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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哈萨克族朋友叶拉提

2022-06-08赵华丽

回族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毡房

赵华丽

据说许多年前这个边陲小县是一片茫茫戈壁。

20世纪60年代初,一批批支边青年气宇轩昂地来开垦边疆,其中一个就是我的父亲赵建国。父亲是在建国前夕出生,起了个很有时代性的应景的名字。他来到这里,凭借着一手好字,被当地邮局看上,成为一名乡村邮递员。

从此,骑马送信的日子开始了。父亲在马棚里快速地计算着:马棚中有干草可以做褥子,带来的《隋唐演义》《三国演义》等书籍放在依后山墙而建的马棚东北角,温度和湿度适宜。马棚的前面有横木遮挡,往往是马在睡觉,父亲在咀嚼书中的人生。

第一天,父亲骑着老马去山里送信。中午时分,父亲寻到这山中唯一一户人家,将老马拴在叶拉提家的木桩上,用蹩脚的哈萨克语呼唤着叶拉提,和父亲年纪相仿的叶拉提挑起用芨芨草编织的门帘走了出来,招呼父亲进了毡房。父亲被热情地接待,礼让在叶拉提祖父的身旁,他郑重地将汇款单放在叶拉提祖父的手中。毡房内炉上壶中的砖茶水沸腾,炉火的光亮将叶拉提母亲粉红的脸颊染成绯红,她轻车熟路地给茶碗添点熬制的纯奶。刚回毡房的叶拉提,略显羞涩,但凌厉的山风刮出的生硬胡楂宣示这个16岁的毛头小伙的野性和阳刚。据父亲说,当时叶拉提家要为他订婚,为彩礼而发愁,他大伯的汇款解决了燃眉之急。叶拉提为了表示感谢,最后硬塞给了父亲一根哈萨克族的花鞭,红柳木为杆,铜片为铆。这个马鞭作为父亲珍藏之物,压在箱底,和母亲的新棉袄嫁衣一样留存在父亲记忆的深处,不时地遥想、回味。母亲的新棉袄是我的姥姥缝制的,细密的针脚中满是对远嫁新疆女儿的不舍。布料是父亲选的,花色最配他心中最美的新嫁娘。而这个马鞭则是父亲与叶拉提一家一生交集的开始,是与叶拉提情谊的见证。

骑马回去的路上,他虽然觉得自己的胃永遠承受不住那些奶茶,但是叶拉提的友好化解了他初出茅庐的忐忑。

美好就这样持续着,夜幕袭来,满天繁星如无数颗会说话的眼睛。一盏马灯下父亲斜倚着墙,品味着他送第一封信到叶拉提家的场景,一帧帧如影片在他脑海中播放,笑容便凝固在这个16岁小伙的脸上。嘴边稀疏的绒毛十分安静,胡须也渐渐显山露水。

春节到了,各家各户的土坯屋淹没在一片洁白中,贴在门上的对联尤其显眼。新年,再穷的人家都会贴春联,许多人便要求父亲给他们写对联,他的字自带一种中正飘逸。仔细看他的字,颇有“二王”之风,又有褚遂良的风格。我仍保存着父亲的墨宝,时常拿出来摩挲细读,似乎我们父女隔空对话。

冬天,父亲就从马棚搬到了集体宿舍,宿舍中热情洋溢,知青和父亲喝着尹师傅烧的玉米糟子酒,酒糟味儿极浓厚,他们喝着、唱着、哭着、笑着、走着,舌头也僵硬了,腿也不听使唤了。炉火中的牛粪烧得通红,牛粪没有煤炭的硫气,烧出一种好闻的味道,只是不耐烧,但是单身汉们想出了辙子,在牛粪上洒一些水,虽然烟味儿大,但都被烟囱抽走了。

调户口的回函打破了父亲邮递员生活的平静。地主羔子的身份让父亲来到了厂里的水工队修沟渠挣工分,夙兴夜寐,搬石头,抹石灰,忙碌让父亲的肱二头肌异常发达,手跟钳子一样结实,脸上也被刮出了高原红,脸上的胡子生硬,却被父亲刮得清透异常,和叶拉提站在一起也不会显得像以前那么突兀。

叶拉提的父亲经常派叶拉提到尹师傅那儿赊账打烧酒,父亲也去打酒,经常照面。两个年轻人便你一言我一语,有说有笑,原来父亲也有插科打诨的一面。打酒时,父亲有时会将自己的莫合烟送上几根给叶拉提,两个年轻人吞云吐雾,相谈甚欢。我记得10岁那年,我家种了几亩烟草,父亲将粉碎好的烟粒,用他从邮局要来的废报纸一根根卷好,装在尿素袋子里,送给了叶拉提。叶拉提熏黄的牙齿都泛出了快活的光来。

作为回报,叶拉提在那年冬天,在马牛羊赶入冬牧场前,送给了我家一只细毛羊,那只羊来时戴着耳环,耳环上有编号,羊脸上的毛长得盖住了眼睛,我们给它起名为猫头鹰。羊身上的毛更长,一只手掌竖直没入羊毛里,只露出手腕上的横纹。每年呼和托哈种畜场场部都会收购羊毛,这只羊的羊毛始终列为特级。到了6月剪羊毛季,家里总会有额外收入。父亲是叶拉提手把手教出的徒弟,自然也成了剪羊毛的高手。

父亲在1983年就买了手扶拖拉机,修沟渠时,到河坝拉石头和沙子。父亲又改装了一下手扶拖拉机,利用杠杆原理改装了车厢,拉动一个扳手,可以自卸石头和沙子,很省时省力。叶拉提家赶场搬家时,父亲就拉着家什送到冬窝子。作为多年的好友,父亲自然不肯收叶拉提家的费用,只是顺带一车厢羊圈中的干羊粪块,作为烧饭的燃料。

叶拉提主掌他家门面时比较好,羊肥马壮,牛羊成群,日子过得滋润。他的爷爷寿终正寝,而他的父亲酗酒成性,有一次烂醉如泥,冻死在回牧业四队路上的雪地中。父亲遇见睡倒在雪地上的酒鬼,一定会背着他们,回到他们在场部定居的家中。认识父亲的牧民说起父亲都是竖大拇指的。

世事流转,父亲突发疾病去世,父亲的朋友们唏嘘不已,那么好的一个人就这样走了。身在内地的我,常常想起父亲,想起父亲和叶拉提的老交情,想起阿拉套山脚下的阿尔夏提草场。每到6月,那儿草色青青,花朵灿烂,皑皑雪山上的过额白发,牛羊不爱吃的椒蒿茁壮生长,嫩的柔嫩,老的苍劲。

父亲同叶拉提历经半个世纪的风霜,虽尘归尘,土归土,但他俩的情谊却融于我这身在异乡的女儿心中。年已不惑的我明白,这是我的乡愁。

这乡愁是椒蒿味的。623CA209-7C06-427A-A7C7-57EA41D0F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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