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劳作忧患始
2022-06-09唐小兵
唐小兵
对于我和我的同代人而言,田间劳动是我们少年时代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当时尽管也觉得劳累不堪,如今回头细想,在那艰辛的操持和锤炼中,我们对于自己的生命、身体和自然、父辈的关系,都有了更亲切而深刻的认识。
记得那时候,每一年最艰苦的劳作时光是“双抢”,就是南方以水稻种植为主的农耕生活中的抢收、抢种。这个时候往往是每年最酷热的暑期。“双抢”季最辛苦的莫过于割稻子,戴着草帽弯着腰顶着酷暑,右手执镰刀,左手握住一把水稻,用力割下来,一小堆一小堆地集中归置放好,这时候往往是汗如雨下,顾不得擦拭(只有此时此刻才明白“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真意)。成熟的稻子有刺人的芒,刮到臉上或胳膊上都是一道道痕迹。头顶上是灼热而刺眼的阳光,脚下是热浪逼人的泥水,身体得承受着高强度劳动带来的挑战和疲惫,有时还会有蚊虫在周围“环绕立体声”缠绕鸣叫,时而在身上叮咬出大小不一的肿块。
插秧也需要长时间弓着腰,它除了考验体力和耐力,也考验我们的智力甚至审美能力。让一株株秧苗在泥土中生根站稳自然生长,是一件令人头疼也很吸引人的事情,一排排既稚嫩又倔强的秧苗就像自己的劳作艺术品在田园这个展览空间自然而野性地生长。这时候的劳作似乎又染上了一点与生命成长有关的感同身受的体验了。这正如阿伦特所言:“所谓劳动的‘幸福或喜悦’,是人体验到的纯粹活着的乐趣,也是我们与所有其他生物共有的乐趣,并且是人唯一能在自然规定好的循环中,心满意足地转动的方式。苦干和休息,劳动和消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日夜交替、生死轮回有着同样的快乐和同样无目的的规律性。”
对于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青少年来说,劳作就是我们的日常,也是我们人生中必须面对的。现在回想,当年的高中一年级同班同学,绝大部分来自乡村,之所以最后全部能够考上大学,跟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在乡村世界经受过“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身心磨砺不无关系。
进而言之,对于我们这代人,父母等长辈的劳作辛苦和处境艰难都是可见可闻的,因而也是可感相通的。我们很早就体会到生存的不易,更感受到父辈养育我们的辛酸,这就让一些懂事的孩子容易心智早熟,立志好好读书成为一个有出息、长大成人后能够知恩图报的人。
这种基于早熟的心灵而滋养的对父母劳累的“共情能力”以及由此而生发的希望成人后能减轻父辈劳作辛苦的意愿和奋斗精神,或许是当年在田间顶着日头暴晒的我们意外获取的生命的馈赠吧。
(选自《文汇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