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筠上的墨意
2022-06-08忍冬
忍冬
徐秉方,1945年生,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常州留青竹刻)代表性传承人,中国艺术研究院工艺美术研究所研究员。自幼受家庭熏陶,主攻留青竹刻,亦擅紫砂壶刻和书画创作。数十载潜心刻竹,钻研技法,其作品刀工精细、题材广泛、内涵丰富、意境高远,深得先人留青技法精髓,又不落窠臼,大胆创新,开创留青山水云雾刻法之先河。代表作品有《荷塘清趣》《观瀑图》《山静钟声远》《教子图》等。
空山、霜云、丛篁、静水、残院、柳桥、翔鸟、雅人……四时景致在薄如纸张的竹筠上潇洒舒展,灵动精微。徐秉方的竹刻作品得自然之趣,于虚实相照间彰显笔情墨意。其画作与竹刻作品相比,清幽之外更见生机。刀笔相生,是他生生不息的艺术追索,亦是苍枝之上竞开新篁的生命力量。
“生命力。”徐秉方在谈到徐氏三代传承时,用了这个词来表述传承的意义。常州留青竹刻于清末颇负盛名,近现代以来形成了以徐素白、白士风为代表的两大流派。作为竹刻名家徐素白之子,徐秉方继承了其用留青雕刻表现中国画“墨分五色”之境的精湛技法,于留青山水云雾刻法等领域开拓出新,作品既具匠心之精微工致,亦不乏文士之清逸高雅。
毗陵一竹翁
2021年10月15日,“苍枝新篁—徐秉方艺术展”在常州博物馆一楼特展厅开幕,这是徐秉方在家乡常州迎来的首场艺术个展。展览由常州市各级文化部门联合主办、承办,涵盖“毗陵竹翁”“君子匠运”“玉人容姿”“浮世清欢”“远山虚云”五大部分。其展出的130余件留青竹刻、紫砂壶刻以及书画作品,构筑出徐秉方立体化的艺术生涯和生活图景。“苍枝”寓意徐秉方数十年沧桑的竹刻人生,“新篁”即从这苍枝之上润养的新生之竹,这既是对徐氏留青竹刻几代人“传”与“承”的生动诠释,也是对徐秉方生生不息的艺术生命的最好注解。
徐秉方自述:“艺术作品必须拥有四时常茂的生命力,艺术家亦然。”因此即便视力和精力开始衰退,77岁的他仍刀笔不辍,勤勉如昔,除进行少量竹刻创作及为年轻人提供技艺指导外,多数时间用在了书画和壶刻上。“最初我自诩‘竹友,后来我把自己看作一根‘竹子;现在我老了,就成‘竹翁了—知竹、爱竹、刻竹和画竹的老翁。”回顾己身,徐秉方如此形容。
徐秉方对竹的喜好一方面源自家学的熏陶,另一方面则与江南地区多竹的自然环境有关。常州山区有大片竹海,他自幼穿梭于竹丛之中,观察竹的不同状态。在他眼中,竹是生动缤纷的,“在不同光照和不同角度下,竹的色调是完全不同的。阳光下,我们看见的是翠竹;夜幕降临时,翠竹就成了墨竹;秋霜之后,青绿色的竹叶中有时夹杂着红叶,又成了红竹”。因此,徐秉方画稿上的竹总是色彩斑斓、充满生机的。竹赋予了他天然的灵气,也在他身上塑造出清劲虚怀、刚韧不屈的品格。
“父亲最初并不赞同我专业从事竹刻,因为那时靠刻竹来养家糊口很艰难。”徐秉方回忆道。即便如此,他始终未曾放弃竹刻艺术,“只要一有时间,我就会折一根树枝当笔在田间写写画画,在墙上、门上用刀尝试雕刻”。为了刻出高境界的作品,徐秉方常去上海请父亲的好友唐云、谢稚柳、程十发等书画名家创作墨稿,也一直谨记父亲“刻者必须在书画上下苦功夫”的告诫,勤練书画。
刻是画的再创造,以书画为根基的留青竹刻要求刻者必须了解绘画理论和笔墨技法。“刻者如果能自作画稿,其作品就会更加刀笔纵横、炉火纯青;如若不能自主绘稿,那也需要深入了解底稿,就好比舞台剧演员深刻地理解剧本一样。”徐秉方形象地比喻道。徐秉方没有系统学习过绘画,他的绘画技法一方面来自名家指点和自己对古代书画理论的研读,另一方面来源于对生活的用心观察和体悟。他的竹刻作品常是自画自刻,山水、竹梅、花鸟、云雾……大自然中的种种事物在他的刀笔下鲜活而富有生机。其画作灵动,竹刻清远,洋溢着文人画的审美意趣。
苍岫落烟云
徐秉方曾在多篇论著中就留青竹刻的选材、画稿、雕刻等环节进行过详细论述。“首先选材要讲究,竹刻选材往往是百里挑一;其后是处理得当,再是制器要精致;继而画稿如同舞台剧本,尤为重要;最终的雕刻是演技,决定着一件作品是僵硬还是灵动。”一件留青竹刻作品从选材至完工,徐秉方认为每一道工序都马虎不得。
留青竹刻的特色,在于巧妙利用不到0.1毫米厚的竹筠与竹肌之间的色差,运用浅刻、浮雕等不同雕刻技法,刻出层次分明、明暗有别的图案。随着时间沉淀,竹筠与竹肌色泽的反差会逐渐增大,作品便更富于立体感,更有韵味。因而,雕刻就显得格外重要。
对于留青竹刻而言,实刻相对容易,虚刻却很难。徐秉方的留青山水云雾就属于虚刻部分。在他的作品《观瀑图》《山静钟声远》《黄山松云》《云山晴晓》中,可以清晰望见缭绕的烟云在山石之上时起时伏,奇松隐没,山岚朦胧,整幅画面虚实相生,含蓄而不露刀痕,虚缈中流露自然,意境疏朗,生气淋漓。
“我的竹刻作品,从花鸟题材进入山水领域,得益于一次难忘的黄山之旅。”提及山水云雾刻法的缘起时,徐秉方说。黄山云山一体的景致令徐秉方震撼不已:千岩万壑稠迭连绵,巍峨浑厚;峰间云雾变幻交织,忽聚忽散;奇松秀石隐没其间,苍古遒劲。“从黄山归来后,我静心回顾了此次游历,没有描绘哪个具体景点,而是表现黄山的山石烟云和生长于峭壁间的奇松虬干。”他说。由于流动的烟云的介入,其作品的空间感和韵律感相较传统竹刻山水有了很大提升,近景萧疏苍润,远景平阔高远,层次由此丰富起来,让观者更有身临其境的艺术想象。
通过黄山烟云,徐秉方开启了留青山水竹刻创作。他先后游历泰山、庐山、舟山、雁荡山、麦积山等名山,感受山川之壮秀,留意自然万物在光影中的变化,将个人的究察和体认融入雕刻之中,创作出一系列山水竹刻佳作。因竹刻结缘,与徐秉方长期保持书信往来的文物专家王世襄先生,对其竹刻山水烟云就曾表达过赞誉:“不独于见刀处现神采,更求在模糊朦胧不见刀处生变化。不然,对此弥漫蓊郁,满幅烟云,将不知如何措手矣。”20世纪80年代,王世襄先生请书画家启功先生绘稿,嘱徐秉方刻制一件臂搁《云山图》,青筠之上层峦耸翠,云雾簇涌,启功先生看后赋诗赞曰:“四百年来论竹人,三朱二沈记犹新。于今奕世传精诣,喜见毗陵步后尘。”6DB66AD8-499C-412D-B3AB-C01629DC67D4
徐秉方的竹刻题材广泛丰富,除山水外,花鸟、人物等皆具有独特的艺术风貌。“山水需虚实相生,花鸟应精工写意皆备,人物则要传神写照。”对于不同题材在留青竹刻上的表现,徐秉方如此概括。他早年侧重花鸟,风格亦工亦写,细致入微,所刻雄鹰威猛矫健、雀鸟翎羽分明、藤蔓疏密缠绕,承继徐氏留青竹刻所长。相较而言,他的竹刻人物更为关注人的精神风貌,以粗放的刀工和简练的线条表现人物面部轮廓和神态特征。“留青竹刻内含墨趣,外现刀味,一件经典作品通常代表了一个时代的艺术高度,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的。”数十年的竹刻生涯,让徐秉方有诸多体会。
文心与匠韵
“父亲在竹刻上是严格的,甚至称得上是苛刻的。”在小女儿徐春静的眼中,徐秉方对作品的严苛态度让她十分敬畏。对徐秉方而言,留青竹刻没有完工的概念,随着竹筠和竹肌色差的加大,一些常人难以发现的问题会逐渐浮现,构图、虚实、细节、意境等,都随着一次次修改不断完善,直到再无瑕疵。如此谨严的作风深刻影响了他的两个女儿。
徐春静和姐姐徐文静作为徐氏竹刻的第三代传人,从小耳濡目染,加上跟随父亲系统学习,很好地继承了徐氏留青竹刻高超的技艺和文雅的风韵:姐姐徐文静以花鸟题材为主,风格稳实内敛;妹妹徐春静则以大写意风格为多,画面率真灵动。父女三人刻好作品后,时常聚在一起互相品评,提出建议,再反复修正,直到臻于完美。采访伊始,徐秉方用“生命力”三个字概括了三代家学传承最宝贵的财富,徐春静认同父亲的表述,并具体阐释道:“它是一种精神上的传承,是刻在骨血里对竹刻的执着精神。”
2020年,徐秉方和两个女儿一起完成了5000余字的留青竹刻《金刚经》竹简作品,这一工作他们持续了三四年之久,与此前《道德经》的雕刻时间大体相当。两件表现佛道经典的作品,是徐秉方70岁后的重要竹刻作品。二者皆以名家书法为摹本,涵盖书法、印章、绘画等内容,刚劲端秀的笔法被刀工完美再现,笔锋刀痕宛畅光洁,沉着朴茂,气韵生动。
“在紙张没有发明前,竹简是最常用的书写载体。今天我希望用更加精美恒久的竹简雕刻形式来传承古代经典,彰显圣贤之言与经典书法的不朽魅力。”关于两件作品的由来,徐秉方如是说。这两件作品亦是徐氏留青竹刻两代人“传”与“承”的一次交接。“雕刻名家书法必须时时用心,稍不留神笔法便断了。刻的过程对我来说更像是一场心灵的修炼。”徐春静坦言。
江南的竹海莲池和传统的典籍哲思润养了徐秉方清雅的文人风致,他一生痴迷竹刻与书画,刀笔纵横,独坐幽篁。他常言:“极致的美丽是生生不息的。”对自然热爱,对艺术热忱,他始终以竹比德,刀随心运,以专注的品格爱竹、刻竹、画竹,于留青之上勾画虚静诗意,自匠韵之间创生水墨文心。“艺术创作者只有扎实传统学养,取前人之长,同时深入自然与生活获取新的审美体验,再加上刀笔不辍,才有能力推陈出新。”这是他给自己写下的箴言,也是他对年轻一代的期许。6DB66AD8-499C-412D-B3AB-C01629DC67D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