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赴人间惊鸿宴

张夭靛

明天开始，她便放弃一切幻想。毕竟现实已经如此温柔了不是吗？

一

高中开学那天，一片还未枯黄的树叶掉落在周音的肩上。她将树叶拾起的时候，对上了一位新同学打量的目光。

周音低头朝她笑了一下，那位女同学就羞涩地移开了视线。

实际上，周音已经习惯了走在路上或是来到一个新环境时，周围人们向她投来的新奇目光。

在一座南方城市，刚满十五岁的她，净身高已达一百七十五厘米。在校园里，她像一个女巨人。

可能是因为身高抽条太快，营养供给不足，她瘦得还不到一百斤，穿上新校服，空空荡荡，忽略身边其他人身高的参照，她像一个生活在贫困地区，常年吃不饱饭的可怜小姑娘。

周音把那片叶子随手装进了口袋里，有意识地把自己缩了起来，虽然这样的姿势造成了驼背，但能让她觉得自己不那么显眼。

就在她以為就这样平淡地开启自己的高中生活时，却在教室门口看到了李锡。

这是她来到这座城市生活的第五年，这天在她看来，是日月更替、四季轮回里极为平淡的一天。命运把李锡再一次送到了她面前，即使李锡并不认识周音。

教室门口贴着新生的名单，周音走过去时，李锡还没有从那张A4纸前移开。

感受到来人，李锡转过身来。周音能够看到李锡眼神里明显的惊讶，因为他甚至都抬起了手臂，准备“哥俩好”似的拍她的肩膀。他没有想到，余光里看到的这个高大身影，实际上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

他迅速整理了表情，胳膊突兀地收回去：“你好，我是李锡，你叫什么名字？我帮你找学号吧。”

“周音。”她听到自己发出了略显紧张的声音。

李锡可能把这个名单研究透彻了，只用了两秒钟，他就在第五行第二列找到了周音。

“周音是吧，18号。”

仅仅交谈了几句话，周音就把李锡从头到脚观察了一遍。他比她高，这样一个大众意义上正常的身高差距，让周音和他站在一起时少了一些心理负担。

她甚至闻到了李锡身上的气味，冲动下竟然脱口而出：“你喷香水了吗？”刚说完，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太没有分寸感了……

李锡竟然很惊喜，他甚至拍了一下掌：“周音，你可真有品位！”但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周音的问题，只是留下了一句似是而非的“你以后就知道了”。

那天，李锡在门口站了两个小时，把所有人都迎进教室里才一脸满足地走进来。

周音看着他说了四十八遍的“你好，我是李锡”，这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回应过他的问好。

她看着他走进教室的背影，用气音小声说道：“你好，李锡。”

二

周音家在城南，李锡家在城北。第一天放学，周音和李锡在学校门口相背而行。

周音想起今天在学校听到的传言，李锡是一个“富二代”，家里有十几个正在经营的商铺分布在这座城市。周音这才了然，为什么她小时候会在城南的一家茶馆里遇到李锡。

那次偶遇之后她尝试过寻找李锡，但都无功而返。

如今成为同班同学，她的注意力便时不时被李锡夺去。

李锡第一天兢兢业业地迎接新同学，让所有人都记住了他，当他泡了一杯茶汤浅绿鲜亮的太平猴魁，一边啜饮，一边学习时，几乎所有人都过去问他：“李锡，你喝的是什么茶？”

李锡介绍：“这是绿茶的一种，茶形扁平挺直，肥厚壮实，色泽苍绿，含而不露。学校附近就有一家茶叶店，我一般都去那里拿茶叶喝。”

渐渐的，班上受李锡的影响，有一小部分人也开始泡茶喝。作为十二中的重点班，学习的压力很快替代了升学的新奇感，竞争的气氛逐渐弥漫开来。

午休时间，李锡从不睡觉，有人问他：“你不困吗？”每当此时，李锡就拿起杯子向别人展示自己的茶水。他从不多言，只是照例说出四个字：“喝茶提神。”

很快，第一次摸底考试成绩公布了，李锡竟然位列第一。

周音帮忙发卷子的时候路过李锡的座位，她闻到了一股特别好闻的味道，就是开学那一天，她在李锡身上闻到的香水味。

周音把卷子递给李锡，他双手接过，向她道谢。

周音不了解李锡的过去，他的一些初中同学也就读于这所高中，从口口相传的只言片语中，周音发觉他们对李锡的看法两极分化。讨厌他的人，便用黄庭坚的一首诗来讽刺他——“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这次，周音竟自作多情地有了一种扬眉吐气之感，以前对他不屑一顾的人，也得仰望李锡的成绩。

那天是周五，但班上的氛围并不轻松。第一次月考很多人都铆足了劲准备，偏偏李锡，这个踩线考进重点班的人独占鳌头。

放学的路上，周音遇到很多不顺路的同学和她朝着一个方向走，等他们到达目的地，周音才吃惊地发现他们是去买茶叶的。

她也跟上去凑热闹，听他们仔细询问每种茶叶的功效，点名要买那种提神效果最好的。周音随大溜也买了一袋，等她结完账出门，差点和李锡撞了满怀。

李锡看起来特别开心，他对购物完的周音说：“回家注意安全，周一见。”

周音轻易地被李锡的情绪感染，她原本习惯性低头驼背，此时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身，朝他笑了一下：“周一见，祝贺你考了第一名。”

她离开时没有看到李锡怔住的神情。李锡想，原来她的长相是这样的。

周音，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这天傍晚，周音在李锡心中的印象，从一个“个子很高的女生”变成了“个子很高、长相清秀、性格像大海一样的女孩子”。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成绩公布以来，周音是第一个祝贺他的人。

三

第二次月考结束，备受瞩目的李锡“众望所归”地和桂冠失之交臂。

第一名大喜过望，甚至当天下午请了假，第二天来学校时书包里鼓鼓囊囊，打开就会发现里面装满了茶叶。33B0EEA4-2271-4A2A-BFB4-3275DB1AD7AB

这次月考，他们班级的平均分比第二名高出一大截，周音观察，只有个别人的杯子里没有茶汤。

那天她买完茶叶回家，才迟钝地发现李锡身上余味悠长、沁人心脾的味道，来自他杯中的茶香。

自那以后，她每周都要光顾茶叶店，她经常会遇到同学，彼此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只有她知道自己和他们的目的南辕北辙。

一天中午，周音趴在课桌上午休，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大声喧哗。

她抬头看到几个不认识的人站在门口，朝着一教室埋头苦学的学生嘲讽：“一群傻子，被李锡卖了还帮他数钱。那家茶叶店是李锡家里开的，你们这次考第一的人，是给他家送钱最多的那一个。”

教室里所有人都被他们吸引了目光。

“哈哈哈，还有人没反应过来，让我们猜猜，你这次不买他家的茶叶，下次还有没有机会考第一？”

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十二中的学生，离开的时候还留下一句“学习都学傻了”的讽刺。

今天李锡正好请假，他们故意挑了这个时间来找碴。

周音彻底清醒了，班上的同学开始躁动起来，交头接耳，目光时不时飘过李锡的座位。这次考了第一名的同学脸上通红，他看着手边的茶杯，飞速地把它塞进了抽屉。

周音不知道那几个外校人的目的是什么，单说挑拨离间，诋毁李锡，他们是做到了。

连续几天，李锡在班上的处境十分尴尬，有人不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有人调侃他，说他以后绝对能顺利地继承家业，确实很有赚钱的天赋;而对他敌意最深的，是那些朝乾夕惕、笃实好学，却被外校人践踏了自尊心的人。

那几天，李锡的书桌上摆满了别人退掉的茶，甚至有人直接将茶叶倾倒进垃圾桶，全然不心疼。

周音坐在最后一排，李锡也是，她侧过头就能看见他的侧脸。李锡的鼻梁右侧长着一颗小痣，他垂下睫毛时，神情就会显得寂寞。

冷静过后，班上的同学也都明白那几个外校人不过是夸大其词，说得李锡好像可以操控每个人的思维，决定谁能考第一一样。

周音读高中后，一直故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因为身高的缘故，只要她稍微做出引人注意的举动，就会很轻易地被不怀好意的男生起一些难听的绰号。

她看着李锡寂寞的侧脸，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她走到李锡的座位前，第一次用掷地有声的音量在班级里说话。

“李锡，你家里卖的茶叶很好喝，明天能不能再给我带一些。”

这是晚自习结束前的一分钟，周音刚说完，下课铃声就响了。

震耳欲聋的铃声中，李锡和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周音身上，她强撑着才没有落荒而逃。

铃声停了下来，相比于吵闹的走廊，教室里堪称鸦雀无声。直到李锡说了个“好”，整个空间才重新恢复了生机。

周音想，她永远也不会后悔今晚的大胆举动，因为她看到了李锡盛满笑意的眼睛。

四

周音为了李锡挺身而出，如她所料，最近一段时间她和李锡一起站在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相比于她的谨小慎微，李锡看起来对这种境况泰然处之，放假的时候，他邀请周音去他家的茶园，帮他照料一棵长了上百年的凤凰单丛茶母树。

山路崎岖，周音费力地跟在李锡身后，她看着他的背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叫了一声：“李锡。”

她回忆起了十岁那年和李锡的初见，那时她刚被父母接回城市生活，爷爷奶奶的离世和陌生的环境让她变得内向孤僻。父母工作繁忙，偶尔放学没有时间来接她，她便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自己走回家。

有一天，回家的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周音赶忙跟着一群学生走进了一家茶馆避雨，等她进去才发现，原来那些学生都是互相认识的。

她尴尬地把自己缩起来，坐在角落的一个小马扎上，盘算着等雨小了尽快离开。

那些学生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她看到一个男生给他们拿雨伞，一起谈论着作业和游戏，等那个男生朝她走过来时，她立刻站起来给他腾地方。

只是男生并没有赶她走，他给了她干毛巾和热牛奶，然后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地离开了。

周音喝牛奶的时候看到了男生扔在一旁的书包，挂着的姓名牌上写着李锡。

五年后，已经和他成为同学的周音，依旧只敢小声地念出他的名字，山路难走，李锡回头拉她，正好看到了周音在轻声叫他。

“李锡。”

“嗯？”李锡向她伸出右手，说，“我在。”

四十分钟后，他们终于接近了那棵古树。李锡对她说：“虫子一般以地衣为巢，如果不及时清理地衣，虫子就会把老茶树啄掉。”他教周音用手一点一点清除树干上的地衣，这项工作枯燥乏味，但李锡显然习以为常。

周音不知道他帶她来这里的原因，也不多问，忙碌了一早上，他们才把地衣清除干净。

洗手的时候李锡才开口，他说：“这棵老茶树以前一直是我爷爷在照顾，他去世的时候，把这棵树交给了我。”

周音看着这棵外表平平无奇，但在李锡心中有着特殊意义的母树，她想，这棵树的价值一定是她无法想象的。

李锡继续道：“如果看到我现在的样子，爷爷一定不高兴。他一直看不惯我父亲的商人做派，从不让他接近这棵树，只是没想到几年后，我也变成了他讨厌的那种人。”

李锡的语气里带着自嘲，周音看出了他心里的落寞，斟酌半天才开口：“可是没有你，我也不会见到这棵老茶树，也根本不会懂什么绿茶、白茶、乌龙茶，就算你自认追名逐利，那也是一个有道德的商人，我们班能获得先进班集体的荣誉，绝对有你的一份功劳。”

山上的水很冷，两个人的手指都被冻得通红，但是谁也没有在意这些事情。

李锡带着笑意专注地看着周音，她很快就招架不住，狼狈地躲开目光。

那天在茶园，李锡亲手做了一些茶让周音品尝，他告诉周音，他把她当成了合作伙伴，入股、分红，都不会少了她。33B0EEA4-2271-4A2A-BFB4-3275DB1AD7AB

五

随着时间推移，同学们也慢慢淡忘了那些外校生的言辞，茶叶的馨香和井然有序的学习氛围重新回到教室。

李锡家的茶叶品质很好，而且店里经常推出面向学生的优惠活动，每逢周末和节假日，学生们经常结伴去店里团购。喝茶的时间久了，他们都觉得自己跟其他同学不一样，身上自带一股风雅。

李锡会定期给周音汇报销售业绩和下一步的营销方案，周音觉得他这个行为大可不必，但李锡依旧我行我素。他告诉她，他准备为今年的圣诞晚会定制一批茶包，作为礼物送给所有同学。

李锡是一个很有执行力的人，他不但提前做好了设计，还为圣诞晚会准备了一个节目。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抛开了学业的压力，尽情享受节日的气氛。周音找了一个不会挡住别人的位置，静等李锡上台表演。他曾告诉过她此次演唱的曲目，正巧是周音喜欢的歌，她为此期待了许久。

虽然舞台的灯光欠佳，但李锡站上去时所有人都安静了。

站在台上的李锡挺拔得像一棵青松，他的歌声随着伴奏缓缓流淌，他神情认真，声音像来自空港的晚风，没有人不被这样的李锡吸引。

周音想，可能直到此刻，很多人才抛开偏见去看他。那些外校人时常来十二中传播一些捕风捉影来的关于李锡的谣言，周音设想过把自己当作李锡，很快她就觉得承受不住那些恶意，身在其中才懂什么是人言可畏。

音乐渐至尾声，周音在心里默默跟唱：“我看着路，梦的入口有点窄，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一曲结束，有人打开了灯，所有人才仿若梦中初醒，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只是不知道是谁先转头的，慢慢地，大家的目光都向一个方向聚集去，周音后知后觉地看过去，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她看到了喻见，班上一个气质温婉的美丽女生。好巧不巧，李锡唱的这首歌的名字也叫《遇见》。

虽说李锡把她视为合伙人，但周音自觉没有经商的天赋和能力，对所谓分红也只觉得无功不受禄，李锡给她看策划书时，她都特意避嫌，每次都只草草翻阅。

因此，她对李锡圣诞之夜的计划所知不多，只知道这次设计的茶包内衬使用铝箔袋，外侧用单独缝制的棉布包装。发茶包的时候她特意去看发给喻见的那一个，外观看起来和其他的没有区别。    后来几天，周音总是去喻见的座位旁徘徊，终于有一次，她看到了喻见抽屉里露出来的一角布料，是亮眼的湘妃色。她蹲下身凑近看，布料的花纹和之前统一发放的茶包完全一样，原来李锡甚至瞒过了她，给了喻见专属的唯一偏爱。

周音把手伸到自己的外套口袋中，摸到了李锡送给自己的简陋银色小罐子，里面装着一些看不出名堂的散装茶叶。

她心中酸涩，知道自己此番窥探喻见的行为越界了，对李锡送她的礼物产生不满也非常卑鄙，整整一天，她都沉浸在自我厌恶的心情中。李锡察觉到了她的困扰，放学的时候偷偷塞给了她一张字条。

周音打开，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但奇迹般地让她平静了下来——“处理情绪最好的方法是放弃幻想”。

周音趴在桌子上，允许自己脆弱一个夜晚，明天开始，她便放弃一切幻想。毕竟现实已经如此温柔了不是吗？她和李锡是朋友。

六

高二的寒假周音去参加补习班，走在路上时，她注意到一位穿着羊绒大衣，戴着粗框眼镜的女士一直在跟着她。等她上课结束走出校门时，那位女士竟然还站在门口。

看到她，那位女士径直走过来，同时向她递来一张名片。她接过来，看到上面写着模特公司经纪人兼星探，吕冰。

“你好，请问你有没有兴趣了解模特行业？”吕冰这样说。

那天，周音和吕冰谈了一下午，对方表示等她考上大学后，随时可以去公司面试，她还说周音长着一张模特脸，身高也没有可以挑剔的点，不去做模特都会觉得可惜。

那天周音回到家，对着镜子照了许久。她整张脸寡淡平凡，因为素面朝天还显得气色不佳，单眼皮，最多可以称得上清秀。

第二天她约见李锡，两个人在快餐店里枯坐许久，她还是觉得难以启齿。最后，她只是把吕冰的名片拿给他看。

李锡果然是一个行动派，很快，他上网查询了这家模特公司的详细资料，还在社交账号上关注了很多模特经纪人和职业模特，最后他得出结论，吕冰应该不是骗子。

看出周音的犹豫，李锡问她：“你想试试吗？”

周音从口袋里摸出一片枯黄的树叶，是高中开学第一天，掉落在她肩膀上的那片。她说：“我有点不敢，看到那些模特的照片，我觉得自己和她们差别好大。”

李锡从她手里接过那片叶子，反复摩挲后才开口：“你知道吗？茶被做成茶以前，也只是一片树叶而已。人们把叶片摘下来，再通过杀青、揉捻、烘焙、干燥等等一系列不同的工序，才将树叶变成了茶。树叶原本是苦涩的，但調理之后，却能产生千变万化的甜与香。”

他把树叶还给周音：“距离明年六月还有大把的时间呢，周音，你要提前去习惯属于你未来的人间惊鸿宴。”

回家的路上夜幕早已降临，黑暗让周音抛开了一些羞耻心，她还是问出了埋在心底的那个问题。她让李锡走在她的前方，他看不到她的脸，她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周音问：“李锡，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她觉得自己脸上的温度滚烫。

李锡好像轻轻笑了一声，令人心悸的暗流在他们身边涌动。李锡的声音被晚风送来，他说：“审美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所以，你让我评价你的长相，简直像一场有恃无恐的撒娇。”

七

高考前体检的时候，周音才发现自己长到了一米七八，一个以前她想到都会觉得害怕的高度。但是这一次，看着排在她后面的同学惊奇又探究的眼神，她不在意地笑了一下。

学习间隙，她会特意关注模特行业的消息，经纪人评价女模特时提到某人身高一米七八，他们通常会说完美比例。

如今，周音走路时不再含胸驼背，企图把自己融入人群，假期时她剪掉了长发，对着镜子整理碎发时，造型师忍不住夸赞道：“换了个发型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气质都不一样了。”33B0EEA4-2271-4A2A-BFB4-3275DB1AD7AB

回家后，周音在全身镜前端详许久，自从李锡知道吕冰对她伸出橄榄枝后，他就像成了她的形体老师，每次她体态不端时，都轻拍她的肩膀提醒。后来逐渐养成习惯，只要看到李锡，周音就立刻条件反射地挺直肩背。

现在，她拥有了天鹅颈、直角肩，假期偶尔出门闲逛，还被街头摄影师邀请街拍。那一刻，周音懂了李锡讲的关于茶的那番话。

高考前，那些针对李锡的外校人再一次出现了。在学校门口看到他们时，周音烦躁地皱起眉头。想必他们十分忌惮李锡，总是挑李锡不在学校的时候来耍手段。

突然，周音看到了几个眼熟的男生，他们也不是本校的学生，但是气质干干净净，书生气十足。周音见过他们来找李锡。

她走过去，那些男生看起来也认识她，主动跟她打招呼：“你就是周音吧，我们是李锡的初中同学，今天找他有点事情。”

周音有些惊讶，她没想到他们知道她的名字，她说：“李锡今天请假了。”

那些诋毁李锡的外校生注意到了他们，看起来不怀好意地向他们靠近，周音立刻带着李锡的同学走回学校，避开了那些人。

有一个男生很不忿地说：“他们迟早会变成社会渣滓！”

周音问出了一直萦绕心头的问题：“他们为什么要一直纠缠李锡？”

男生叹了一口气：“唉，因为我们。”

他们和那几个外校人读同一所初中，那些人一直浑浑噩噩，从不把读书当回事，甚至用各种手段从同学身上搜刮财物，是学生心里的“无赖”。

男生说：“我们几个人都是外地的，苦于他们的骚扰，又不想把事情闹大。”

后来有一天，李锡直接找到他们，当着那些无赖的面收缴了他们的零用钱。那些无赖心有不甘，又不敢正面招惹李锡，只能在心里狠狠地给他记一笔。

男生笑着说：“李锡每天早上都收走我们的钱，晚上又悄悄给我们还回来，他还怕我们不方便，每次交资料费的时候都提前帮我们交钱。”

谁能想到，初中毕业后，李锡却成了那些人的靶子。

男生提到往事还有些羞赧：“其实还挺不好意思的，要是没有李锡，我们那三年肯定不好过。你应该是他很重要的朋友吧，这次有机会告诉你，也算自作主张帮他澄清了谣言。”

男生好像很无奈的样子：“谁让他在这种事情上像个哑巴呢，他总是不会向别人展示他的善良。”

八

高考结束后唯一一次集体返校，李锡带了五十份的茶叶和定胜糕送给每一位同学。茶叶被分成几小袋装在精心设计的纸盒中，盒子上画了学校修筑得像古堡一样的图书馆和长在教室前的一株高大木棉。

高一、高二年级的学生还在上课，放学的铃声照常响起，可是没有人舍得离开这座百年名校。

直到晚上，周音才踏上出校园必经的小斜坡，她出神地想，这条路一走就是三年。

她一直没有问过李锡的志愿填了哪座城市的高校，偶然间和别人谈论，周音才知道了喻见选择了和她同一所大学。

毕业旅行，周音选在了遥远的呼伦贝尔，返程时她看到了李锡发在朋友圈的动态，是他在茶园做茶的照片。到家后，她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快递员交给她时说：“我刚从城北过来，特别巧，有个小伙子和你考上了同一个学校。”

周音道谢，那个叔叔特别热情，感慨道：“现在的学生营养真好，刚才那个男生也特别高，他还跟我说他朋友是模特呢，不得了！”

周音心里动了一下，她一直逃避的事情，现在好像被提前剧透了答案。

旅行前她听过一个传言——呼伦湖，是最像世界尽头的地方。她刚从世界尽头回家，就听到了最好的消息。

毕竟地球是圆的，世界也本该没有尽头，看上去像是终点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开始。

周音读大学后和模特公司签约，开始一边读书一边兼职工作，她甚至相当幸运，大一时就被国外公司看中，获得了出国工作、参与四大时装周走秀的机会。

她和李锡、喻见经常在校园里相遇，李锡读大学后就着手创立自己的品牌，两相兼顾，压力也很大。喻见拉了个小群，把三人的考试计划列成清单，一目了然，用以提醒两个忙着“事业”的大一新生。

考试周前，周音终于结束了三个月在巴黎的漫长时光，回国当天，一位同去的同事向她表白了。她非常尴尬，果断地拒绝了。

那同事好似特意打听过她的经历，被拒绝后恼羞成怒，在机场口不择言道：“你拒绝我是因为李锡吗？你喜欢他什么？就是因为他有钱？”

那同事之前一直借着老乡的身份和周音套近乎，他们故乡的城市并不大，如今网络又发达得可怕，只要他愿意去打探，有心人散播的关于李锡的谣言一定会浮出水面。

他翻出几张显然是偷拍的照片，照片上的李锡一手拿着茶叶，一手接过同学的付款，拍摄者的镜头语言显示出明目张胆的不怀好意。这张照片周音曾经在贴吧见过，帖子很快被删除，但还是有人将照片保存了下来。那人讥讽：“呵，他生意人的嘴脸未免太过丑陋。”

周音自认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她甚至沉默寡言、自卑怯懦过，但这一刻，她生出了一股奇怪的倒错感，仿佛李锡需要被她挡在身后保护一样。

她说：“无论他一无所有，还是满身铜臭，我都喜欢他，因为他比你们这些伪君子要高尚、赤诚一万倍。”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表情冷硬，可是刚走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她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李锡。他穿着风衣，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如果不是因为李锡先她一步表现出失态，那她一定会羞耻到无地自容。

李锡哭了，他用手遮住了流泪的眼睛。

九

读大学前，周音曾经回十二中请教老师填报志愿的问题，巧合下，她看到了老師报账的内容。后来老师悄声告诉她，李锡高中三年来一直借助学校的名义，用茶叶店里的盈利资助着几位贫困生。

他请求学校保守这个秘密，学校也尊重他的决定，只在毕业后为他颁发了优秀毕业生的证书。33B0EEA4-2271-4A2A-BFB4-3275DB1AD7AB

回家的路上，周音觉得她终于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李锡。她曾经思考过，为什么十岁时一次短暂的接触，她却把李锡记了那么久。

现在想来，是因为李锡身上有一种润物无声的慷慨和包容。

她曾经幻想过，要是李锡知道了她的心意，会表现出怎样的态度，只是真的到了这一刻，李锡却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动容。

周音不知道该怎样缓解气氛，走投无路下选择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话题。她问：“咱们群里不是说喻见今天考试吗？你怎么没陪她？”

李锡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说道：“你为什么会提到喻见？你难道觉得我喜欢她吗？”

李锡如此直白，周音也只能强忍心中的酸涩：“对呀，难道不是吗？那年的圣诞晚会，我看到了你送给她的独一无二的茶包，还有那首歌，你为她唱了三年。”

李锡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稍微用了点力气去揉周音的头，语气里带着愤懑：“傻瓜，你从来没有认真看过我给你的策划书。这是我们的营销策略，所有没有消费过茶叶的同学都会获得一个特殊颜色的定制茶包，里面装着首单五折优惠券。”

周音傻傻地看着李锡，眼睛里带着不可置信。

李锡继续道：“你从来没有发现过吗？我每年送给你的银色铁盒里，都装着那棵凤凰单丛母树上长出的新茶，每年假期我都会亲手做一些茶，每当做茶时我都会想，你喝它们的时候，会不会猜到我的心意。”

周音出生在杏雨梨云的春，她生日的零点，李锡经营着的品牌官方账号上却发布了一则私人的視频。

周音无意间刷到，看到了视频的封面是李锡帮她拍摄的一张照片，整条视频没有多么浪漫的镜头，也没有直白的文字，所有画面都出自李锡生活中关于周音的随手记录。

周音看完，脸上的热度消散不去，她点开评论，被一个提起背景音乐的网友吸引了注意力。

原来视频中出现的歌曲名字叫作《这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瞬间》。

周音第一次从国外回来的时候，李锡悄悄去机场接她。她愈加优秀、愈加美丽，远赴人间惊鸿宴，李锡爱慕她，仰望她，却不敢妄想得到她。

只是，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他看到了一个因为他而变得勇敢到所向披靡，强大到无坚不摧的周音。

那时他想，原来这就是歌词里说的，一生中最勇敢的瞬间。

人的一生中有无数个选择，而李锡恰巧选择了向弱者施以援手，在庸碌中保持善良。而这些，都幸运地被周音所见。

对周音坦白爱意的时候，是李锡一生中最勇敢的瞬间。33B0EEA4-2271-4A2A-BFB4-3275DB1AD7A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