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不知意
2022-06-10昭小鱼
昭小鱼
那时候年少莽撞,十字打头的年纪里,尽是不可名状的洒脱,连耳畔的风都是彩色的,裹挟着许多年后再也拾不起的勇敢。
01
2003年4月1日。
新闻播报着SARS冠状病毒掀起了一阵传染病疫潮,不断增加的确诊人数引起全国人民的恐慌。我每天戴口罩出门,认真做各种预防措施,结果还是出了差错。
我因高烧被隔离,于是跟着医生去做检查,最终被诊断为肺炎引起的发热,检测报告上显示阴性,我揪紧的心才松弛下来。
姨母匆匆缴纳了医药费和住院费,随意嘱咐了我几句,便骑着电动车去接弟弟放学,然后再也没管过我。
十八岁以前的我一直认为人心是冷酷、淡漠的,正如命运对待我这般。
我七岁那年,父母离异,父亲欠下一屁股赌债后逃之夭夭,我被顺理成章地判给母亲。我十岁那年,母亲把我牵到姨妈家,一起打包递上的还有我全部的行李。母亲要去城市工作,无法带上我这个拖油瓶,临走前只好郑重又伤感地许诺“等她赚够了钱就来接我”。我望着她决绝的背影大声哭喊,她却没有回头。
多少钱算是赚够,多久的等待才是极限。我从小就在想这些问题,也对金钱异常敏感。儿时,我总是以“我希望”“我想要”这类开头为命题写作文,在其他同学满篇幻想当科学家时,我的梦想仅仅是让我的妈妈变得有钱——实在是充满了民女气质,但没办法,这就是我人生的格局。
手机忽然响了两下,我掏出来看,是那串熟悉的号码传送的简讯:换季了,你容易感冒,记得多喝点板蓝根预防。还有非典,你听说了吧?一定要勤洗手消毒。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听姨父姨母的话?
我反复读了好几遍,内心有种讲不清的酸涩。
迫使我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不给我完整的家庭,偶尔施舍一些空泛的关心,难道这就是爱了吗?反正我不爱她,我恨透了她。
可最后我还是把狠话咽了回去,收起手机未给予回复,靠在墙角等护士叫号。
这是一家规模不大的诊所。非典暴发,人心惶惶,幸好这座小县城暂无感染病例,但近期流感频繁,加上医院床位少、病患多,我只能暂时被安排在过道上打点滴。咳嗽声、啼哭声、纷乱的催促抱怨声不绝于耳。
我就是在这时看见的他。灰蒙蒙的季节里,他穿着天蓝色的校服,短发蓬松利落,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白得惊心动魄。
很显眼的一个男生,带着他人没有的干净,安静地坐在我对面的长椅上。有小护士给他拆吊瓶,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瞧不出喜怒。
估计那人是新来的护士,资历太浅,操作不熟练,而且另一头的病人对她急促地召唤,她手忙脚乱下,弄得他的血倒流回了管子里。她吓得面红耳赤,一边道歉,一边拔针,替他紧紧地按压住出血口。他轻轻摇了摇头,我仔细辨别他的唇型,是在说“没事”。
他看上去酷酷的,一双眼冷冽、深邃,像是无论在多混沌的氛围下发生多严重的动乱,他都不会慌神。连我自己都未发觉,心跳是在何时漏掉的那半拍,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我的目光莫名开始追随他。
直到他站起身,被医生领进了三零七号病房,衣角的蓝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尽头。
02
当晚我也被分配到了一张床位,是他楼下的二零七号房。饭后,我买了两瓶果汁,鬼使神差地,我踱步到了他的病房门口。
我隔着玻璃往里望了望,没有看见他。
过了一会,他从不远处走来,依旧眉眼淡淡的。我迎上他冰冷的目光,唐突地问道:“你也是三中的吗?”
他没搭腔,但身上的校服已经揭晓了答案,反倒显得我无聊又尴尬。
“我好像见过你。”我还不放弃,径直堵住了他的去路。
他投向我的眼神有些古怪、有些莫名其妙,而我坚持如白杨般挺拔地站在他面前,他垂下眼,终于不耐烦地憋出一句:“麻烦让一让。”
我朝旁边挪了一小步:“你是蒋风吧?我真的见过你,在高二的升学典礼上,我和你打了招呼。”
他停下来,迟疑地扫了我一眼,不知是否在回忆。
我没有撒谎,那日的天空是出奇的蔚蓝,阳光汹涌,茂盛的香樟在地面投射下斑驳的树影,空气间流动着几近透明的绿。
前一晚我们宿舍津津有味地讨论着他,下铺说:“今年的优秀学生代表还是蒋风吧,长得帅,成绩好,妥妥的校园男神一枚呀。”
另一室友立马接话:“再厉害有什么用啦?你们不知道他有心脏病吗,发作起来很吓人的,谁敢靠近?哪怕他在其他方面完美得一塌糊涂,也只能算是……那個词叫什么来着,带刺的玫瑰,懂吧?”
我跟着大家一起稀稀拉拉地笑着,根本无法感同身受心脏病是多可怕的字眼,于是冷漠而残酷地将其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一笑而过。我们是不谙世事的少年,我们是伤人不见血的恶魔。
然而,在我见到蒋风的那一刻,我的脑海顿时变得空荡荡,干净得犹如一片薄薄的纸屑,轻飘飘地游荡在微风中。
国旗下,他挺拔如青松,面容既雪白又俊朗,一番演讲字正腔圆、句句珠玑。四周喧嚣,但不知为何,我听见的竟是他胸腔里脆弱的心脏缓慢跳动的声音,微弱而沉重。
他在掌声中走下主席台,我是主持人,手里正握着流程稿,趁他经过我时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小声跟他说了一句“嘿”。
他抬眼看了看我,只稍稍点头致意,便神情漠然地移开视线。我自恋地以为这点无关痛痒的举动会在他心底留下难忘的痕迹,事实却是,我们之后没再有过任何交集。
眼下,在医院偶遇,我相信是缘分所致,有小鼓敲击着胸腔,怂恿我大胆迈向前:“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微微皱眉:“抱歉,我没有印象了。”
“那希望你今天能记住。”我分了一瓶葡萄汁塞进蒋风的怀里,他有几分错愕,还未等他拒绝,我便撒手就撤,又转过身倒退着走了几步,冲他挥手,“我叫谢南栀,是高三(二)班的谢南栀哦!”8295027A-18DD-48C4-9277-5738A1BF471C
那时候年少莽撞,十字打头的年纪里,尽是不可名状的洒脱,连耳畔的风都是彩色的,裹挟着许多年后再也拾不起的勇敢。
我没想到他会下楼来找我。是在墙角若隐若现的衣袖出卖了他,我翻下床跑到门口,他捧着一小盒费列罗,缄默地往我跟前递了递。
在当时的年代,这是很昂贵的巧克力了,我只吃过一次,是姨父的朋友从上海带回来的,里面一共有九颗,我拿了两颗,剩下的全留给了弟弟。
我接受了蒋风的费列罗,并为我可以独享甜品而暗自窃喜。事后,我追问他送我礼物的原因,他只是说不想欠我东西。
可我玩心重,见他不苟言笑的样子就忍不住故意打趣:“哎呀,那我们这算是交换定情信物了?”
蒋风一愣,耳根瞬间通红,却仍然板着脸,十分严肃地教育我:“谢南栀,你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一点都不害臊?”
我吐吐舌扮鬼脸:“是你开不起玩笑。”
但最终我没能实现独吞甜食的愿望。那晚十九时零六分,影星张国荣从香港文华东方酒店坠楼,抢救失败,众人哀悼、叹惋。
和我同一个病房的女孩叫小唤,是张国荣的铁杆粉丝,得知噩耗后哭得稀里哗啦。我为了表示安慰,忍痛将半数巧克力分给了她。
与此同时,我再次收到了母亲传来的短信:南栀,妈妈这个月不能回去看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给姨父姨母添麻烦,知道了吗?
我盯着屏幕失神,一股压抑已久的受骗感和失落感翻涌上来。她永远在伤害我,仗着我对她的思念和依赖,一遍又一遍地击溃我。
小唤不停地抹着泪,心疼得快滴出血来,抽抽答答地问我:“你说,人生的本质是不是痛苦?”
我关掉手机,鼻尖也冒出一股酸涩,却拼命咬牙忍下去,看着她,笃定道:“当然,就是这样的。”
03
我经常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跟我一墙之隔的是高冷到面瘫的蒋风。我居然会想象他此刻在做什么,留意着楼上传来的动静,似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我,将我带往他的世界。
再次见到他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输完液,去草坪散步,他坐在空地看书。树影绰约,温暖的风抚摸过他的衣料、肌肤,吹起他额前的发丝和鼓动着的纯棉衬衫。
“化学?”我对着满页的化学方程式倒抽一口凉气,“不是吧?我就最头疼化学,一会氧化反应,一会还原反应的,我到现在连乙酸乙酯的分子式都背不全呢。”
其实我装傻了,蒋风的化学成绩长期稳居年级第一,大大小小的竞赛奖项拿到手软,师生间无人不晓他的天赋异禀。而我头脑一热,此番故作惊讶的举动仅仅是为了……让他觉得我比较特别。
比蒋风更早注意我的是他身旁的漂亮女人,卷发长裙,气质非凡。她明艳的红唇微启,音调透着南方女子的柔软:“小风,这是你同学吗?”
蒋风淡淡地“嗯”了一声,我立马笑吟吟地喊了句“阿姨好”,但我发现她并不好,至少看向我的眼神带了些许审视和敌意:“挺新鲜,我记得小风不爱跟女同学来往的。”
恐怕蒋风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连忙澄清:“妈,只是普通同学。”
“哦。”蒋风的妈妈平静地打量我一遍,像聊家常一样微微笑着问,“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我突然语塞。那一刻的我竟难以启齿,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即将暴露无遗,羞愧和敏感封住了我的喉。
幸亏蒋风及时相助,打断了她的询问,我报以感激又窘迫的目光,匆促地道别离开,颇有一番落荒而逃的姿态。
第二日,蒋风在林荫道的石凳处与我碰面。我正闭着眼晒太阳,眼前蓦地暗了下去,头顶恍若被笼罩上一层乌云,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昨天,我妈可能误会了我们的关系,不好意思。”
我瞧着蒋风染了红晕却一本正经的脸,绞尽脑汁地思索该如何大方地回应。可他似乎被我盯得发了毛,不自在地解释:“她一直对我管得严,对不起,还请你不要往心里去。”
他礼貌且诚恳,不知是哪个表情瓦解了我的防线,让我没有办法不原谅他。更不知是哪个字触动了我的心弦,使我愿意对他敞开一点点心扉。
“你看那边。”我指了指铁栏杆外的马路,红绿灯交替变换,清洁工将一袋沉甸甸的垃圾搬上推车,冷清的街景下,衬得那人更加灰头土脸。
“看见她了吗?”我说,“我妈妈以前也是做这个的。”
蒋风下意识地朝我望过来,我注视着女人佝偻的背影,心尖不由得泛起苦涩:“小时候我就坐在马路边,等着我妈妈从街的这头扫到那头。有认识的同學看见我,都捂着嘴笑。我很早就有羞耻心,偏偏我爸还是个赌鬼,整个家压根攒不了钱。”
我不动声色地把仰了仰头,抑制了要哭的冲动:“后来我妈走了,去城市里打拼。我不知道凭她的学历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但应该比我过得苦吧。我从来不说爱她,也不说想她,因为她丢下我了,被抛弃比贫穷更令人憎恶。”
我到底是没忍住,眼泪一颗一颗地砸下来,滴在手背上,滚烫至极。
蒋风怔了几秒,有些无措地伸出手要来拍拍我的肩,可是胳膊纠结地悬在半空,最后又默默放下。
“你,别哭。”他翻来覆去只重复着这一句话,语气甚至带着点无奈的哀求,顿了顿,宽慰道,“她肯定是为了给你更好的生活,才这么做的。”
我佯装无所谓地摆摆手,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在安慰自己这件事情上,我很有经验的好吗?”
蒋风神情复杂地看着我,或许是搬不出那些鼓励人的心灵鸡汤,他只抿了抿唇,没讲话。
于是,那一天,我用一段悲伤而疼痛的过往,成功换取了他这座冰山的同情和怜悯。
就这样,我们的关系朝着模糊的方向发展起来,一种凌驾于陌生之上,却未满于“朋友”的关系。
04
一周后,我痊愈出院。
天气晴朗,树叶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我举着姨母带来的绿豆糕:“送你的,如果你又想还我礼,等你回校的时候,请我吃顿饭吧。”8295027A-18DD-48C4-9277-5738A1BF471C
他默然,接过绿豆糕,露出一个很浅的笑:“那你等我。”
我胡思乱想的等级实在太高,一个轻飘飘的“等”字都像是裹满了暧昧的气息朝我砸来。我因为这个简单的约定而高兴了好几天。
又过了一星期,蒋风一身干净的蓝白校服重新出现在大众视野,我站在人群之中,他看不见我,我却能清楚地看见他。
后来他履行诺言,请我吃了一餐丰盛的肯德基。我们一起搭公交车,肩并肩坐在末排,窗外的树飞速掠过,在玻璃上留下五彩斑斓的影。
我稍稍一偏头就能望见蒋风根根分明的睫毛,他的视线转过来,奇怪地皱起眉:“你在看什么?”
“看你呢。”我厚颜无耻地说。
蒋风估计暗骂了我无数遍神经病,巴士停在站台,他不耐烦地起身,下了车,大步大步地往学校走。
我一路小跑着追过去,却始终差了半步的距离。他刻意不让我撵上他似的,目不斜视地刷卡进校。
他好像又脸红了,他怎么这么容易脸红。我叹息,摇摇头,视线只捕捉到他后脑勺微微翘起的发丝:“你听说全国化学实验大赛了吗?你有没有报名?”
他总算慷慨地回了我一个“嗯”,我趁热打铁,忙不迭地继续问:“那你要去实验室练习的吧?我觉得这还挺有趣的,你能不能也带上我?”
他终于驻足,侧过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目光透着一丝费解和无可奈何:“谢南栀,我真的搞不懂你究竟想做什么了。”
我犹豫片刻,缓缓说道:“我想和你成为朋友。”
蒋风明显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我的回答,他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沉默了一会,才艰难地吐出四个字,口吻别扭得让我差点没听清:“哦,可以啊。”
你或许会说我是个勇敢的女孩,在喜欢的人面前也毫不胆怯,懂得主动拉近彼此的关系。但我要说的是,抱歉,这当然不是喜欢。
我十八岁,一个少女自尊心和虚荣心最泛滥的时期。我敏感、缺爱,低入尘埃;他纯白、清澈,璀璨如星河。
其实我和蒋风都是性情有点古怪、周围没什么朋友的那类人。
我的性格缺陷来自不堪的原生家庭,以及长期寄人篱下的生活,这也导致我小小年纪就拥有超越同龄人的谨慎、黑暗。
而蒋风患有天生的心脏疾病,不爱参与热闹的集体活动,逐渐孤僻起来,待人接物异常冷漠,但依然挡不住花季少女将他那张俊颜奉为初恋的模板。
所以,在他披著万丈光芒朝我走来时,我拼了命地靠近那道光、抓住那道光,包括我突发奇想地向他袒露家境,又何尝不是骗取他怜悯和心软的绝佳方式呢?
毕竟,我太过于需要一个寄托,来填补我所有的不安和自卑了。
05
后来的许许多多个傍晚,我都像小尾巴一样跟着蒋风去实验室。他穿梭在各种化学药品间,我则坐在一旁的板凳上,托着腮写作业。
偶尔看见他制造出神奇的化学反应,我惊呼出声,拍着手称赞不绝。他冷酷地抿着唇,摘下防护镜,一本正经地向我解释科学原理。
还有些时候,他会像老师抽查似的检验我的学习成果,我心虚地咬着笔头,他冷淡地扫了一番我那份惨不忍睹的作业,眉头紧锁,叹气,接着把本子卷成筒轻轻敲我的脑袋:“笨,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我教你吧。”
说罢,他便拿过我手里的笔,我却比往常都要乖巧安静,耐心地盯着他写写画画。
窗外丹霞似锦,犹如彩色墨水泼在云朵上,染透了半边天,一如十八岁的故事,鲜艳、明亮、绚烂夺目。
蒋风顺利通过了初选,决赛定在两周后,地点是距本市两百多公里的B市。
那天是周六,我瞒着姨父姨母买了往返的高铁票,并谎称是去参加班级组织的团建。更疯狂的是,这件事情,我也没有告诉蒋风。
很难解释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当时最直接的想法竟是:我不希望蒋风觉得我有多关注他。
人群熙攘,轻而易举地将我隐藏。我自始至终都只在远处默默注视着,他冷静沉稳地操作,表情一丝不苟。那些试剂在他手上像是被施了魔法,经过搅拌、混合,于水玻璃中慢慢生长出五彩缤纷的“花”。
效果非常成功,结束后,台下掌声热烈。
“水中花园”的实验表演使蒋风摘得桂冠,他挺拔地站在领奖台上,闪耀如星辰。
我被淹没在拥挤的人流中,伸长了脖子,眺望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内心居然被一股强烈的骄傲感填得满满当当。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变了质,莫名的力量驱使我拿出手机,把镜头对焦在少年俊朗的眉目,小心翼翼地按下了快门键。
照片里的人物和构图都堪称完美,我如获珍宝地捧着手机,一面欣赏,一面低着头走出大厅,忽然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偷拍别人是不好的行为吧。”
我被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望去,蒋风双手插在兜里,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几乎语无伦次:“你怎么……怎么知道,我……”
蒋风却比我要淡定得多:“在来访者登记表上,我无意间发现了你的名字。”
我霎时间又羞又恼,脸红成了山柿子,慌慌张张地辩驳:“你别误会,我是恰巧路过,想起你在这里有比赛,就进来看了一眼。”
他挑挑眉:“两百多公里的距离,也算是凑巧路过?”
谎言太拙劣,我索性破罐子破摔:“那我出于仗义,专门来给朋友加个油,也挺正常的吧?”
这回他沉默了,我暗道自己强词夺理得天衣无缝,心中的小人以胜利的姿态摇旗呐喊,直到他神情认真地凝视着我,短短数语便似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朝我浇来:“谢南栀,你真的只是把我当朋友吗?”
06
蒋风天生聪慧,我这种小伎俩,他一眼就能看穿。一瞬间,我无处遁形。于是我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气急败坏地逃脱阵地:“我懒得跟你争论!”
我颜面尽失,仿佛被针刺破了小秘密,气鼓鼓地坐着高铁返回。中途,蒋风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我赌气,一一挂断,恨不得再也别见到他。8295027A-18DD-48C4-9277-5738A1BF471C
在学校里,我也统统躲着他走,每天不辞辛苦地绕着远路回教室,但最终还是被他守株待兔般逮到。他板着脸把我堵在走廊,一副审讯的架势:“谢南栀,你打算躲我多久?”
我被堵住了话,像个犯了错的学生一样一声不吭。他的口吻带着隐忍的怒气,依旧抓着我的小辫子不放:“你知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到处跑有多危险?”
我平复了一下情绪,还没来得及狡辩,他的声音就凶巴巴地落下来:“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能不能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
我简直是遇见了奇迹,能亲耳听到蒋风主动说出这么一长串的话,可我惊喜归惊喜,一开口便火药味十足:“你管我干吗?我又不是你的谁。”
许是我一针见血,蒋风张了张嘴,又闭上。我刻意忽略他的欲言又止,执着于树立高傲的姿态。春色明媚,反而衬得他眼里的光暗淡下去,他沉默了几秒,继而自嘲地笑了一下,像是专门做给我看的:“也对。”
火气发泄完了,之前的恼羞成怒也烟消云散,我决定不再与蒋风唱反调。他倒是惊讶于我的转变之快,而我佯装无事发生的常态,将厚脸皮贯彻到底。
直至高考前夕,我和蒋风都属于和平共处的关系。他的班级在我楼上,我俩的活动范围就是两条平行线,况且学业紧张,大家都把时间当海绵里的水挤着用,一般难得碰上一次面。
唯一的交流是放了晚修回到宿舍,我们会躲在被窝里用QQ聊一会天。我向他抱怨备考的压力,他分享舒缓的音乐给我听,并附上一套他私藏的真题卷。
他说:“担心什么,不是有我陪着你吗?”
只是“不是有我陪着你吗”,这样一句简单又隐含暧昧的话语,却成为在我快要溺死于茫茫题海的那段时间里,将我拯救上岸的唯一绳索。
时光像被按下了快进键,我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进度条拉着推向毕业。
所幸我的高考成绩还不错,破天荒地超过一本线三十分,念了一所重点大学。蒋风则正常发挥,以年级第一的高分稳稳北上。
那年三中的录取率创下历史新高,一跃登上全市榜首,校门口的横幅红得耀眼。每个人的青春句号都算圆满。比这更令我欣喜的是,我的妈妈也如期回来了。
与我印象中差别甚大,我已经比她高了半个头,她的乌发添了白丝,眼角多了皱纹,但是穿着打扮变得知性而时尚。
不过,看见她的时候,我一滴眼泪也没掉,顷刻间包围我的只有质问和恨意。可就在她用瘦弱的身軀紧紧抱着我,一遍一遍地道歉,说出“南栀,我们生来就与别人不同命”的时候,我内心筑起的城墙不由分说地坍塌、崩裂,泪水如决堤的大坝般汹涌、猛烈。
我搬出了姨父姨母家,和母亲重新生活在一起。我恨了她这么久,没想到原谅却来得如此轻松。
这几天我心情大好,放假的某个夜晚,我和蒋风坐在天台喝着雪碧,共同等待一场期盼已久的流星雨。
周围站着几对小情侣,还有支着三脚架准备拍摄星象的天文爱好者。夏夜的风带着一丝濡湿的清甜,我的心忽然特别安静,像是此刻洒落在眼前的月光。蒋风比我更加缄默,一言不发地望着天空。
我问他:“以后我们还会见面吗?”
他收回涣散的目光,顿了顿,笃定地对我许诺道:“会的。”接着他又扭过头继续望天。
我腹诽他的不解风情,但就是狠不下心来无视他的存在。光亮滑破天际的那一瞬,我激动地去扯他的袖子:“你快看,真的有流星欸!”
蒋风跟着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浅浅淡淡。我连忙闭眼许愿,睁开眼睛时,他的目光正定在我身上,好奇地问我:“你许了什么愿?”
“我希望……”我不由得端详他近在咫尺的眉眼,即使灿烂稍纵即逝,可他脸上流过的阵阵光芒这般鲜艳。
我的脑海、我的心脏顿时空旷如幽静的森林,凉风拂过,犹如一声细微的叹息。我轻轻靠近蒋风,连自己都觉得猝不及防,欲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他下颌。只是未等我触碰到他的肌肤,他便立即用手按住了我的肩膀,阻止了我进一步的行为。
就这样,我们同时怔在了原地。
他没有说话,只是略显茫然地看着我,眼里波光涌动如起风的湖面。但是很快,那抹闪烁的光又熄灭了下去,眼神似乎含着歉意和痛苦:“对不起。”
我感到十分没有面子,像是做了坏事被抓包的笨蛋,可还没等我找到借口,就听见他在我耳边低声说:“谢南栀,你千万不要喜欢我。”
07
如你所见,我人生中的第一场情窦初开,宣告失败。
少女心受挫,我躲在被窝里不见太阳。妈妈放心不下,几番开导试探无效后,悄悄推开了我的房门。
我立刻装睡,她帮我掖好了被角,在我床边待了好久。我隐约能听见她的啜泣声和喃喃自语声。离开前,她摸了摸我的脸蛋,粗糙的掌心弄得我微微泛疼,随即她俯身,在我额头上落下了温柔而沉重的吻。
门被带上,我还回味着她唇瓣残留的温度,以及困惑着她的皮肤几时变得如此苍老。再回想起她的憔悴、她的悲哀时,我忽然就理解了“有人替你负重前行”是何含义。
其实,她并没有错,她只是用强大的忍耐力割舍了一个母亲的陪伴,凭借微薄却坚韧的力量为我打造出更好的家。她从不比我幸福。
所以也不算太坏吧,蒋风欠我的那个吻,妈妈还给我了。
大学的我报考了母亲工作的城市,母女团圆,皆大欢喜。当时的我还浑然不知,那天晚上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蒋风。
强烈的自尊心作祟,我再没联系过他。
年少的爱恋深沉但也脆弱,我相信那些炙热的情感终究会在日复一日中趋于平静。张扬的青春只出现在编撰的故事里,而现实世界的我们所拥有的,只是平平淡淡又略有遗憾的一段光阴。
四年后,我大学毕业,一边忙着找工作,一边参加高中同学会。饭桌上重聚着数张昔日的面孔,我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搜索蒋风,奈何无果。
这些年来我曾反思过,我对蒋风是什么样的感觉?究竟是男女之间纯粹无瑕的爱慕,还是他在我最昏暗的日子里把我照亮时,使我产生的依赖呢?8295027A-18DD-48C4-9277-5738A1BF471C
我得不到答案。
而此次的同学会成为一个契机,重新撩拨起我对蒋风那点尚未磨灭的羁绊。我费尽心机地朝人打听他的近况,了解他消失的这四年里变化如何,然而结果远比我想象中的难以置信。
有人告诉我,他刚上大学没多久就出国治病了,至今都处于没有联系的状态。还有人居然说,他在一年前因心脏病丧生,家里人不想宣扬,便低调地举办了葬礼。
噩耗突如其来,我像被人打了一闷棍,砸得脑袋昏昏沉沉。我找不到任何能联系到他以及他亲人的方式,最后的最后,我查到的,仅仅是他一个隐秘的、许久未用的社交账号。
里面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了他的一些动态,也可以说是……另一个不一样的他。
2003年2月5日:大过年的,我被送入了急诊室,看上去是个不好的兆头,但愿大家都能平平安安。
2003年2月27日:我顺利出院,听说体育部举办了一场篮球赛,我也很想参加,如果我身体健康就好了。
2003年4月1日:愚人节惊喜,我心脏病复发,再次住院,又是漫长的医院生活,我开始厌倦这样的命运。哦,对,今天有个女生来找我,我觉得她莫名其妙。
2003年4月7日:我突然发现,谢南栀笑起来有点好看。
2003年4月10日:她出院了,我们约定在学校见。好像认识她之后,心脏病也没有潜意识里那么可怕了。
2003年5月8日:谢南栀是猪吧,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也不知道主动问我,蠢死她算了。
2003年6月1日:她到底想干吗?
2003年7月12日:谢南栀差点亲我了,我其实不想躲,但我还是躲开了。我没有胆量向她告白,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缺陷。拜托,我喜欢她就够了,她不要喜欢我。
……
我一页一页翻看着,震惊着,恍然大悟着。再往下是他出国治疗时的随记,最新一条是2006年12月24日的——我明天就要做CRTD手术了,不知道能否成功。立一个小小的flag,如果我活著,就去找谢南栀;如果死了……那就祈祷她忘记我吧。不过,也许她早就忘了我。
我的眼前不禁氤氲起水雾,鼠标拼命地向下滑,却早就拉到了底,只剩下一行灰色的横线,像是无情地宣判着某个生命的终结。
多么不可思议,他竟然是喜欢着我的。甚至在我狠心掐灭对他的眷恋时,他依然是喜欢着我的。
我坐在电脑前,牙齿紧紧咬着手腕,咬到皮肤生疼,疼得泪水从指缝流下。
快要遗忘的碎片和记忆,在此刻无比清晰且凶猛地席卷而来。我总抱怨上帝的不公正,可当蒋风面对着疾病和死亡的时候,他又经历着怎样巨大的痛苦?我始终把自己视作宇宙里无人在意的尘埃,殊不知竟有幸成为别人的救赎。
原来,每个人都是泥,每个人都是光。
我顿时不敢继续探查有关蒋风的消息,却始终抱着一丝可笑的侥幸,推测他的失联只是因为去国外治病,社交状态的断更只是因为退网,其实他就在世界的另一角落,很好很好地生活着。与其去探求真相,不如就此打住,让他永远定格在我希望的结局里。
此后,我再也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蒋风。他就像一阵来自山谷深处的风,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的世界,又悄无声息地离开,唯有天地知晓他的到来。
树林葱郁,山丘沉默。
在无数个夜晚,梦境搭建起桥梁,穿透时光的束缚,我又回到了十八岁初春的雨季,同那时的人相逢。
他穿着蓝白色的校服,安安静静地坐在我对面。人群嘈杂,混沌得像是一锅粥。只有他,澄净得遗世独立,像午夜枕边徘徊的一束月光。8295027A-18DD-48C4-9277-5738A1BF471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