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信宜粤方言完成体标记“开”的多功能性及其探源

梁赟

（广东茂名幼儿师范专科学校 广东茂名 525200）

信宜市属粤西茂名地区的县级市，位于广东省西南，茂名市北部。信宜粤方言存在完成体标记“开”，置于动词后，表示动作的完成，但是现代广州话用“开”表示始续体。以“开”表示完成体貌在现代客家方言里普遍存在，这是否意味着信宜粤方言完成体标记“开”受到客家方言影响？据此，笔者通过分析和比较粤客方言助词“开”的用法，探究信宜粤方言完成体标记“开”的来源。

本文使用的早期粤方言语料均来自《早期粤语口语文献资料库》。该资料库的文献包括《土话字汇》（1828）、《读本》（1841）、James Dayer Ball的Cantonese Made Easy（1883、1888、1907、1924四个版 本，下 文 简 称CME）、《英语不求人》（1888）等。早期客家话语料来自庄初升、黄婷婷著《19世纪香港新界的客家方言》、与《启蒙浅学》相关的论文、以及用早期客家话翻译的圣经。

一、信宜粤方言“开”的多功能性

（一）动词

信宜粤方言动词“开”可分为11个义项[1]：

（1）使关闭着的东西打开，如：你开门出去睇睇。（你打开门出去看看。）

（2）打通，如：你去开路正。（你先去开路。）

（4）解除（封锁、禁令、限制等），如：己定之前冇畀人来嗰，宜家开封咧。（这个地方以前不让人来的，现在开禁了。）

（5）发动（机器）离去，如：我开车出去。（我开汽车出去。）

（6）开张，如：隔离开咧间铺头。（隔壁开了一家新店。）

（7）开始，如：你先开只头，讲两句。（你先发言，讲两句。）

（8）举行，如：开校运会。

（9）写出（多指单据、文件等），如：开发票。

（10）（饭菜等）摆出来吃，如：开饭咧。（开饭了。）

（11）开设、设立，如：去银行开户。

（二）趋向补语

“开”作趋向补语时，与趋向补语“来、去”不同，既没有明确的指示方向，也没有明确的立足点。“开”只是表示人或事物随动作而离开，即人或事物与说话人之间的距离增加。但为了表述更加清晰，我们依旧称其为趋向补语。

（12）将张枱搬开。（把这张桌子移走。）

（13）你行开点。（你离远点。）

例（12）的“搬开”是使桌子改变位置，移走的桌子与说话人的距离增加；例（13）“行开”是人的位置发生变化，走开的人与说话人距离增加。

（三）结果补语

“开”作结果补语时，表示事物随动作而展开，有“分离、分开”之意。

（14）打开门。

与门框对比，“门”的位置发生改变，即与门框的位置发生位移，但这种位置改变只是门的一部分，不是整体。因此，“开”作结果补语时，强调“物体的其中一部分与整体发生位置改变”。

（四）完成体标记

（15）佢食开药咧。（他吃完药了。）

“开”置于动词后，表示动作已经完成。

（五）始续体标记

（16）佢食开己只药，冇会食其他药嗰。（他一向吃这种药，不会吃其他药的。）

根据语境，例（15） “食开药”与例（16）“食开己只药”不同，例（15）表示吃药的动作已经完成，而例（16）表示吃药的动作开始有一段时间了，而这个动作还将继续下去。

（六）惯常体标记

（17）佢食开己只药嗰，寻日食其他药，冇知受冇受得。（他一向吃这种药的，昨天吃其他药了，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根据语境，例（16）表示吃药的动作已经开始，并且吃了一段时间，还将继续吃下去。例（17）表示没有持续吃药了，但吃药这种情状在过去一段时间内经常发生，是一种习惯性的行为。

二、粤方言“开”的用法

20世纪80年来以来，许多语言学者对广州话“开”的多功能性展开了研究，例如高华年（1980）、饶秉才（1981）、李新魁（1995）、余霭芹（1993）、郑定欧（2001）、彭小川（2002）、曾晓敏（2007）和冯杰（2012），其中彭小川的研究最为详细。

（一）现代广州话“开”的功能

彭小川全面概括“开”的多功能性，并把现代广州话动态助词“开”分为始续体“开1”和惯常体“开2”[2]。

始续体“开1”，表示该动作在说话方说出前已经开始并持续一段时间了，到说话方指出这一动作时，该动作正在进行或者仍在继续。如：佢着开1新衫就唔会除低落嚟嗰啦。（他穿了新衣服就不会脱下来了。）这句话表示他在某个时间段穿上了新衣服并持续了一段时间，到说话方指出“穿新衣服”这一动作行为时，他还在穿着新衣服。

惯常体“开2”，表示该动作在过去的某一时间段里经常发生，但现在该动作要么已经停止，要么仍在继续。如：佢着开2长裤，你叫佢换长裙，佢唔习惯嘎。（她一向穿长裤，你叫她换长裙，她不会习惯的。）这句话表示她过去一段时间里时常穿长裤，“穿长裤”是她的一种习惯性行为。

彭小川对始续体和惯常体的“开”展开论述时并没有提及“开”具有完成体标记的功能。

（二）早期粤方言“开”的功能

早期粤方言的“开”已经具备多功能性，但早期的粤语语料并不存在完成体标记“开”的用法，例如：

1.“开”作动词

（1）你唔好开价 （Do not ask an unfair price ）{《土话字汇》，1828:58}

2.“开”作结果补语

（2）分 开 两 半 （halve to ）{《土 话 字 汇》，1828:73}

（3）擘开双眼（ open both eyes ）{《读本》，1841:49}

3.“开”作趋向补语

（4）推开（push off）{《土话字汇》，1828:133}

4.“开”作进行体

（5）我食开饭。（I am eating rice.）{《土话字汇》，1828:SECTION VII}

饶秉才（1981）、高华年（1980）都认为动态助词“开”可表示动作正在进行，如例（5）。但彭小川认为此说法不够准确，于是把表示进行体的“开”归入始续体。

从功能上看，早期粤方言的“开”、现代广州话的“开”与信宜粤方言的“开”发展很不同，三者比较（表1）：

方言 动词 结果补语趋向补语完成体标记始续体标记惯常体标记早期粤方言 + + + — + —

表1

据李新魁等（1995）调查，广州北郊不少地方也存在用“开”来表示动作完成。这些地方有人和、龙归、江村、新市、石井等镇。据了解，广州北郊的这些地方都通行粤客两种方言。

此外，广东的粤方言与广西的粤方言有诸多联系，广西北流与茂名化州市毗邻，当地通行粤客方言。在广西北流粤方言中，也存在完成体标记“开”，例如：

（6）北流粤方言：割开禾啦？（收割完稻谷啦？）

（7）考开试啦？（考完试了？）

（8）吃开朝啦？（吃完早饭啦？）

三、客家方言“开”的用法

目前，研究客家方言语法的论文或专著很多，但专门研究助词“开”的比较少，其中庄初升（2014）的研究相对来说最为详细，周秋伶（2014）对陈村客家方言“开”的语法功能作了跨方言的比较研究，另外，甘甲才（2003）、陈日方（2012）、林惠丽（2014）在客家方言研究中也略举数例关于“开”的用法。

庄初升（2014）通过研究巴色会传教士编写的客家方言课本《启蒙浅学》挖掘出19世纪香港新界客家方言“开”的多功能性。而香港新界客家方言“开”具有完成体标记的功能，带有“消失、去除、损坏”等消极意义。例如：

（1）食开唔知几多草木菜蔬五谷。（吃掉了不知道多少草木、蔬菜和粮食。）

（2）咁样就戒开烧酒。（这样就戒完白酒了。）

此外，惠东、五华、中山、陈村等地的客家方言也存在完成体标记“开”，表示动作的完成，只是与之搭配的动词更广泛，不一定具有“消失、去除、损坏”等消极意义。例如：

（3）惠东客家方言：阿姐买开一件衫。（姐姐买了一件衣服。）

（4）五华客家方言：去开两摆深圳（去了两次深圳）

（5）中山客家方言：其下开课等走开。（他下了课就走了。）

（7）博白岭坪村客家方言：过开年，去广东打工。（过完年，我去广东打工。）

信宜客家方言完成体标记“开”的用法，例如：

（8）食开饭囉。（我吃完饭了。）

（9）做开作业囉。（我做完作业了。）

（10）搞开卫生囉。（我搞完卫生了）

由此可见，客家方言完成体标记“开”在早期客家方言中已经存在，现代客家方言仍旧保留了早期客家方言“开”作完成体标记的用法。

四、完成体标记“开”的方言接触及语法化

吴福祥（2009）基于Heine和Kuteva的框架，分析语言接触中的语法化现象，从而提出语言接触的鉴定策略：

1.发生学关系的分布模式

甲、乙两种语言都有语法特征A。假如甲的亲属语都没有语法特征A，但乙的亲属语具有语法特征A。那么语法特征A是甲、乙两种语言接触的产物，语法特征A的迁移方向为“语言乙→语言甲”。

2.语法范畴的相对年龄

语言接触引发的语法化普遍存在一个规律：模式语里模式范畴的出现时间比复制语里对应的复制范畴还要早得多。甲、乙两种语言里都有语法特征A，假如甲语言里A的年龄大于乙语言里的，那么语法特征A的迁移方向为“语言甲→语言乙”。

3.语法化的相对程度

假如甲、乙两种语言共有的语法特征A是语言接触的结果，复制语中的复制范畴语法化程度通常要低于模式语中对应的模式范畴。

信宜粤客方言都存在完成体标记“开”，基于吴福祥提出的语言接触鉴定方法，信宜粤客方言完成体标记“开”有三种来源。一是客家方言复制粤方言“开”的用法；二是粤方言复制客家方言“开”的用法；三是粤客家方言共同语的遗留。

从发生学关系的分布模式来看，假如完成体标记“开”是粤客方言接触的产物，即作为两种语言共享的语法特征，这是从甲方言到乙方言迁移的结果。与信宜粤方言具有发生学关系的语言，如早期粤方言、现代广州话都没有完成体标记“开”的用法，而粤客方言通行的广州人和、龙归、广西北流等地的粤方言都有完成体标记“开”的用法。跟信宜客家方言有发生学关系的19世纪香港新界客家方言、五华客家方言、中山客家方言、惠东客家方言等客话地区都有完成体标记“开”的用法。因此，“开”作为完成体标记的迁移方向是“客家方言→ 粤方言”。

从语法化的年龄程度来看，19世纪的粤方言没有出现“开”作为完成体标记，但19世纪香港新界客家方言已经出现完成体标记“开”的用法，而且现代客家方言还保留完成体标记“开”的用法。因此，“开”作为完成体标记的迁移方向是“客家方言 → 粤方言”。

可见，在信宜粤客方言接触中，粤方言受到客家话的影响，完成体标记“开”是粤方言从客家方言中复制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