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简为尚：明式家具的美学空间

荼音

明式家具的魅力在于简朴而劲挺的线条，在于科学而精巧的结构，更在于典雅而内蕴的品格。它与明代文人关注个人空间、崇尚清居雅韵的生活风貌密切相关。在文人书斋内，一几一案、一榻一椅皆各得其宜，又交互辉映，共同组成了一方含蓄而浪漫的美学空间。

上海博物馆收藏有一件明代杜堇所绘《十八学士图》四条屏，每屏画面分别对应琴、棋、书、画四个场景，所画虽为唐贞观时期十八學士的故事，但图中衣饰、器物皆属明代。特别是其中的大型座屏、玫瑰椅、高束腰花腿方桌、束腰马蹄足香几等家具都具有明式特点，造型精巧素雅，契合明代文士闲雅好古、崇尚自然的审美趣味。

将“明式”二字冠以家具，不仅指代制作于有明一代的家具，更是对一种艺术风格的概括。明代至清代早期所生产的以花梨木、紫檀木、红木、铁力木、鸡翅木等优质硬木为材料，造型简素、制作精细的家具皆可称为明式家具。其作为中国古典家具的代表，在材料、造型、风格上自成体系，不仅将木作工艺发挥到极致，更因有一批明代文人参与设计而富于传统哲思和生命意趣，堪称实用与艺术完美结合的典范。

简素与留白

明式家具造型各有所异，但皆以简为尚。这与明代文人崇尚古雅自然有关，政治环境的式微与商品经济的发达，在明代催生了一大批不以仕途为业的文人雅士，他们与前人相比更关注个人空间与内心世界，在生活中以风雅为尚，追古慕真，喜好自然天趣。他们不仅嗜好金石书画、焚香饮茶，也将目光扩展至居室中的器物与陈设之上，将文化情怀与审美意象融入生活空间。明末文人文震亨在《长物志》中曾指出他心中的造物和陈设之法—“随方制象，各有所宜，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他的理念代表了一批明代文人对安宁静雅的心灵家园的向往，也促使明式家具在审美上“尚古朴不尚雕镂”，追求实用、天然、简秀的风格。

因而，明式家具在材料上多选用紫檀木、花梨木、楠木、鸡翅木等优质硬木，制作时依据天然的走势，充分发掘和展示木材本身的色泽和纹理。如鸡翅木紫褐相间，光泽细腻，纹理致密，典雅中尽显华贵;黄花梨色调明快，柔和温润，自然纹理疏密有致，具有天然灵动之感;紫檀木质地坚实，色调深沉，纹理纤细浮动，变幻无穷，尤显沉稳静穆。与前代家具相比，明式家具改变了普遍以漆髹饰家具的传统，突出木料的天然之美，也更契合明代雅士的审美诉求。

在匠人精湛的技艺下，天然考究的选材还需搭配简练的造型。明式家具中无论床榻、桌案、椅凳，还是箱柜、台架、屏风，皆结构严密、朴雅秀丽。一方面，充分注重家具本身的实用功能，通过科学巧妙的设计构思，最大程度地实现对材料的合理利用;另一方面，在设计上追求简洁文雅，保证家具各结构比例和谐匀称，无一处多余的构件、线条和装饰，将古典绘画与园林设计中的留白之美运用得恰到好处。

苏州博物馆中有一处复原明代文人书斋的展室，室中陈列的明式家具如官帽椅、长案、绣墩等皆清新隽秀，轮廓简练。官帽椅以造型酷似官帽而得名，分南官帽椅（搭脑、扶手两端不出头，亦称文椅）和四出头式官帽椅两类。其造型阔大，法度谨严，比例恰当，通体光素，少有雕饰。整体结构简明，包含背板、搭脑、扶手、椅面、腿部、横档、竖枨等，仅通过精细流畅的线条来搭建轮廓：椅面及下部结构以劲挺的直线为主，显安定沉稳;扶手、搭脑、竖枨等多为曲线，委婉柔和，平添几分灵动;椅背以弯曲、镂空来造型，与搭脑组成“S”形，既贴合人体背部曲线，又别具一格。线条曲直相间，方中带圆，刚柔并济，背部、扶手、下部等处有大片留白，富于干净空灵之感，给人充分的想象空间。

研究明式家具的文物专家王世襄先生的代表作《明式家具研究》的封面图即为一件由他收藏的扇面形南官帽椅（后捐赠给上海博物馆），共四具一堂，“造型舒展而凝重，选材整洁，造工精湛”，为明式紫檀家具精品。其整体为素面，下大上小，仅在镂空的背板上浮雕牡丹团花纹样，与牙条和扶手的曲线一起增强了座椅的视觉变化。

线条的艺术

有人说明式家具是线条的艺术，是因其在造型的线条使用和搭配上极尽精巧。直与曲，方与圆，粗与细，疏与密，刚与柔，种种线型的对比和结合造就了明式家具气象万千的多变风格。

明代杜堇《庭院听琴图》中绘有屏风、琴案、床榻、方桌、瓶座、圆墩。其中，方桌为深色偏黑木质，其构件有束腰、罗锅枨、蚂蚱腿、冰盘沿、双混面边抹等。

束腰，即位于家具面沿与牙板（设置在面框下连接腿足的部件）之间的收缩部位，有高束腰和低束腰之分，使家具可产生瘦劲之势。其将家具从简单的梁架结构中解放出来，使牙板和腿足有了舒张的空间，在造型上可以衍生出更多变化，如鼓腿彭牙、三弯腿、马蹄足、托泥等造型的创新运用，同时牙板、腿足、束腰也可做更多巧妙的装饰，既使家具比例有了更好的平衡感，也丰富了家具形态的美观性。

明式家具腿足结构的线条设计也颇为用心。前文所提罗锅枨，是连接腿柱的枨子的一种形态，由于中间高两头低，形似罗锅而得名，亦称桥梁枨。此外，因造型不同，还有横枨、霸王枨、管脚枨、十字枨、裹腿枨等多种形式。如霸王枨上端连接桌面，下端连接腿足，采用榫卯结构，可将桌面的重量分散到腿足之上。线条简洁圆润的枨子是明式家具桌案凳椅中必不可少的部件之一，不仅起到加固承重的作用，也发挥着重要的装饰功能。

蚂蚱腿是明式家具腿足部位的一种形态，呈曲线造型，从上至下形态依次彭出、内收、外翻，两侧饰有倒齿。腿足在线条的圆与方上有很多选择和搭配，方彰显刚强之美，圆则具朗润之妙。明式家具常见的腿足型有直腿、圆裹腿、蚂蚱腿、仙鹤腿、箭腿、宝剑腿、三弯腿、展腿、鼓腿彭牙、马蹄足、卷珠足等。三弯腿为“S”形，曲动灵巧;鼓腿彭牙呈“C”形，粗壮有力;马蹄足有内翻、外翻之分，雄健明快。托泥是承接腿足的部件，亦有多种形态。

线脚装饰也是明式家具中线条艺术的重要表现。其通过线条的方圆变形，呈现出高低不同的阳线、阴线以及凸面、凹面，多用于边抹（用攒边的方法做成的框架）、腿足、枨子等部位，用以丰富单调的轮廓线，通过明暗交替以及不同的装饰效果使家具更有空间层次和节奏韵律。线脚类型多样，有皮条线、碗口线、拦水线、瓜棱线、捏角线、文武线、鳝鱼肚、鲫鱼背、芝麻梗、竹片浑等，大致分为上下不对称和上下对称两种。上下不对称的线脚统称为“冰盘沿”，近似瓷盘的断面轮廓，常用于装饰边抹处。DE94CB53-4F33-40F4-BE0B-2EDD6A7AB145

榫卯与雕饰

典雅的造型与流动的线条是明式家具引人喜爱的重要原因，而支撑二者的是木作永不过时的灵魂—榫卯结构。榫卯结构广泛应用于中国传统木作建筑的构建之中，各个构件之间的结点以榫卯相结合，凸出部分为榫（或叫榫头），凹进部分为卯（或叫榫眼、榫槽），不用一颗铁钉，仅通过榫卯木件多与少、高与低、长与短的搭配和组合，就可使部件扣合严密，形成极其稳固的结构。

对榫卯结构的使用与明式家具简约的风格一脉相承，因为在明人看来，钉子会破坏家具原有的形式，也会因金属的膨胀、锈蚀等不稳定因素影响家具的使用寿命。

因此，在明式家具的设计中，无论是面板、腿足等承重件，还是各式棖子、牙条、角牙等加固件，浑然一体的连接都是通过近百种造型不同的榫卯结构完成的。其大体分为三类—边（面）与边（面）的接合，点与点的结合，以及更为复杂的三个以上部件的拼合，具体有穿榫、燕尾榫、套榫、格角榫、插肩榫、夹头榫、粽角榫等。燕尾榫，即为边（面）与边（面）的接合，由两块平板直角相接，榫头制成梯台形，通过阴阳相接起到稳固的连接作用;插肩榫，为点与点的结合，在腿部开口，外部削成八字斜肩，和牙板相交，起到加固面板与腿足连接的作用;粽角榫，为三个部件的复杂拼合，由三根方材格角结合在一起，形成45°格角斜线，多用于框形的连接。

各种榫卯结构具有不同的优势，共同造就了传统木作的巧夺天工之美。榫卯作为古代匠人高超智慧和精湛技艺的重要成果，在明式家具上大放异彩，凹凸、阴阳的和谐统一，是明人顺应物性的简约审美的体现，也是中国传承数千年的文化精髓的延续。

明式家具普遍较少应用外在装饰，秉持着少而精的美学准则，仅在家具靠板、牙板、围子、腿足等处做小面积的雕刻，以起到画龙点睛、增光添彩的作用。雕刻虽少，但雕刻的工艺十分精湛，常见的雕刻手法有浮雕、透雕、圆雕、线刻等。图案以卷草纹、莲纹、云纹、如意纹和博古纹等为主。其纹样不仅具有审美的功能，也蕴含吉祥的愿景，大多雅逸超脱，富有文人意趣。

明式家具在雕饰的使用上注重与结构的一致性，追求繁简相宜，在合适的部位，使用合适的技法，装饰合适的纹样。如在座椅背板处运用浮雕手法雕刻如意、虬龙、团花等纹样，以透雕工艺在桌几、床榻等边缘的牙板或柜格的券口处雕饰曲尺纹、冰裂纹、寿字纹等，或在枨子与面板边抹之间装饰被雕刻成卷草、云头、双套环等图案的卡子花，等等。还有通过攒接工艺连接大片的几何连续图案，其与透雕工艺所呈现的效果近似，但比透雕工艺更为结实，亦增加了家具的通透之感。

明式家具是含蓄的、简朴的、雍和的、清雅的，其在审美情趣与实用功能间寻找到一个完美的平衡点，文人的闲和轻逸、匠人的工致精巧，共同成就了明式家具延续至今日的繁荣。王世襄先生曾言：“明及清前期家具陈置在我国传统的建筑中最为适宜，自不待言。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见到几处非常现代化的欧美住宅，陈置着明式家具，竟也十分协调。”明式家具的简素之美，不仅享誉其时，也超越时代，与当代人追求简洁明快的格调相契合，成为“新中式”风格的源泉与圭臬。DE94CB53-4F33-40F4-BE0B-2EDD6A7AB145