是值得进一步思考的问题。本文认为句法位置和使用频率是促成“一伙”由量词结构演变为副词的主要动因。杨荣祥认为句法位置是促成一个实词虚化成副词的决定性因素,即该实词能处于或经常处于谓语的句法结构之前[19](P99-121)。作集合量词的“一伙”能且经常出现在这样一种句法环境中,即“(NP+一伙)+VP”,因其处在谓词性成分之前,即状语的位置上,在高频率使用的作用下就可重新分析为“NP+(一伙+VP)”,此时“一伙”就发生了副词化过程。发生重新分析后的“一伙”继承了其作为集合量词而含有的“在量上的聚集”这一语义基础而获得“范围上的聚集”的语义,从而形成总括副词。例如:
(40)徐魁口中又句句是梅公子口气,再无人疑惑到假替的地位,一伙蜂拥而去。(清·鹤市道人《醒风流》)
上述例句中的“一伙”因其处在状语的句法位置上而发生了重新分析。当例(40)中的“一伙”作集合量词时,将其隐含的称量对象补充后,其句法结构可分析为[[周围的人+一伙]+蜂拥而去],此时的“一伙”因处在谓词性成分之前,就极易发生重新分析而成为[周围的人+[一伙+蜂拥而去]],此时的“一伙” 完成跨层结构的分析而成为修饰谓词性成分的状语,其副词性逐渐产生。 又因其在重新分析的过程中,始终保持[+聚集]的核心义素不变,从而其“计量”义消失,而“总括”义凸显。总之,在“一伙”的副词化过程中,句法位置和使用频率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
另外,隐喻和转喻是“一伙”副词化的重要机制,“一伙”副词化过程的产生,是隐喻与转喻双重机制合力的结果。隐喻与转喻作为认知世界的两种基本方式,体现了不同的认知过程。隐喻,是从一个认知域到另一个认知域的映射,隐喻过程强调的是认知相似性,而转喻强调的是认知相关性,这在语言上往往会带来词性的转变。正是隐喻的认知相似性和转喻的认知相关性的合力作用,促使着集合量词“一伙”的副词化。在“一伙”的副词化过程中,“一伙”完成了由空间概念中“人在量上的聚集”向另一平行的空间概念中“同一动作行为的类聚”这一映射过程, 即完成了从NP 的聚集到VP 的类聚的映射过程,是具体到抽象的映射。在这一过程中,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相似性,即“一伙”本身所含有的核心义素[+聚集]在映射过程中没有改变。同时,在副词化过程中,“一伙”用人物的聚集关联到人物动作的聚集,这就带来“一伙”在词性上的转变,即由集合量词转变为总括副词。 例如:
(41)行主奉以顶上参,称四十两,命一伙携参去兑银。 (清·宣鼎《夜雨秋灯录》卷一)
在例(41)中,“一伙”既可作集合量词,又可作总括副词。 在“一伙”的副词化过程中,从“一伙人”向“一伙携参去兑银”进行映射,即由NP 的聚集向VP 的聚集映射,体现了隐喻的认知相似性。 同时,“一伙”在副词化过程中,以凸显的人物动作行为的聚集代替了同一认知域中人物的聚集,[+聚集]的语义贯穿其中,体现了转喻的认知相关性。 “一伙”最终在隐喻与转喻两种机制合力的作用下,由集合量词演变为总括副词。
三、“数量结构>副词”演变的类型学考察
根据许宝华、宫田一郎编著的《汉语方言大词典》,将“一伙”用作总括副词的用例,除了安徽枞阳方言和古汉语外, 在中原官话下属的山西晋语,如临猗、永济和芮城等地的方言中也有使用[20](P1-20)。例如:
(42)入的那些股金都让我一伙退毬了吧[20](P6)!(欧阳山《高干大》)
上例中的“一伙”用在晋语中,“计量”义消失,凸显的是表示总括的“范围”义。 由此,从前文对总括副词“一伙”的研究中得出一条演变路径,即数量结构>总括副词。 这条演变路径不仅体现在安徽枞阳方言中,在汉语的其它方言及古代汉语中亦有所体现。在以往学者的研究中对此条演变路径已有涉及,如:黄晓雪通过研究发现,宿松方言中的总括副词“一下”是由动量结构“一下”演变而来,同时认为广泛分布于客赣方言、湘方言、江淮官话和西南官话中的总括副词“一下”与宿松方言有着相同的来源,即都是由动量结构演变而来[2];姜礼立、唐贤清认为湘语益阳方言中的总括副词“一回”是由动量短语“一回”间接虚化而来[13]。 这些学者的研究对“数量结构>总括副词”的演变路径提供了更多的方言例证, 继而可将总括副词扩大到其他类副词,从而此条演变路径就可进一步扩大成为 “数量结构>副词”。赖国英认为协同副词“一起、一块”是由数量短语指称化而来[21](P26-31),这就为此条演变路径提供了实例证明。
此外,笔者将《汉语方言大词典》(第一版)中形式如数量结构“一+X”而在功能上具有修饰限定作用的双音节副词进行细分,得出以下表格(表1):
表1 汉语方言中“一+X”作副词的类别
表格显示:在汉语方言中,表示总括及时间意义的“一+X”类双音节副词相对于其他类别的副词而言, 在数量上要占优势。 针对表格中所列举的“一+X”类副词,在总括副词中,除前文所探讨的“一伙”及前人已研究过的“一下”外,剩下的基本上都跟“一伙”有着相同的演变路径,即数量结构>总括副词。 如:其中“一门”的总括副词用法就是由数量结构 “指人名词/表示人物关系的名词+一门”经重新分析演变而来。 例如:
(43)父子一门兼受恩宠,不能输写心力,以效丝发之功,一旦被章,陷没辜戮。 (清·严可均《全后汉文》卷七十)
例(43)中的名量结构“一门”因位于谓词性成分之前的状语位置上而发生重新分析成为副词,即由“(父子+一门)+兼受恩宠”重新分析为“父子+(一门+兼受恩宠)”, 且在重新分析的过程中,“一门”继承了其作为名量词“在人物数量的集中”的语义基础而获得“在范围上的集中”的语义,进而成为总括副词。再如总括副词“一体”同样是由其数量结构演变而来。“一体”在隐喻与转喻机制的双重作用下,由数量结构表示的“相同性质或状态的人或物的聚集”引申为“相同动作行为的聚集”,从而形成总括副词。 如此之类,皆是如此。
程度副词、时间副词、情状方式副词和协同副词这四类副词中只有部分是由“数量结构”演变而来,如程度副词中的“一顶”“一等”“一塌”,时间副词中的 “一门”“一世”“一出”“一头”“一径”“一绕”“一起”“一顿”“一脚”“一程”“一塌”“一路”,情状方式副词中的“一式”“一地”“一阵”“一势”“一脚”“一道”“一叠”,协同副词中的“一队”“一处”“一阵”“一把”“一肶”“一搭”等,而语气副词基本上都不是从“数量结构”演变而来。
四、结 语
枞阳方言中的总括副词“一伙”在语义上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全/都”,但在句法搭配功能及语义表达功能上,两者又有所区别。对于总括副词“一伙”的来源,本文认为是集合量词“一伙”在句法位置和高频率使用的相互作用下经过重新分析而形成副词,发生重新分析后的“一伙”因继承了其作为集合量词而含有的“在量上的聚集”这一语义基础而获得“范围上的聚集”的语义,从而形成总括副词。 “一伙”在从“人物的聚集”向“人物所产生的同一动作行为的类聚”的映射过程中,隐喻与转喻机制发挥了重要作用。 此外,本文还探讨了“数量结构>副词”的类型学意义。 经考察,总括副词并不为枞阳方言中所独有,在汉语其它方言中也存在。 同时还发现, 一些其他方言中的总括副词同样适用“数量结构>总括副词”的演变规律,甚至一些“一+X”类双音节副词也适用“数量结构>副词”的演变规律。 另外,本文对《汉语方言大词典》中的“一+X”类副词进行细分,得出汉语方言中副词表达的多种类别,并发现“数量结构>副词”的演变规律适用于词典中出现的大部分“一+X”类双音节副词,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语言演变规律的共性。
注 释:
①文章语例凡是未标明出处的, 均来自于笔者母语枞阳方言, 标明出处的现代汉语文献用例都来自于北京语言大学BCC 语料库(网络版),古代汉语文献用例都来自于汉籍全文语料库(网络版)。
②吴剑锋认为岳西方言中的复数标记“几个”与普通话中的“们”系统对应。因枞阳县在归入铜陵市之前,与岳西县同归安庆市,且枞阳方言中复数标记“几个”音与岳西方言相同,都读为:jige[或合音为jie[],故本文认为枞阳方言中的复数标记同为“几个”,“我几个”即“我们”。
③* 表示此种说法在枞阳方言中不能成立或不经常使用。下文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