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上学的路上

涂春奎

一

1991年，通往义渡街的乡村马路上，一个少年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载着另一个少年，直奔他们的学校。

这个清晨，他们带着风，卷着尘土，在昏暗的天色中翩翩起舞。

我要是也有一辆自行车该多好啊，那就不用麻烦沈云了。我羡慕沈云，但我家买不起自行车。前不久是爸爸一周年的忌日，他丢下一屁股债走了。上初中的学费是妈妈厚着脸皮东拼西凑借来的。

沈云的家境也很一般，但他威胁他爸爸，不买自行车，他就不去读书。十公里的路，没有一辆自行车，确实说不过去。沈云的爸爸咬咬牙，卖掉一头半大的猪，买了一辆永久牌的二八式自行车。

去学校报到的那天，是沈云载着我去的。当时，沈云的爸爸看着沈云和我，还有那辆崭新的自行车。沈云的爸爸交代沈云，要爱惜车子，路上骑慢点。上坡的时候要下来推车，遇到沟要把车搬过去，看见石头更是要绕开。沈云笑眯眯的，他爸说的，他都点头答应了。沈云的一条腿潇洒地跨过车身，然后双脚踮地。我爬上自行车的后座，沈云右脚一蹬，两个轮子便飞快地向前跑起来了。沈云的爸爸在后面喊：“完了，完了，骑不得三日，保证变废铁。”

二

第二次去学校，沈云偷偷跟我说：“你先走，出了村我再带你。”

我走到大孤山，后面响起了清脆的铃铛声。沈云骑着自行车追了上来。他没坐在车座上，双脚拼命地蹬个不停。到我身边时，他喘着粗气从车上跳了下来。

“把米放上来。”沈云把车前杠上的米袋子往后挪。

我把肩上扛着的米袋子搁到他腾出的位置。两个米袋子里除了米，还放着装着萝卜干和咸菜的玻璃罐子，这是我们一个星期的伙食。把米袋子在车前杠上固定好后，沈云走在前面扶車把手，我走在后面推车屁股。大孤山有许多上坡路，路两边是高高的坟地，路的前方像一头翘起的扁担，除了灰白色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

沈云问：“假如我骑车跑了，你一个人走大孤山怕不怕？”我说：“怕，也不怕。”沈云说：“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怕是因为我胆子小，不怕是因为绕不过这条路，必须从这里走。”沈云说：“成绩好的学生，说话都深奥。”

许久未下雨，我们踩着厚厚的尘土，山上的虫子叫个不停。沈云说：“其实我一个人也不敢走。我想起了村里老人们常讲的那些故事。要不，我们唱歌吧。”于是我们开始唱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终于，我们爬完了大孤山。沈云说：“累死了，歇口气再走。”歇了一会后，我跟沈云说：“以后你不要带我，我早起一个小时，自己走路上学。”沈云说：“那还叫哥们吗？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说：“你爸爸买辆自行车不容易，他的做法是对的。”沈云没吭声，站了起来。他跨过车身，双脚踮地。我爬上后座，他右脚一蹬，两个轮子又飞快地向前跑起来了。

三

我一直担心沈云的自行车，生怕它哪天坏了。不过，沈云非常爱护他的宝贝，每次骑完后总要把自行车擦得锃亮。

一天去学校的路上，沈云告诉我，他爸爸很满意，夸他懂得爱惜东西。而且他爸爸不知道他带了我，还傻傻地被蒙在鼓里呢。我跟着沈云一起高兴。因为高兴，沈云比以往的劲头更足了，两条腿把自行车蹬得飞快。也许是高兴得过了头，车前轮突然磕到了一块砖头，车身猛地侧翻了，把我们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我们都受了伤。我擦烂了裤子，膝盖磨破了皮。沈云的脸被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我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沈云身边。沈云坐在地上不理我，哭了起来。沈云其实是一个爱哭的少年，只要受了点委屈，他就会哭。我知道沈云为什么哭。果然，沈云说：“以后我不带你了。”沈云用手绢按住脸上的伤口，站起来，单手扶起自行车，推着车子回家了。

山上冷风呼呼作响。两个破了的米袋子躺在地上，米撒了一地，被风卷起的尘土遮盖得所剩无几。我不敢回头看远去的沈云。我知道，都是因为我。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了，同学们一窝蜂地端着碗朝食堂跑去。我端着搪瓷碗挤在人群中，突然想起自己没有饭票。我退出人群，穿过院墙的破洞，走到外面的荒地里，仰面躺着。

下午，老师对我说：“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说：“没有。”老师说：“没有心事就好好上课，认真听讲。”我强打起精神，但马上又蔫了。种种心事煎熬着我，饥饿也消磨着我的意志。

下课时，老师跟我说，吃完晚饭后去他办公室一趟。我当时就溜出了学校，径直向街口走去。我决定了，回家去，不读书了。

四

其实，年前已经有人愿意收我为徒了。妈妈当时就答应了人家，她希望我出去学门手艺。我同意妈妈的决定，她身体非常不好，根本供养不了我。沈云得到消息后，跑到我家跟妈妈理论了一番。妈妈被这个倔强的少年说服了。应该说，不是沈云，我连踏进初中校门的机会都没有。

我在路上碰到了沈云，是沈云先看见我的。要不然，我会在路边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不敢看沈云。沈云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把车停好。我看见他脸上贴了一块厚厚的纱布。

“你回家吗？”沈云面色通红，问着躲躲闪闪的我。

我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你是回家拿米吧？”沈云说，“不用回去了，我帮你把米带来了。”

我伸手扶着沈云的肩膀，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云依然敏捷地跨过车身，然后双脚踮地。“上来吧。”他说。

我无法拒绝沈云，爬上了后座。

沈云的右脚一蹬，车轮向前飞快地奔跑起来。

回到学校，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沈云拉我到街上，买了六个包子，分了我三个。我早已饿得没了胃口。

沈云说：“看样子你今天没挨饿。”

我说：“中午问同学借了饭票。”

沈云说：“我猜想你会借的，只有傻瓜才会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我忍不住笑了，沈云也笑了。我搂着沈云的肩膀，沈云也搂着我的肩膀，一起朝学校走去。

沈云说：“我们唱歌吧。”我们开始唱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插图：郑毅超）A3F6C5AD-BC15-418E-AE86-BFBAD68F6D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