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者责任延伸制度、企业社会责任与废弃物回收比例

王兴棠 毛卓玮

一 引言及文献述评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但是也带来一系列环境问题。据统计，我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电子垃圾产出国之一，回收速度远不及产量，对环境造成了巨大损害。垃圾回收实践证明垃圾可以变废为宝，而《我国再生资源行业发展报告(2019)》显示，我国的废弃物整体利用率不高。为推动废弃物资源化利用，我国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措施。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提出，要健全资源节约循环利用政策体系，普遍实行垃圾分类和资源化利用制度。然而目前我国废弃物的回收工作主要依靠政府推动，缺乏企业主体的参与，因此，推行生产者责任延伸制度(Extended Producer Responsibility，EPR)显得尤为重要。生产者责任延伸制度(EPR)将生产者责任从传统的生产与销售责任延伸至对其产品的整个生命周期承担资源环境责任，尤其是产品废置阶段，从制度上要求企业必须承担一定比例的产品废弃物回收，弥补了产品责任体系中消费后产品责任的空白，实现了环境成本的内部化。

随着企业规模的扩大与企业声誉的考虑，越来越多企业开始关注并承担社会责任。例如，万科创立于2008年的公益基金长期投入于乡村教育、儿童健康、社区发展等公益活动；2020年欧莱雅开创“企业公民日”活动，号召员工通过企业平台参与志愿活动，向医务工作者等12类抗疫战士致敬。“企业社会责任”(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CSR)这个概念最早在1924年由美国学者欧利文·谢尔顿(Oliver Sheldon)提出，到20世纪50年代后得到国际社会的广泛认同。目前越来越多的企业认识到承担社会责任与实现经济目标并不冲突。因此，企业行为决策不再仅以利润最大化为目标，而是更多地考虑消费者与环境因素。在EPR制度下，企业会采用何种废弃物回收模式？本文将围绕企业自主回收与委托第三方回收这两种主要的产品废弃物回收模式，讨论企业社会责任水平对政府回收政策制定以及企业回收决策选择产生的影响。

与本研究相关的文献主要涉及两部分：EPR制度下企业回收模式选择和企业社会责任。生产者责任延伸制度(EPR)自推出以来，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EPR制度下，学者们对相关企业如何选择回收模式和不同条件下企业的最佳回收模式选择进行了分析。有些研究认为，委托第三方回收是企业最优的选择。魏洁(2006)以非线性需求曲线为前提对中小企业不同的回收模式进行分析，发现企业更愿意委托第三方进行回收 。相较于制造商自主回收、制造商联合体回收这两种模式而言，王道平和夏秀芹(2011)认为委托第三方回收处理的模式能在有效降低成本和提高回收效率的同时实现风险分担 。然而，也有研究提出不同的观点。例如，张焕勇和张震(2019)认为供应链企业均期望其他企业进行回收，从而获得更高利润。张雪梅(2014)建立Stackelberg博弈模型讨论企业自主回收与委托第三方回收这两种模式后发现，企业选择自主回收处理能够使得成本减少、利润增大。范亦霞(2018)对比分析制造商自主回收、制造商与零售商合作回收和制作商与第三方合作回收这三种不同的回收模式后，同样认为制造商自主回收是最优决策 。

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多企业关注到承担社会责任是企业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影响因素，对企业社会责任的研究逐渐丰富。当企业从单纯的利润最大化企业转变为一家具有社会责任承担意识的企业时，会对企业生产经营活动产生很大的影响。例如，企业社会责任水平会对企业的财务绩效(朱雅琴和姚海鑫，2010；饶鸣环，2020)、并购效率(颜建国，2017；邓秀媛等，2018)、政府关税水平(Xu和Lee，2019)以及企业竞争力(Fitjar，2011；Battaglia et al.，2014；Turyakira et al.，2014；Porter和Kramer，2006)等多方面产生影响。尤其是在环保领域，企业承担社会责任的行为引起广泛关注(Babiak和Trendafilova，2011；Islam et al.，2019)。在这种情况下，企业目标应当同时兼顾企业利益和社会效益，在废弃物污染程度、企业回收成本、企业生产利润等不同情况下，不同回收方式将给企业和社会带来不同的效用。因此，探讨选择合适的回收模式显得至关重要。

于芝麦(2021)研究发现，若想提高企业绿色环保水平，政府应该对企业进行适当的约谈监管并制定相应的环保目标。卢洪友等(2019)认为，政府进行环保监管和环保补助将提高企业环保水平和社会整体效益。但是现有研究并没有分析说明政府具体需要制定何种环保目标，企业如何履行相应的生产者责任。本文在垂直市场结构下引入生产者责任延伸制度，分析企业社会责任水平对废弃物回收水平以及企业回收模式选择的影响，为政府制定相应的回收政策、合理引导企业回收废弃物提供理论基础。

二 理论模型构建

企业决策过程分为五阶段：第一阶段，下游企业根据目标函数最大化选择自主回收废弃物还是委托第三方回收；第二阶段，在下游企业选择回收模式的基础上，政府根据社会福利最大化制定回收比例；第三阶段，在给定下游企业回收比例的基础上，上游企业根据企业利润最大化制定中间品价格；第四阶段，如果下游企业选择委托第三方回收，则第三方根据利润最大化制定委托回收价格，如果下游企业选择自主回收则博弈进入下一阶段；第五阶段，下游企业在最终产品市场根据目标函数最大化决定产品产量水平。本文根据逆向归纳法求解模型。

图1 博弈过程图

三 模型求解

由于下游企业需要根据目标函数最大化选择废弃物回收模式，且下游企业的回收模式会对垂直市场结构中各企业决策等产生一系列影响。因此，在模型求解中，分别对下游企业自主回收以及委托第三方回收进行分析。

(一)下游企业选择自主回收

博弈第五阶段，下游企业根据目标函数最大化选择最终产品产量：

(1)

其中，下游企业利润为：

π

=(

p

-

ω

-

cζ

)

q

。

将式(1)对产量求导，令其等于0，可得下游企业的均衡产量：

(2)

由于本部分分析的是企业选择自主回收，因此博弈跳过第四阶段。博弈第三阶段，上游企业根据企业利润最大化制定中间品价格：

(3)

求解式(3)可得上游企业制定的中间品均衡价格为：

(4)

在本文中，社会福利

SW

由三部分组成，即上下游企业利润之和(产业链总利润)

π

+

π

，消费者剩余

CS

以及未回收废弃物对社会福利造成的负面影响

E

(对社会的污染)。在博弈第二阶段，政府会根据社会福利最大化制定企业废弃物回收比例：

(5)

求解式(5)可得企业自主回收下，政府制定的最优回收比例为：

(6)

根据式(6)，可得命题1。

在下游企业自主回收情形下，政府制定回收比例后，下游企业的利润为：

(7)

当废弃物边际污染程度比较低时，企业为了履行社会责任，会生产更多的产品。产量提升使得产品价格下降，进而对企业利润带来消极影响。在同一回收比例下，这也意味着企业需要回收更多的废弃物，从而支付更多成本。产品价格下降、成本提升均会降低企业利润，污染程度足够低时，企业利润出现负值，从而退出市场。这也意味着，政府对废弃物边际污染程度比较低的行业制定回收政策时，可能会使得相关企业退出市场。

在企业自主回收情形下，下游企业的目标函数值为：

(8)

(二)下游企业委托第三方回收

下面分析下游企业委托第三方回收的情形。参考王兴棠和李杰(2019)的研究，假定第三方回收成本与下游企业自主回收成本相同。博弈第五阶段，下游企业根据目标函数最大化选择最终产品产量：

(9)

其中，下游企业利润为

π

=(

p

-

m

-

ω

)

q

，

m

表示委托第三方回收支付的价格。求解式(9)可得下游企业的均衡产量：

(10)

博弈第四阶段，第三方根据自身利润

π

最大化制定回收委托价格：

(11)

求解式(11)可得均衡委托价格为：

(12)

博弈第三阶段，上游企业根据企业利润最大化制定中间品价格：

(13)

求解式(13)可得上游企业制定的中间品均衡价格为：

(14)

在委托第三方回收的情形下，社会福利由四部分组成：产业链利润(

π

+

π

)，第三方回收机构利润(

π

)，消费者剩余以及废弃物的环境污染(

E

)。在博弈第二阶段，政府根据社会福利最大化制定企业回收比例：

(15)

求解式(15)可得企业委托第三方回收下，政府制定的最优回收比例为：

(16)

根据式(16)，可得命题2。

命题2说明，当下游企业委托第三方回收时，政府制定的回收比例与下游企业社会责任水平呈负相关关系。根据命题1可知，政府制定最优回收比例是基于企业回收对社会福利正面影响与负面影响的对比。在委托第三方回收的情形下，当下游企业社会责任水平提升时，回收比例提升对社会福利带来的消极影响大于积极影响，从而政府会在下游企业社会责任水平提升的时候降低回收比例要求。

在第三方回收模式下，下游企业的利润为：

(17)

推论2背后的经济学直觉类似于推论1，此处不再赘述。

在第三方回收模式下，下游企业的目标函数值为：

(18)

命题3：当废弃物边际污染程度比较低时，下游企业会选择委托第三方回收，而在废弃物边际污染程度比较高时，下游企业会选择自主回收。

命题3说明，在政府干预企业回收的情形下，即使下游企业自主回收与第三方回收的成本相同，企业也有可能会委托第三方回收。这是由于当企业选择委托第三方回收时，下游企业需要付出更多成本用以委托，因此政府会降低回收比例。当废弃物边际污染程度比较高时，政府制定的回收比例降低幅度小，下游企业委托第三方回收所想达到的回收比例降低效果不明显，因此下游企业选择自主回收。当废弃物边际污染程度比较低时，下游企业委托第三方回收所带来的政府回收比例降低幅度大，从而可以更好地降低企业生产成本，因此企业会选择委托第三方回收。

四 事实验证

(一)废弃物边际污染程度较高时，回收比例与企业社会责任水平呈负相关关系

命题1论证了在企业自主回收背景下，当废弃物边际污染程度较高时，回收比例与下游企业社会责任水平呈负相关关系；命题2论证了在企业委托第三方回收背景下，回收比例与下游企业社会责任水平呈负相关关系。我国铅蓄电池行业回收比例发展事实可证明上述命题。

工信部颁布的《电池行业重金属污染综合预防方案(征求意见稿)》显示，目前我国废铅蓄电池的回收比例不到50%。作为高污染产品，铅蓄电池会带来巨大的铅污染和酸污染，2012年未经处理直接倾倒于大自然的含铅废酸达到26.14万吨。而因为铅蓄电池的低污染回收循环需要投入较大成本，社会责任水平较低的企业通常不愿意付出大量资源进行环保技术开发，因此，我国目前的铅蓄电池回收模式以第三方回收为主、企业自主回收为辅。杨忠宝(2019)研究发现，为节约成本，国内采用的回收方式大多是环境污染程度大的焚烧处理方法和分解处理方法，而很少使用技术需求高、环境污染程度小但成本较高的化学处理方法，这说明企业社会责任水平较低。

在这种背景下，国家发改委于2020年6月2日发布《铅蓄电池回收利用管理暂行办法》，要求企业贯彻落实生产者责任延伸制度，通过自主回收、联合回收、委托回收等方式，在2025年前实现铅蓄电池回收率达到70%的目标。国家发改委规定回收率计算方式如下：

生产企业回收率=(当年废铅蓄电池自主回收量+合作回收量)/前三年度国内销售平均量*100%

进口企业回收率=(当年废铅蓄电池自主回收量+合作回收量)/前三年度进口量平均量*100%

通过该计算方式并结合生态环境部历年公示的数据，本文发现近十年我国废铅蓄电池的回收率平均值仍不足50%，近两年还出现回收率下降的问题。虽然政府制定了较高的回收比例要求，但因为污染程度较高的产品回收难度过大、回收成本过高，企业往往会因达不到目标回收比例而选择放弃社会责任的履行，进而导致企业社会责任水平下降。

由此可见，在废弃物边际污染程度较高时，无论企业采用自主回收模式还是第三方回收模式，回收比例都与企业社会责任水平呈负相关关系，这符合命题1和命题2的推论。

(二)废弃物边际污染程度较低时，回收比例与企业社会责任水平呈正相关关系

命题1提出，在企业自主回收模式下，若废弃物边际污染程度较低，回收比例随着下游企业社会责任水平的上升而上升。我国可再生资源行业回收比例发展事实可证明上述命题。

可再生资源是循环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我国实现绿色低碳发展和提高生态环境质量目标非常重要。以钢铁行业和造纸行业为例，按照人民日报发布的中国企业社会责任领先指数，首钢股份、韶钢松山等钢铁行业龙头企业近年来社会责任水平不断上升，废钢铁自主回收比例不断上升；同样，晨鸣纸业和岳阳林纸等造纸行业龙头企业也提高了社会责任水平,通过增加废纸回收比例、研发绿色造纸专利等方式降低污染排放,凸显环境效益。根据商务部历年发布的《中国再生资源回收行业发展报告》，废钢铁、废有色金属、废纸等可再生资源的回收比例逐年上升。这说明，企业一般都会选择自主回收污染性较低的可再生资源，且回收比例与企业社会责任水平呈正相关关系。这符合命题1的推论。

五 结论与启示

科学地回收再利用资源对减少二氧化碳排放、实现“双碳”目标至关重要。本文探讨了企业社会责任水平对政府废弃物回收政策制定以及企业回收模式选择的影响。研究结果表明：(1)当针对废弃物边际污染程度足够低的企业制定回收政策时，可能会导致企业退出市场；(2)在企业自主回收模式下，当废弃物边际污染程度比较低时，回收比例随着下游企业社会责任水平的上升而上升；当废弃物边际污染程度比较高时，回收比例随着下游企业社会责任水平的上升而下降；(3)在下游企业委托第三方回收情形下，回收比例随着下游企业社会责任水平的上升而下降；(4)下游企业在废弃物边际污染程度较低的情况下，会选择委托第三方回收，而在废弃物边际污染程度较高的情况下，会选择自主回收。

本研究得到的管理启示主要有以下几点：(1)政府应当充分考虑企业生产的产品变为废弃物时对环境的边际污染程度，并据此来针对不同企业制定详细废弃物回收方案。对污染程度较低的行业，可以暂时不制定强制性的回收标准，以防止企业退出市场。(2)政府在制定生产者责任延伸制度具体措施时，可以从制度设计层面促进企业承担社会责任。例如，对污染程度很高的行业，如果企业社会责任水平足够高，可以适当降低对其回收比例要求。(3)对高污染行业，政府应该鼓励该行业企业自主回收废弃物，而对低污染行业，可鼓励其委托第三方回收。

本研究仍存在一些不足：(1)在分析下游企业委托第三方回收时，假定下游企业回收成本与第三方回收成本相同，但在实际中两者一般是不同的，未来研究可拓展到不同回收成本对企业回收水平以及回收模式选择的影响。(2)仅考虑了下游企业自主回收和委托第三方回收这两种模式，实际上废弃物回收还存在其他模式，企业之间也存在竞争。废旧产品回收体系中，参与者之间的博弈等问题有待进一步拓展。(3)政府对企业回收废弃物除了制定回收比例外，还会补贴企业回收行为，政府回收补贴政策的效果及作用机制可在下一阶段进行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