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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寻父

2022-06-09延河农夫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德令哈大姐

延河农夫

古有孟姜女哭长城万里寻夫,今有我大姐青海湖千里寻父。

1961年春节刚过,我们接到远在青海德令哈劳改的父亲来信,说他在德令哈劳改农场刑满释放,留场工作已近两年,按照场里的规定:释放人员原则上要留场当工人,可以安排家属来场工作,给家属子女上户口。一般不提倡回原籍。要回的话,必须由家属来寻,否则的话是不放的。他意见还是想回来,因为那里太苦了。

接到信后,母亲东挪西借,好不容易凑够了去的路费。父亲说:“我这两年工作还攒了点钱,回来的费用我有了。”善良的母亲央告父亲的兄弟、侄子、外甥一大堆,没有一个人愿意去。

其实,在我家富有时,由于父母亲生了大姐后,一直生不下儿子,二爸和大姑家都争先恐后地给我们家过继了一个儿子,想得到点财产,算父亲的养子。可到了关键时刻,都躲得远远的。

万般无奈的母亲只得以泪洗面。转眼间已过五一,父亲又是来信催促,信中几乎是哭着哀求,求母亲救他一命。

这时,刚满17岁的大姐挺身而出,说她去寻父亲。母亲望着大姐,凝视很久,还是摇了摇头说:“你一个女孩子去,我怎能放得下心呢,不要连你也丢了,让妈妈怎么活哪?”可大姐坚定地说:“我已经长大了,而且有文化,我一点也不怕,一定能把父亲找回来。”

小的时候,我们家比较富有,大姐便成了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爷爷、奶奶及叔伯们也百般疼爱,养成了她桀骜不驯、敢作敢为的性格。特别是她刁蛮任性,认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在大姐的软磨硬泡之下,妈妈终于松口说:“你去延安问一下你三爸,看他同意吗?”

第二天,大姐就来到延安东关地区运输公司三爸家。三爸1955年从洛川回来后,一直担任运输公司经理,负责全区交通运输工作。

为了讨好三爸家,想让三爸给她问一个去西安或铜川的顺车,省点钱。大姐进门没多久,就整理了一大包脏衣服,拿到东关桥下的河边去洗。那时的延河水流量特别大,清澈见底,大石头也很多,好多人家就坐在大石头旁边洗衣服,洗完后就把衣服晾晒在大石头上,一边洗,一边晒。有时,还会听到远处嘹亮的信天游,惬意极了。

晚上,三爸回到家,当听完大姐的叙说后,三爸显得异常激动,说什么“你们婆姨女子真是憨着了,那里是不通车无人烟的地方,不仅有豺狼野兽,还有流窜盗匪。你母亲平时很精明,怎么和你一样也犯糊涂,我是坚决不让你去的”。

其实,三爸是我堂伯,不是亲三爸。不过,他家穷,从小一直在我们家生活,和父亲经常在一起玩耍,感情比较好。他上世纪30年代就参加革命工作,原则性很强。在父亲的问题上,三爸听信了公安局局长我何叔叔的建议,一直没过问这件事,当父亲的判决下来后,他多少有点愧疚。在他看来,如果让大姐去,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更对不起我父亲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大姐,嘴上说:“听三爸的,不去了,明天我回去。”其实,她早已胸有成竹,打定主意,不管怎么说,是非去不可,顺便还可以去周游世界。

于是在第二天清晨,大姐在公司院子停车场转悠时,看到一辆去西安的大轿车就爬了上去,说她是你们张经理的侄女,要到西安上学去。司机说:“今天票卖完了,没座位了。”大姐说:“没事,我就坐在我的行李上,但你要把我放在火车站。”

行李里的东西,是父亲来信点名要的:10斤盐面、10斤旱烟、10斤辣椒面。再加上一些干粮、糕点等日常用品,估计有四五十斤重,全放在了一个麻袋里。

大姐也真有本事,就这样背着行李,铜川住了一晚后,第二天来到了西安。可一连几天却买不到去兰州的火车票。在無可奈何的情况下,出高价买了一张去兰州的车票。

到兰州后,已是夜晚,大姐满头大汗,拎着行李,跌跌撞撞地来到省委家属院,四爸当时在甘肃省委组织部工作。见到大姐,四爸十分惊讶地问道:“莲儿,你怎么来了?”大姐说:“我去寻我爸。”四爸沉思片刻,一把抱着大姐,说道:“好孩子,你受苦了。”叔侄俩抱头痛哭,泪眼汪汪。过了好一会儿,四爸问:“你还没吃饭吧?”大姐说道:“我都快饿死了。”四爸这才破涕为笑道:“好孩子,你等着,四爸给你做好吃的。”

当四爸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来时,大姐已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四爸不忍心叫醒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听话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不小心滴在了大姐的脸上,把大姐惊醒了。

在四爸家住了几天后,四爸要去酒泉蹲点下放。就对大姐说:“莲儿,四爸明天要去酒泉下放一段时间,我把去西宁的票给你买好了。到西宁后去劳改农场办事处,等去德令哈的拉水车(因为当时德令哈还没建市,是个大戈壁滩,饮用水相当奇缺,要到西宁巴音河拉水),西宁到德令哈还没有班车。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去军区找一下你高叔叔,他也是我们延川人,在延安时与你大爸一起工作过,关系很不错。新中国成立后,我们都脱下军装,转业到地方,而他却从地方转到部队了,授了少将军衔,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当大姐到达西宁,找到农场办事处后,办事处的同志很热情,安排了住的地方,说要等德令哈来的拉水车,估计得一个星期左右。

眼看要见到四年没见的父亲了,却要苦苦等待一个星期。这几天,大姐等得焦躁不安,因为她带的钱快花光了,好在四爸临走时还给了她20元钱。为了省钱,大姐每天只吃一顿饭。

大约等了8天后,才来了一辆拉水车,想不到司机是西安人,对大姐特别关心,说在西宁遇上了老乡。

德令哈位于青海省西北部,属祁连山地和柴达木盆地东北边缘,平均海拔2980米。1958年设县,1962年撤县并人乌兰县,1988年从乌兰县析置德令哈市,德令哈距西宁500多公里。

1954年建劳改场时是典型的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气候十分恶劣,变化无常,干旱少雨,一年有8个月是季风季节,随时狂风乍起,刮得天昏地暗。也有沙滩、盐碱滩、芦苇塘和沼泽地。酷夏,盘地芨芨滩,沼泽地上的蚊子特多,专叮人,有的比苍蝇还大,像团团烟雾一样遮天蔽日飞来,咬得人手、脸都肿红了,奇痒难熬,严重的糜烂化脓,痛苦不堪,有的人还会付出生命代价。冬天,又十分严寒,大家都得住在地窨子里,不见阳光,吃不上蔬菜,好多人都得了夜盲症。

农场关押的犯人主要是政治犯和刑事犯。政治犯主要是反革命、地主富农、盗匪、国民党军警宪特人员。刑事犯主要是鸡鸣狗盗之徒,以小偷、盲流、强奸犯之类居多。1957年以后又关押了好多“右派”、反社会主义分子和参与西藏叛乱的藏民。青海省劳改农场几乎关押了全国百分之七十的“劳改犯”。当时有管教干部400多名,以四川、山东、河南和陕甘青为多。犯人来自全国各地,主要从事种地、修渠、喂猪、牧马、烧砖、赶车等工作。

随着犯人及垦荒人员的大量涌入,农场逐步成为一个规模宏大、建设规范、行业俱全、兴旺发达的小社会。总场直接管理有5万多亩耕地,各分场有三十多万亩耕地。下设6个农业作业站,负责农业生产和技术服务。产粮达到1亿斤,被誉为“柴达木粮仓”。同时还开办了面粉厂、风电厂、副食加工厂、机修厂、砖厂、运输队、学校医院等。

当司机把大姐拉到德令哈农场总部时,农场领导说:“这个人早已刑满释放,好像已经走了。”一下子把大姐吓得够呛,莫非……

大姐连哭带叫地恳求领导:“你们再好好看看,五一前还收到父亲的来信。”这时,领导喊来文档管理人员,“请你查一下张根云的情况,他女儿找来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工作人员告诉大姐说:“查到了,在王嘎秀耐火砖场三公所分场工作,去年还评了个先进。只是德令哈离王嘎秀还有上百公里,全是戈壁滩,没有车,你怎么去呢?”

在大姐的再三恳求下,工作人员答应帮忙,说要等王嘎秀的送砖车来,把她捎过去,并再三叮咛大姐:“千万不要擅作主张,自行前去。否则,会迷路,有生命危险,我们这里是没有围墙栅栏的监狱,犯人跑出去了,基本上都没命了。”

就这样,等了一天又一天,大姐带的钱已经全部花完。

为了生存下去,大姐恳求工作人员,让她去灶上帮忙,一天只吃一顿饭。工作人员笑着说:“你这个傻孩子,我们农场有的是粮食,只要你好好干活儿,管你三顿饭。”

德令哈六月的夏天,紫外线特强,像火一样烤着大地,酷热难耐。可到了晚上,气温又在零度以下,特别寒冷。尤其是大风刮得呼呼直吼,让人毛骨悚然。与新疆的“早穿皮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没有两样。可惜的是这里没有火炉、西瓜,有的是黄沙大风。

大姐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总场尚且如此,百里以外老父亲的生存环境恐怕更是糟糕,让她揪心不已,恨不得早点见到父亲,看看父亲四年来变成了什么样子。

苦苦等了半个月,才来了一辆送砖的大卡车。驾驶室坐满了人,大姐只得坐在大车车箱内,炙热的阳光把人晒得要死,可大姐却是异常开心,因为马上就要见到日思夜想的老父亲了。

在茫茫戈壁滩上,道路崎岖不平,坑坑洼洼,一会儿乌云遮日,一会儿黄沙满天,汽车走得十分缓慢,百十公里的路程竟然走了十个小时。到了晚上八点多,才走到了王嘎秀耐火砖场。

场里的同志特别热情,安排了临时住所,不停地向大姐问这、问那,打听外面的世界变成了怎样?他们好像封闭很久,就像《桃花源记》中描写的“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第二天,大姐乘坐输送物资的大马车,向三公所烧砖窑口进发。王嘎秀离三公所大约10公里左右。也许是离父亲越来越近了,马车走得飞快,两个多小时后,就来到了三公所。

三公所烧砖厂是利用当地高锰酸泥土,烧制十分坚硬的耐火砖,往往用于坚固的军事设施建设,不是用来修楼建房的普通砖。只见烧砖的窑炉很多,烟雾缭绕,推车的工人們一个个被太阳烟雾熏得乌黑,只有牙齿是白的,眼睛是亮的。

当父亲走到她面前时,她简直难以置信,无法想象。只见父亲蓬头垢面,头发很长,胡子拉碴。虽说刚洗过脸,仍是乌黑通红,站在那傻笑,喃喃自语道:“莲儿,这是真的吗?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吗?”大姐扑上前去抱着父亲,一下子却昏厥过去……

等大姐苏醒过来后,旁边围了好多人,都显得异常兴奋,把大姐当成了天外来客,大伙儿拿出自己珍藏的一小块冰糖、牛肉干、葡萄干等宝贝塞到大姐的手中,让大姐很激动,感觉到自己回到了家中。

随后,大伙翻开行李,看拿了什么宝贝,看到的却是盐、烟和辣椒面,让大家很失望。大姐歉疚地对大伙说:“本来走的时候,妈妈还让我带了好多饼干、糕点、瓜子等吃的东西,可惜都让我在路上吃光了。”

也难怪,大姐一路竟然走了42天,行程将近两千公里。

父亲把盐面赠送给需要的朋友,把剩余的留在了灶上,算是临走前给大家的一点儿念想。而旱烟和辣椒面,他却要卖钱。也许,他在狱中思考良久,这里的犯人大都挣上了工资:服刑人员月工资36元钱,留场人员月工资大约48至52元钱。有钱花不出去,大家很希望菜里、汤里有点辣味,提提味道,检验自己的知觉。好多人抽不到烟,就用一些树叶、杂草叶代替,常常是呛得直流眼泪。

果然像父亲预料的一样,这两样东西很受狱友们喜欢,争相购买。由于没有斤秤工具,就用小碗代替,一小碗旱烟和辣面由3元钱卖到10元钱,而且是不到半个小时,一抢而空。

一下子,父亲卖了三百多元,笑着对大姐说:“这下,我们回家的路费够了。

想不到的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父亲的行为,被一名管教干部看见。到了晚上,管教干部找到父亲,要全部没收父亲的非法所得。大姐吓得要死,父亲却十分镇定,把剩余的旱烟(原本是父亲准备路上抽)全部倒了出来,递给管教干部,却不料管教干部用手一挡,全撒在了地上,这让父亲异常愤怒,抽出随身携带的藏刀,抵住干部的脖子,大声吼道:“老子最多给你50元,否则,老子一刀把你捅死,老子就死在这三公所。”自知理亏的管教干部,点头同意。

临别了,朝夕相处四年的狱友们,早早地站成两行,都哭成了泪人,依依不舍。特别是上海某百货公司的老谭,在卖日用五金时,因1957年上海刮台风,把一个碟子打碎了,赔偿问题始终谈不拢,就与领导发生争执争吵,却不料被长宁法院以反社会主义罪名批捕,判了15年徒刑。

而父亲是因超出国家供应指标,偷卖面粉85斤、挂面30斤,其中65斤和艾克永等三人合伙出卖。还说几句牢骚埋怨的话。以反社会主义罪,打成“右派”,被判处15年徒刑。1959年改判为1年半(摘自1979年父亲平反判决书)。

老谭与父亲同罪名、同刑期、同宿舍,有点同命相怜。老谭抱着父亲,号啕大哭,泪流满面,引来了大伙的阵阵哭泣。

还有三公所最高学历的哈佛毕业生“右派”老倪,因管教“冷大炮”让他当小学老师,他却说:“你见过全世界哪个哈佛生在教小学?”那天一大早,被打残了腿的老倪一拐一拐地前来道别,一手握着父亲的手,一手抚摸着大姐的头说道:“老张,你有个好女儿。大伙不要哭,应该高高兴兴地送老张走。”

当大姐回过头来看他时,看到他却是一脸泪水,在强光的照射下,格外晶莹剔透。

回家的路上,父亲坐在车上,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好奇,似乎“天上一时辰,人间数千年”。而大姐却是一上车就睡着了,疲惫不堪。

回到兰州后,他们又专程赶到酒泉,看望四爸。四爸高兴地接待了他们,并安排灶上专门炒了两个菜,烫了一壶老酒,招待父亲。

酒足饭饱后,四爸告诫父亲:“这次回去后,一定要听党和组织的话,千万不要再胡说八道,要和群众搞好关系。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回乡务农,再也不要做生意了。你要知道,为了你的事,我曾多次向延安地市领导反映你的问题,本来屁大点事,却判了你15年。和你一起做生意的老艾一天也没判,只是批评教育。”

随后,又说道:“你是否得罪公安局咱姑舅了?”父亲说:“有一次,我去延安找咱姑舅何局长说点事,他头都不抬,根本不搭理。我气愤不过,骂了他一句:‘你这个白眼狼,不够意思,你的命還是我们老张家救的。”四爸这才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呢,我给他打电话,他还告诉我说,三哥经常违法乱纪,让这次好好教育教育,不要影响了咱们。”

原来,我何叔叔是富农出身,家境殷实,后因“土改”变得穷困潦倒,与我父亲是姑舅亲戚。后投奔大爸,大爸见其聪明伶俐,供他上学,在大爸家住了一年多时间,他完成学业后,大爸介绍到边区工作。后来,因战事吃紧,急需扩充兵源,组织上让他去前线。他却跑到大爸家哭诉,大爸正要劝说他时,却想不到大爸的警卫员小罗,一听说能上前线杀敌,抢着要顶他而去。就这样,小罗在青化砭战役中,被榴弹炮炸飞,尸体也没有找到,生命定格在20岁零3个月。小罗的牺牲成了大爸永远的伤痛,似乎是他害死的一样,常常让他寝食难安,到老年后,提起此事,也是泪眼婆娑。小罗与父亲也很熟悉,也让父亲很伤心难过,觉得对不起人家。

没想到,父亲提到的这件事,触及何叔叔的灵魂深处。于是,在父亲的判决上起了很不好的作用。

最后,四爸意味深长地感慨道:“三哥,这次寻你,多亏了莲儿。莲儿是个好孩子,将来嫁人时,看下谁,就跟谁去,你千万不要再阻挡。而且,一定不要收财礼(按陕北风俗,好多人家嫁女儿都要收很重的财礼,延续至今)。”父亲也万分感激道:“我记下了,我不仅不收一分钱财礼,而且还要给她陪嫁妆。”

父亲从青海回来后,先后又生了我们兄妹三人。父亲常常感叹地对我们讲:“如果没有你大姐千里寻父,就不会有你们三个小害人虫了。”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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